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掩飾過我對北歐的喜愛,就好像我從未掩飾過對于文藝復(fù)興時期意大利的崇拜。北歐高聳入云的樹,北歐極晝極夜的天空,才誕生了奧丁的傳說,才孕育了維京人的戰(zhàn)吼。越是往北,越是直白到不加掩飾。
我放棄了飛機(jī),選擇游船從丹麥出發(fā)抵達(dá)挪威,這片海域是波羅的海中最美麗的存在,安徒生童話里讓星辰都為之動容的小美人魚便是居住在這里——“矢車菊般的大?!?。海風(fēng)撲面卻一點(diǎn)兒都不凜冽,剛好裹著裙擺勾勒出姑娘們健美的腿部線條,要是待在甲板上,還能遇見一片又一片的雙色海,矢車菊藍(lán)的大海里清楚地交疊著一條祖母綠的海域。
記得船上的一個水手和我說:只有這樣的海,才能誕生出世界上最純粹的琥珀。是啊,我差點(diǎn)忘了,波羅的海的琥珀曾是歐洲王室,甚至是羅馬教廷標(biāo)榜身份及榮耀的戰(zhàn)利品。普魯士國王為了炫耀王國的財富不輸給北方的那些窮貴族,硬是建造了一座琥珀宮??上У氖?,這份奢侈的炫耀,最終還是流落到了俄羅斯圣彼得堡。
沒多久,海岸線的那邊出現(xiàn)了綠色的山脈線,山脈漸漸靠近,出現(xiàn)了一個個小小的色點(diǎn),在綠色掩映之下,紅黃藍(lán)紫顯得更為活潑了。色點(diǎn)慢慢變大成了色塊,色塊長出了棱角,高低錯落的平方依山而建。挪威的冬夜實(shí)在太過漫長,所以挪威的建筑物盡可能地讓自己色彩斑斕,在沒有太陽的長夜里,可以照亮雪地中的人類村落。
如果不是指示牌,我斷然不會相信,一個國家的首都會如此親民,沒有鱗次櫛比的大廈,沒有車水馬龍的鬧市區(qū),只有一塊塊拼接的顏色,干凈剔透,連邊緣都整整齊齊。
挪威是歐洲為數(shù)不多還保存著王室的國家,可我此行的目的,并不是國王的府邸,或是貴族的庭院,而是我心中傾慕已久,作品入選中國語文教科書的作家——易卜生的故居。我原以為身為一個作家,他的故居會和水竹居一樣隱在西湖山水中,沒想到當(dāng)我詢問路人時,每一個挪威人都會微笑著向我指出易卜生故居的方向。
我經(jīng)過一片鬧市區(qū),看見一幢紅色的不大不小的洋樓,推門進(jìn)去,是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娘L(fēng)鈴聲。墻上全是關(guān)于易卜生生平的事跡,二樓則是他的作品展示,其中最為出名的便是《玩偶之家》,在其中的一幅照片上,我看到了北京人藝話劇團(tuán)的劇照。
易卜生,是挪威的劇作家,他一生熱愛這片土地,一生相信著他所期待的未來降臨,甚至為它賦詩,為它歌唱。
他的骨子里到底還是帶著北歐人的血,既有浪漫的幻想又撕開了殘忍的現(xiàn)實(shí)。
如果你想了解它,必然要親近它。
抱持著這個想法,我買了高山小火車的套票,趕赴峽灣,一路上雪山連綿,初夏的暖流襲擊了冬季冰封的山脈,雪水融化形成了天然的高山湖泊。湖泊水勢洶涌,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雪山之上,看到波瀾壯闊的大湖。我試圖把手伸出窗外,一陣冰冷的風(fēng)穿過我的指縫。
歡迎來到全世界保存最完好的冰川遺跡。
火車司機(jī)通過廣播器,朝每個人宣告著挪威人的驕傲。趁著火車??康臅r候,我下車迎面朝著雪山走去,在雪山的包圍中,抬頭能看到挪威的云,放射狀的云朵,不帶一絲柔軟,從我的頭頂張牙舞爪地朝著四面八方散開。
人,竟然如此渺小呀,我甚至不能讓云之彼方的人意識到我的存在,哪怕我窮盡力氣呼喊,能感受到的也只有聲帶的震動,甚至得不到雪山的回聲。
年輕人,往前走吧,不要回頭。
火車司機(jī)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重新登上了火車,雪山的景象在我面前漸漸逝去了,綠色開始萌發(fā),在小鎮(zhèn)的一邊,我登上了高山的客車。我猶豫地看了一眼車窗外的萬丈懸崖,司機(jī)穩(wěn)穩(wěn)地行駛在僅容納一輛客車的山路上。
“先生,您開車多久了?”說完,我又看了一眼懸崖,“你們挪威的司機(jī)都喜歡這么玩的嗎?”
“我?10年了!”壯年的司機(jī)得意地回答,沒多久開始哼起了歌。
我牢牢貼著我的椅背,路上還有小石子引發(fā)的顛簸,我一直猶豫到底是應(yīng)該閉上眼睛,還是應(yīng)該閉眼祈求讓我安全回家。
幸運(yùn)的是,我終于安全抵達(dá)了小鎮(zhèn)。小鎮(zhèn)處于峽灣的末尾,兩座高山中間是大海的出路,據(jù)說指環(huán)王的電影便是在此處得到的靈感,精靈族們通過這里便駛向了永生的彼岸。
一只海鷗從我頭頂飛過,我側(cè)臉望去,一只海豚躍出水面,我朝著它飛奔而去,又有一只海豚躍出水面,我似乎遇到了海豚的群落。
夜晚,我在弗洛姆小鎮(zhèn)落腳,這是一片險峻山中的小平原,我的房東是一位非常熱情的挪威老太太,用生硬的中文對我說“你好”。她給我安排的房間,是最靠近峽灣,亦是最靠近海豚的房間。推開窗,便是一片湛藍(lán)之海,水流從我的房間下緩緩流過。是的,我的整個房間都架在水面之上,能聽到潺潺流水伴我入眠。
我聽到了歌聲,那些古老的歌謠,在風(fēng)中贊頌著維京的勇士們,我打開kindle,看到了史詩中的神話。北歐諸神,眾神的盛宴,雷神,戰(zhàn)神,還有地位最高的智慧之神,阿瑟十二神。然后一個在熊熊火焰中誕生的欺騙之神,嬉笑著來突然闖入眾神盛宴的丑角,那個英俊而又狡猾的騙子,一邊大笑一邊哭泣的小丑。他的到來破壞了原有和平的秩序,從此13成了不祥的數(shù)字。
對,洛奇,那個玩世不恭的洛奇,惡作劇般的大笑中,眾神的天堂崩塌了,光明之神巴德死去,眾神的末日拉格那羅克到來。
我開始理解為什么北歐神話里是會誕生令人絕望的末日——諸神的黃昏。在一個冬日會長達(dá)6個月的地方,在一個太陽在冬日會成為奢侈品的地方,能生存下來的民族必定堅定而忍耐,他們周而復(fù)始地經(jīng)歷著極晝極夜的磨煉,只能在無邊的黑暗中期待光明,在諸神的末日中祈禱下一次的重生。
沒有救贖,只有不負(fù)黑夜的執(zhí)著。
沒有贊美,只有謳歌太陽的瘋狂。
不要絕望,哪怕不見太陽,極夜之中抬頭看,太陽風(fēng)暴會穿越地球的磁場,那片綠色藍(lán)色紫色降臨的極光,是歐若拉女神的贈禮。
在挪威墨藍(lán)色的星空里,我聽到了當(dāng)?shù)厝说母璩?,古老的歌謠鍍上了千年的時光,從地底,從峽灣,從冰川里裊裊而上。
聽到了嗎?我聽到了,聽到了地球古老的呼聲,帶著我靈魂的一部分,趕赴星空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