巷是古巷,又寬又深,路面清一色的油麻石,光腳走著啪啪響。
往里走,巷像大樹,不斷分岔,主巷分岔出小巷,小巷又分岔出若干小巷。
據(jù)說,一日來了個先生,先生在巷里走,走著走著,就走迷糊了。先生一出來便問:“這叫什么巷?”
“樹巷。”族長解釋,“因像大樹一樣分岔。”
先生沉吟不語。
族長遞煙上茶。
“此地為龍地,龍地樹巷,樹阻龍騰,可惜了!”先生捻須道。
“何解?”族長追問。
先生只捻須,不語。
族長遞上銀子。
“叫龍須巷吧!”先生解釋,“此地衙門所在,衙門對面有一大照壁,左右各有冷巷一條。衙門為龍,二冷巷即為龍須?!?/p>
“龍須巷?”族長恍然大悟,“須樹音通,須前加龍,好!”
“龍須龍須,飛龍在兮!”先生趕緊收了銀子。
叫了許多年的樹巷從此改名龍須巷。
改名的巷雖然數(shù)百年出不了龍,卻因縣衙所在而不貧瘠。龍須巷里的人也多得教化,民風(fēng)淳樸。
衙門后來改成了縣政府。縣政府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搬走了。搬走后的衙門里面是公社,外面是派出所,一般人輕易不會去。1960年的夏天,我們幾個小朋友卻齊齊進了衙門里的派出所。
1960年的龍須巷,路面還是清一色油麻石,走在上面啪啪響。但那時,更響的是肚子。一天到晚,我們的肚子咕咕叫,見了路上像番薯一樣的石塊,眼睛都發(fā)直。
可石頭就是石頭,填不了肚子。巷子里有些大人的腳開始浮腫,我們小孩子個個皮包骨,面黃肌瘦。
“我找到吃的啦!”那天,“高個子猴”神秘兮兮地把我們幾個叫在一起。
猴是我們這群孩子的頭兒,能吃飽肚子的時候帶著我們在龍須巷里“抓特務(wù)”。后來,沒東西吃了,猴便帶著我們到鄉(xiāng)下山里摘野果找東西填肚子,到路上撿龍眼核帶回家磨成粉蒸成粿——盡管很澀很澀,難以下咽,可還能填肚子。再后來,實在找不到東西吃了……
“在哪兒?”我們都伸出了手,搜猴的身。
“搜啥?找到了,關(guān)鍵還要看你們配不配合?!焙锛绷?。
“配合!”大家異口同聲。只要有吃的,誰傻得不配合?
猴告訴我們,每三天有個外地人挑著兩筐東西經(jīng)過龍須巷:“我偵察過了,他挑的可是豆箍,能吃!”
猴講的豆箍,是我們這里把花生壓榨煉油后遺下的花生渣兒,箍成一個個圓餅狀,曬干,用來當肥料或豬飼料。
“怎么才能弄到他的豆箍?他可警醒了?!焙镞@一提醒,大家都記起了這么一個人,可挑擔(dān)的是個機靈的壯小伙兒,不好下手。
“大家聽我的……”猴成竹在胸,俯身對著大伙兒的耳朵說。
煎熬了兩天后,是挑擔(dān)人經(jīng)過龍須巷的日子。我們按照猴的部署,早早到位。
后晌,挑擔(dān)人挑著擔(dān)子來了。當他進入我們的預(yù)定區(qū)域后,猴給“山羊”使了個眼色。
山羊是我們這群人里跑得最快,也最能跑的一個。按照猴的計劃,山羊在這時要及時出現(xiàn),跟在挑擔(dān)人的后面,找到機會,從挑擔(dān)人筐里抽出一捆豆箍,然后狂奔——利用讓外面的人走迷糊的龍須巷,甩開挑擔(dān)人。萬一,挑擔(dān)人追得緊,山羊則扔下得手的豆箍,趁挑擔(dān)人撿回豆箍時脫身……在挑擔(dān)人追趕山羊的時候,其他人一哄而上,每人拿走一捆豆箍,分散跑開……
不得不說,猴的計劃是一個完美的計劃。我們埋伏在不同的巷子,等待山羊得手,挑擔(dān)人中計。
山羊得手了,挑擔(dān)人果然中計,放下?lián)?,狂追山羊?/p>
我們一擁而上,拿了東西又一哄而散。
我們得手了!山羊卻未能脫身:挑擔(dān)人一路追趕山羊,你左轉(zhuǎn)他轉(zhuǎn)左,你右拐他拐右……被追得緊的山羊只好扔下豆箍,以求脫身。挑擔(dān)人卻不按常理出牌,不去撿山羊扔下的豆箍,只追趕山羊。
山羊被“俘”了——被挑擔(dān)人送到了龍須巷派出所。
失手的山羊,供出了猴的全盤計劃和全部參與人。
我們?nèi)悸湓诹恕懊缘裳邸钡氖掷铩?/p>
迷瞪眼是派出所的一名胖警察,話不多,長著個刀疤臉,據(jù)說是打日本鬼子時落下的傷疤。迷瞪眼是個有名的狠角色,他的狠招兒,在龍須巷里傳得很神乎,即抓住了人,先是一瞪。迷瞪眼的一瞪,眼里放青光,就像一把利刃,能把被抓的人剜得心虛發(fā)毛。再是一吼,“老實從寬,抗拒從嚴”這八個字,從迷瞪眼的嘴里吼出,字字如炮彈,打得屋里的蜘蛛網(wǎng)都會亂顫。當然了,被吼的人,很多腿腳也顫抖。一瞪一吼還解決不了問題,那就一拍。迷瞪眼拍爛過好多桌子,后來桌子都封上了鐵皮,迷瞪眼一拍,簡直是地動山搖,膽子小的當即尿褲。這三招兒都還不行,那就用最后一招——上手段。龍須巷里傳他的手段很多,但誰也不知道迷瞪眼上的什么手段——沒人經(jīng)歷過。
狠角色迷瞪眼,不僅小偷小摸的犯罪分子怕他,龍須巷里的小孩子也懼怕他。小孩子半夜久哭不睡,大人們常常用“迷瞪眼來了”這話嚇小孩兒。
許是因為自己狠招兒威懾,許是龍須巷本就民風(fēng)淳樸,迷瞪眼一年到頭沒多少案子可辦。
落到了迷瞪眼手里,我們料想一定沒有好果子吃,嚇得面如死灰。
“把拿走的豆箍都交回來!” 迷瞪眼一瞪,我們個個都把頭垂到了褲襠里。
“同志,他們是搶不是拿!”挑擔(dān)人糾正迷瞪眼。
“是你辦案還是我辦案?”迷瞪眼瞪了挑擔(dān)人一眼。
挑擔(dān)人嘴張了張沒再說,臉卻憋得通紅。
“聽到?jīng)]有?趕緊把拿走的豆箍交回來!” 迷瞪眼不看挑擔(dān)人,朝我們吼,“再等待處理?!?/p>
除了山羊,我們趕緊離開派出所,去找剛剛藏起來的戰(zhàn)利品。
六捆黑黑硬硬的豆箍完完整整交回了派出所。
“還有這個?!泵缘裳壑钢魮?dān)人剛才連人帶贓帶回的一捆豆箍,“點點數(shù),齊了沒有?”
“齊啦?!?/p>
“齊了還不走?” 迷瞪眼吼叫挑擔(dān)人。
“他們,他們……”看著嚇人的迷瞪眼,挑擔(dān)人欲言又止。
“他們會得到處理的!” 迷瞪眼不耐煩了,轉(zhuǎn)過身對著站在墻邊的我們,“罰你們一周勞動改造。一周后回來派出所報到!”
挑擔(dān)人滿意地挑著擔(dān)子走了。
我們這一排“蘆柴棍”齊刷刷低垂著頭。
1960年的夏天,我第一次進衙門里的派出所,第一次和小伙伴們接受勞動改造。這一年,我六歲。
迷瞪眼給我們安排的勞動改造是,到一片旱地,幫派出所拔花生。
那是一周幸福的勞動改造,盡管頭上烈日炎炎,每個人都汗流浹背,衣服濕了干、干了濕,但我們像掉進油缸里的老鼠,每天花生吃得飽飽的——當然了,花生殼都就地埋了,美其名曰“積肥”。
一周后花生拔完了,我們的勞動改造也到期了。我們齊齊到派出所,向迷瞪眼報到。
“滾!” 迷瞪眼好像忘了我們的事,迷瞪著眼,大聲喊著,趕我們走。
清一色的油麻石,腳步聲四起。
“您還記得我們當年偷豆箍的事嗎?”多年后,我退休回到龍須巷,專門去看迷瞪眼。
衙門里面的公社改成了鎮(zhèn)政府,派出所還在外面。古巷卻依舊,走在清一色油麻石路面,啪啪響。
“是拿?!泵缘裳酆芾狭?,眼睛更加迷瞪,人卻異常清醒,過了一會兒反問我,“花生好吃嗎?”
我雙手緊緊握著迷瞪眼的手,一個勁兒點頭:“是您老當年可憐我們餓肚子,刻意安排幸福的勞動改造?”
“龍須巷民風(fēng)淳樸!”迷瞪眼答非所問。
溫煦的陽光照進古樸的龍須巷,斑駁迷離,我瞬間淚眼蒙眬。
一群小孩遠遠從陽光中走來,龍須巷里的腳步聲十分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