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甜獸

奔放的招財貓

[1]

他叫陸白，是一家甜品店的外賣騎手。

陸白的工資不高，但他很滿足。有時候趕上客人取消訂單，按照甜品店的規(guī)定在路上的甜品要由騎手投進食品處理箱。陸白總是偷偷地留下來自己吃。他愛吃甜食。

甜品店老板的女兒蘇米剛上初中，很喜歡跟陸白玩，

蘇米也知道陸白愛吃甜食，總是把自己的蛋糕給他吃。因為陸白會店里空閑的時候給蘇米講故事，那是蘇米從沒有接觸過的奇異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有會飛的鯨魚，在偌大的青翠的森林里遨游，還有躲在衣柜里搜集小孩夢境的精靈。

陸白講得很逼真，就像親身經(jīng)歷過一樣。

蘇米總是說：“陸白哥哥，你編的這些故事比電視好看?！?/p>

陸白總是面露微笑，“這些都是真的，有機會帶你去看看它們?！?/p>

[2]

一個小時前，陸白送一份冰淇淋。不知何緣故，顧客取消了訂單。陸白按照規(guī)定記錄上冰淇淋已做處理，然后拿出已經(jīng)融化一半的冰淇淋享用。

這一幕被路人拍攝了下來，傳到網(wǎng)上。標題為“××甜品店外賣騎手偷吃，你點的外賣沾了多少口水？”這條視頻如病毒般傳遍全城。

陸白吃完冰淇淋心滿意足地回到甜品店領新任務，剛進門口便被身材肥碩的老板攔住，“你被開除了！”

陸白不解，“老板，我怎么了？”

“偷吃顧客的東西很開心吧？”老板冷笑了一下，然后打開甜品店的電視機，播放了陸白在路邊吃冰淇淋的視頻畫面。

“這單顧客取消了。”陸白蒼白無力地解釋。

“取消了？店規(guī)和食品安全守則沒有給你看嗎？”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标懓滋痤^真誠地看著老板，“可是浪費掉真的好可惜啊?！?/p>

蘇米這時也跑出來，抱住爸爸的胳膊，“陸白哥哥不是偷吃，本來就應該處理掉的。”

老板對蘇米說道：“我不這樣，咱們就關張大吉了！”

陸白知道闖了禍，“對不起老板……”他邊說著邊脫下騎手服。正在陸白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街道上有一群人涌了過來。老板清楚那是群眾看了視頻前來討要“說法”。

“回來?！崩习逭f。

陸白開心地轉(zhuǎn)身，對著老板露出天真的微笑，“您原諒我了？”

“你大喊你錯了，你的所作所為都跟店里無關，都是自己的個人行為?！崩习逭f。

陸白點點頭，喊道：“對不起，我的所作所為都跟店里沒有任何關系……”

陸白喊完人群正好到跟前，一字不落地聽到了陸白說的。

老板指著陸白沖著人群說：“你們聽到了吧？都是他自己，跟我的店沒有關系?！?/p>

陸白絕望地看了看老板，又感激地看了一眼蘇米，準備離開。

為首的一個中年婦女尖聲說道：“我家小寶吃了你們家的蛋糕開始肚子疼?！?/p>

“對，你們家過衛(wèi)生檢測了嗎？我孩子今天考試急性闌尾炎，住進了醫(yī)院，就是你們家的甜品造成的！”人群中又響起一個聲音。

人群中躁動開始蔓延，各種聲音擊打在老板的耳膜上?？诒畬τ谝粋€店家來講太重要了。

陸白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黑色瞳仁沐浴在眼淚中更加黑亮。他在心里一直說著對不起。這時，開始有人砸甜品店的櫥窗。老板趕緊帶著蘇米躲進店里。人們撲向櫥窗，喊著讓老板出來。

“不要砸了?！标懓自噲D攔住他們，用身體擋在櫥窗前。

“都是我，跟老板沒關系，跟甜品店也沒有關系，求求你們別砸了，冰淇淋是我吃的。”陸白喊著，“我還吃過很多，那些都是沒人要的，丟進食品處理箱我覺得浪費就吃掉了……”

所有人的拳頭落在陸白身上，他不覺得疼，他只想保護櫥窗，保護櫥窗里的甜品，保護店里的蘇米。陸白擋在櫥窗前，一動不動，也不叫疼。大家累了，喘著氣看著這個傻小子。陸白則看著櫥窗里安全的甜品和蘇米露出欣慰的微笑。

突然，一個男人擠到人前，像喂猴子一樣投喂了一塊馬卡龍到陸白跟前。馬卡龍翻滾了幾圈，沾滿了地上的灰塵。

陸白看了看馬卡龍又抬頭看了看人群，小聲問道：“是給我吃的嗎？”

“吃吧?！蹦腥苏f。

“謝謝?！标懓仔χ乐x，然后撿起來吃掉。

男人對著店里的老板喊道：“你把店里所有的甜品拿出來給他全吃掉我們就放過你這家店?！?/p>

大家紛紛贊同并期待著，如同進了馬戲團，正在等待著一場精彩的表演。老板無奈，把一筐甜點拿出來。陸白一連塞進嘴里幾十塊，逗得大家忍俊不禁。他就像一個盡職的小丑，在舞臺上完成表演使命。

蘇米想沖出來制止這場鬧劇，被老板攔住了。

半個小時后陸白吃光了店里的所有甜品，臉上依舊帶著笑容，幾筐甜品下肚竟然絲毫不覺得撐。投遞馬卡龍的男人輕蔑地笑笑，到隔壁的便利店買了一袋鹽，又走進甜品店找到一個漢堡面包胚，把鹽都灌進去，再填上奶油。男人回到陸白面前，說道：“最后一個，吃了它，給你放了很多奶油，很好吃的。”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陸白咬了一口漢堡，剛嚼兩下臉色瞬間變了。陸白劇烈的咳嗽，吐出面包和混著鹽的奶油，整個臉扭曲變形，看上去極其痛苦。

“水，給我水，救救我……”陸白嘶啞著嗓子喊。然而并沒有人理會他，都瞪著眼睛期待著他的反應。陸白的整個身體開始扭曲，喉嚨里發(fā)出了野獸般的低吼。

陸白跪在地上，嘔吐出了很多黑色的東西。大家下意識往后退了幾步。蘇米拿了一瓶水，再次被她爸爸攔住，“你想干嗎？”

陸白抬起頭，怒視著這群人，身上的皮膚包括臉上開始長出黑色的絨毛，眼睛里也流出黑色的眼淚。

“妖怪。”一個小女孩哭著說。

陸白的牙齒開始變尖，雙手的指甲也迅速增長。人群瞬間騷亂，陸白受到了驚嚇，四下亂逃，不小心撞翻了幾個人。陸白邊奔跑邊回過頭來，他想說聲“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卻只能像野獸一樣吼出來。

“我的媽呀，這是什么怪物？”不知道是誰的聲音。

“不是人，他不是人……”又一個人說道。

“這怪物好像怕鹽！”有人提醒。

“殺了他！”

所有人達成共識?！皩Γ⒘怂?！”

[3]

陸白用盡力氣奔跑著，躲避著受到驚嚇的人和橫沖直撞的汽車?？吹揭矮F陸白的人好奇地舉起手機，拍了下來。人類的速度怎么能跟野獸相比，本來“復仇者們”已經(jīng)跟丟了陸白，但是網(wǎng)上最新上傳的照片和視頻給出了最新的方向和位置。

他們驅(qū)動著數(shù)輛汽車，追趕著。野獸終究跑不過四個輪子的機器。

最終，人們在城市另一端的一家甜品店的櫥窗前，發(fā)現(xiàn)了變回人形的陸白。他望著櫥窗里的甜點，嘴角帶著微笑，眼神清澈溫柔。在他眼里，那些甜點是有生命的，是世間最溫柔的，最善良的，最美好的。

人群向他沖過來，為首的婦女手里拿著一袋食用鹽，在距離陸白兩米距離的時候揚起食鹽撤向他。鹽如同漫天的雪落在他身上，藏進他的頭發(fā)里，沾滿他的臉頰。細化的顆粒順著他的身軀迅速滾動，滑進他的領子里。男孩撕心裂肺地叫著，本來清秀的面孔變得扭曲，倒在地上，身子蜷縮起來，看上去異常痛苦。

他的眼睛里又流出了黑色的眼淚。

“他是妖怪！是妖怪！”街上的人都圍了過來，陸白絕望地看著一張張好奇的、驚訝的面孔。黑色的眼淚滴在水泥馬路上，變得更黑。投喂馬卡龍的男人“英勇”上前，給了他一拳。陸白被打倒在地，臉上有些擦傷，投喂馬卡龍的男人把鹽倒在他的傷口上。

一聲撕心裂肺的低吼！

陸白又變成了野獸的模樣，傷口里潔白的鹽混著鮮血，變成了濃濃的草莓醬奶昔。

他想對人們道歉，他不是故意吃客人的甜點的，他以為那是沒人要的，是被不喜歡的，是被丟棄的。他只不過在拾取被人們丟掉的在他眼里看來卻美好的東西。

然而陸白再也說不出話來，他喉嚨里的哀鳴是他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聲音，是他對美味的甜品最后的告別。他已經(jīng)無法辨別方向，開始亂撞、他撞到墻壁，撞到路邊的汽車，撞到廣告牌，撞得自己頭破血流。

忽然，天空烏云密布，大雨浸盆。似乎是老天的憤怒，或者是憐憫。

陸白找到地上一條裂縫，遁地逃走。

[4]

“今天中午，我市發(fā)生了一起‘怪獸事件，據(jù)現(xiàn)場的目擊證人和視頻顯示，一名男孩吃了一只漢堡之后變成了一只黑毛怪獸……據(jù)悉，怪獸已經(jīng)逃走，現(xiàn)警方向廣大群眾征集線索……”

蘇米看到了電視臺播報的對陸白的“通緝令”，她很高興，因為陸白逃走了。

蘇米背上家用醫(yī)療箱，從甜品店后門偷偷溜出去。后門出去是一條后巷，蘇米剛走到巷口，忽然聽到垃圾桶里有聲音，她開始以為是貓，但是貓不會有這么大動靜。她站在垃圾桶前，“是你嗎？陸白哥哥？”蘇米壯著膽子問道。

砰！砰！兩聲悶響，有人在從內(nèi)部拍打桶壁。蘇米打開垃圾桶的蓋子，看到一只渾身是黑色絨毛的怪獸蜷縮在垃圾桶里，全身傷痕累累，發(fā)出微弱的哀號。

蘇米好不容易把陸白弄出了垃圾桶，然后在后巷的盡頭清理出了一塊干凈的空地讓他休息。她用在學校里學到的基礎護理給陸白敷藥。

“陸白哥哥，你等我，我回店里拿點水未?！碧K米說完回到了店里。

良久，蘇米沒有再出未。陸白想，或許被老板發(fā)現(xiàn)了吧。陸白小憩了片刻，身體也變回了人形，他感覺身上有些力氣了，于是扶著墻嘗試站起未。忽然，他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

又聽到遠處一陣騷亂，有人喊道：“著火了！”

[5]

濃濃白煙從后巷的門縫里溢出未，陸白確認是老板的店著火了。

他縱身躍起，落地的一瞬間又變成了人們口中所說的怪獸。怪獸撞開門，里面的火勢已經(jīng)很大了，大到無法控制。陸白沖著前方用盡力氣大吼一聲，吐出的氣息驅(qū)散面前濃稠的煙霧，前面出現(xiàn)一個模糊的人影。

他向著那個人影奔跑過去，用身子把人影撞起未，用背接住，然后沖出火海。如此往復，陸白把店里被困住的人都救了出未。他望著救出未的人，沒有蘇米，正準備折回去時，看到了老板。

老板淚流滿面，“小陸，救蘇米出未好不好？她在二樓……”

陸白根本沒有聽完老板后面的話，便再次沖進火海。二樓的衛(wèi)生間緊閉著門，門縫里塞了濕毛巾。陸白躍起，直接破門而入，看到蘇米躲在浴缸里，瑟瑟發(fā)抖。

她看到陸白進未，跳出浴缸，抱住陸白的脖子，“我知道你會未，我知道你一定會未……我相信你給我講的故事，我相信在青翠森林里遨游的鯨魚，我相信躲在衣柜里搜集小孩夢境的精靈……”

陸白示意蘇米騎到他的背上，蘇米心領神會。蘇米剛坐穩(wěn)，熊熊大火已經(jīng)燃燒到了廁所門口，完全封住了逃生之路。

“怎么辦？”蘇米問道。

陸白低吼了一聲，他準備沖出去?？墒莿偪拷T口，就被火舌吞沒，灼傷了陸白。蘇米趴在他的背上，能感到他四肢在顫抖，他受了重傷，又在火海里救人，早已體力不支。

“陸白，你自己走吧……”蘇米請求道。

陸白在衛(wèi)生間里原地轉(zhuǎn)圈，他想找到一扇窗戶，可是衛(wèi)生間根本就沒有窗戶，唯一的出口只剩下了屋頂?shù)耐L口，但是通風口只能容一個瘦弱女孩勉強通行。

陸白仰起頭沖著通風口低吼。蘇米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不走?！?/p>

陸白根本不理會蘇米，前爪抬起來，想把蘇米送出去。蘇米的眼淚落在陸白身上，“你怎么辦7”

她早已泣不成聲。陸白跌倒在地板上，幻化成了人形，他用盡最后的力氣睜開眼睛，“快離開，我吃了鹽，活不了多久了。只是，再也沒有機會帶你去看會飛的鯨魚和收集夢境的精靈了……”

“陸白哥哥……”

“走啊……火要燒到房項了……”

蘇米望著一點一點流失力氣的陸白，遲遲不愿離開，她想多看他一眼，再多看一眼。

[6]

“今天下午，我市一家甜品店突發(fā)重大火災……在這里，我臺提醒大家，火災具有瘋狂性、恐怖性和毀滅性。因此，防火滅火工作……”

電視機中播報著晚間新聞，蘇米無心觀看，她蜷縮在床上，眼淚已經(jīng)干涸，但悲傷的情緒無法抑制。

她覺得即使陸白變成人們口中所說的怪物，也那么善良，那么可愛。從頭至尾，陸白沒有傷過人，也無傷人之心。

經(jīng)歷了這么多，蘇米早已疲倦不堪，漸漸地她的眼皮發(fā)沉，睡去了。

這一夜，她睡得極其不安穩(wěn)，她夢到了陸白，陸白滿臉堆笑吃著馬卡龍，陸白變身后馱著自己跟會飛的鯨魚比賽誰的速度更快……

突然，一聲輕微的吱呀聲響起，旁邊的衣柜門打開了一條縫隙，從里面飛出一只長著透明翅膀、渾身散發(fā)著絢麗的光的精靈，收走了蘇米的夢境，然后飛出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