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聽歌（組章）

姜 樺（江蘇）

紀(jì) 念

兩只安靜的山喜鵲站在十一月的枝頭上，打開的翅膀黑白相間，實在看不出孰輕孰重？

我說的是在沒鳴叫的時候。它們一叫，身邊的樹枝就跟著在半空中晃動，柿子的臉龐就轉(zhuǎn)向一邊。

如果有一彎月亮高高地升起來，那月亮又明顯有那么一些下弦。石頭的尖刺挖向那泥土，身后是暮晚深刻的云。

一首無字歌，最終遺忘在星星的嘴巴里。傍晚的東郊，去年火焰的山坡，正被一只松鼠的尾巴拖往別處。

江 岸

這連綿的蘆葦、蒲草、荻花，這些柳樹、楊樹、帶針刺的槐樹。路邊的格桑，輕輕搖落秋天的陽光，我忍不住撫摸一下我的親人的臉。

移開水邊的雜物、草根、裸露的石頭，掏空凸出江面的巨大的石碼頭的心臟。波浪和湍流，不止喧響在奔流的江水，那些潮沫，悄悄填滿石頭孤獨的縫隙。

那些落葉，那從樹的骨頭撕扯的皮肉；那些鳥叫，那淚水過濾出的鹽和沙礫。沉悶的汽笛聲中，我的親人站在江岸，腳下的道路，早已被低徊的潮水帶走。

風(fēng)聲拍打船舷，流水聚集落葉。今夜，坐在水泥混凝土的船塢，收藏起心底愛的疼痛。我安靜地等待冬天，今年的第一場大雪。

燈 塔

月涌大江流，一個人站在深秋寂寞的江水邊。

沿著江堤的那些樹，那風(fēng)雨吹不倒的破碎的旗。流水向東，帶走樹枝、落葉、泥沙，帶走時間、沉船、鳥獸人魚的尸體，幾只沙鷗，翅膀剖開波浪，頭頂?shù)拇箬F橋，佝僂著彎向洶涌湍急的江面。

千年流水帶不走的江岸，所有的山峰和樹林都走了，馬鬃閃耀著退下去，魚群，吐出一塊塊堅硬、銳利的石頭。

月涌大江——流?。?/p>

風(fēng)雨吹我，波浪打我。幾十年，我一直站在這里，默默眺望空曠的遠方，身邊的燈塔，一直留在那遼闊的江面。

棲霞禪境

黃昏古寺，安靜的晚霞墜落，銀杏樹深處倒懸的鐘聲響了。

那花朵，那伸向天空的尖喙曾啄響多少積滿露水的清晨。一片月光滑倒在一片樹葉上，僅僅由于腳下的江水和遠處的霧氣，今晚，一把銀勺攪動流水的星星，我，用一片楓葉切開空寂的夜空——

夜 雨

言語撕開的傷口只能在雨聲中縫補。似乎，只能用我持續(xù)的低熱，努力扶住那一盞即將熄滅的燈。

一片云，它告訴你的天空必然是有限的；光，只能撤消陰影中的某一段。一棵樹，你不能一直指望它生長；秋天，葉子跟著雨聲，在一片片飄落。

為了證明有盞燈一直為彼此亮著，從此，你我之間，竟這樣隔著無數(shù)個長夜！

青春祭

三十年前，陡峭的巖壁上，一只鷹，兀自穩(wěn)穩(wěn)地站著，那太陽底下不停跳躍的一顆最干凈耀亮的露珠、風(fēng)雨中來不及撤出的閃電，沿著飛揚的葉子，我一直不停追趕那執(zhí)著的地平線。

要怎樣，才能不讓一首歌剛剛開頭，就到了結(jié)尾？

一只鳥，躍上了天空，那雙翅膀卻無法打開。沿著曾經(jīng)綠汁充沛的葉脈，一個從來沒見過大海的人，吐出口中的風(fēng)沙。

三十年后，青春早已皺褶，在零亂的樹杈上站住，我是一只傷痕累累的鳥；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眺望風(fēng)風(fēng)雨雨浸開的舊時光，一只沙漏，微微傾斜，你，就是那塊流淌不下去的石頭。

照片上的人

在緩慢的走動中停下來，你的一雙眼睛是明澈的，長長的睫毛有蠶豆花的洇濕，一串紫藤沿著長廊垂下來，嘴唇綿軟紅潤，泉水邊，兩片火苗，飄蕩，分開。

以一雙靈動活潑的眼神，快速說出一兩個長短句。先說出樓下一樹白玉蘭，再說出窗外滿枝紫丁香。嘴巴撇了一下，一枚草葉帶過這四月細密的花雨。

我喜歡那樣一個夏天，一個美得令人發(fā)怵的人，一次次，你走過我的窗前。我的一雙含著淚光的眼睛，壓在你胸前的那兩枚果子，飽滿，結(jié)實，卻始終沒摸著有些硬硬的果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