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樵夫
一股狂風(fēng)裹著沙塵翻滾而來,天地間驟然暗了。
哈丹巴特爾策馬狂奔而去,他急著去保護(hù)自己的馬群。肆虐的黃沙,瞬間淹沒了他的身影。
哈丹巴特爾跑著去騎馬的時候,從身后,我看到他的羅圈腿很嚴(yán)重。在牧區(qū),羅圈腿是很常見的體型,大多是一些上了歲數(shù)的牧民,身材魁梧,體格健壯,走起路來左右搖晃,這不是先天性的毛病,而是長年騎馬夾鐙形成的身體特征。牧民的孩子,從三四歲開始學(xué)騎馬,八九歲就有了自己心愛的坐騎,從此一生和馬相依相伴,形影不離。
沙塵暴猶如一只怪獸,張開大口吞沒了草原溫暖的落日,天地之間一片昏黃,狂風(fēng)卷起球狀的塵團(tuán)劇烈翻滾,發(fā)出沉悶的轟鳴。
“狗日的沙塵暴,你是一條瘋狗,還是一只野狼?”當(dāng)遠(yuǎn)處的沙塵暴漫天襲來時,哈丹巴特爾一邊跑,一邊憤憤不平,“剛才我的太陽還是那么燦爛,我的天空還是那么清朗。難道你是要把我的蒙古包撕裂?難道你要趕走我的牛羊?你要把我的鳥兒刮向何方?”
昨天,我越過圍欄,走進(jìn)了離公路不遠(yuǎn)的一個白色蒙古包。包前的狗吠吠地叫起來,從蒙古包里彎著腰走出一個蒙古漢子,雖然年歲已大,但是高大結(jié)實,粗眉大眼。
見到我這個陌生人,盡管他有些驚異,但是仍然按照蒙古族的禮節(jié),把我讓進(jìn)包里。
蒙古民族是馬背上的民族。和他們在一起,只要一談起馬,牧民的眼神馬上明亮起來.甚至飽含熱淚,滔滔不絕,他們說起曾經(jīng)養(yǎng)過什么樣的愛馬,如同說起他們的親人一樣動情。這是一種精神的內(nèi)化,馬的形象已經(jīng)被深深地鐫刻在牧民的心中。馬從自然的馬到神馬,逐步上升為蒙古民族的文化圖騰。
可是,哈丹巴特爾卻并沒有那么興奮,我剛提到馬,哈丹巴特爾一臉不耐煩地說:“草原上馬少了,沒啥可說的!”
通過聊天才知道,草原上已經(jīng)很久沒下雨了,草場退化了。附近的牧民凡是有門路的,都趕著自己的牲畜到別的地方租借草場去了,只有哈丹巴特爾因為家里沒條件,還留在這兒。
怪不得,來的路上,四周都是稀疏低矮的草,和一片片裸露的礫石。
“當(dāng)年,我阿爸放著500多匹的馬群,光他的騎乘馬,就有三四匹。現(xiàn)在,馬群沒有了,草原上全是鐵絲圍欄,把馬的腳步絆住了!”哈丹巴特爾嘆息。
“蒙古人沒有了馬,就沒了樂趣!”哈丹巴特爾今年68歲,5歲開始騎馬,14歲退學(xué),就開始跟著父親放馬。17歲時,他就能套住最厲害的兒馬了。
哈丹巴特爾祖輩生活在貢格爾草原上。他的父親是嘎查有名的馬倌。有一年遇上了嚴(yán)重的白災(zāi),父親放的馬群丟失了一百多匹馬,父親非常傷心,哭了好幾天?!昂髞恚指虏榈念I(lǐng)導(dǎo)說出去走走,結(jié)果好幾個月才回來,找回了五十多匹馬。那一天,我現(xiàn)在都記得,阿爸騎在馬上,揮舞著馬鞭,跟在一群馬的后面,那得意的,和英雄凱旋似的!”
晚上,嘎查的領(lǐng)導(dǎo)們請哈丹巴特爾的父親喝酒,喝到半夜,大多數(shù)人都喝醉了?!昂韧昃疲瑒傔M(jìn)了家,阿爸看著滿臉幽怨的額吉,一臉歉意地說,可惜了,那些馬,又餓又凍,有的死了,我見到了尸體,有的不知道哪里去了,找遍了,就是沒見影兒。它們就是流浪的孩子,找不到家,想想都揪心呢……”
“額吉看著蓬頭垢面、疲憊不堪的阿爸,哭了!”哈丹巴特爾低下頭,“‘它們就是流浪的孩子,當(dāng)我聽到阿爸的這句話的時候,我在心里就對馬產(chǎn)生了強烈的感情!”
哈丹巴特爾有一匹最愛的馬。這是一匹怎么樣的馬呢?我好奇。
可是看到這匹馬,我卻無語了。馬個子不高,身體不壯,一條腿還是瘸的。
“別看它這樣,它曾經(jīng)可是一匹非常優(yōu)秀的賽馬,一次比賽時折斷了后腿,在別人的眼里成了廢物。但是,我們?nèi)乙恢别B(yǎng)著它?!?/p>
“剛斷腿的時候,它三條腿站著,疼得渾身是汗,不吃不喝。后來終于熬過來了,我叫它‘恩和,你知道嗎,我就是希望它‘平安?!?/p>
剛開始,兒子讓哈丹巴特爾把這匹殘廢的馬賣掉??墒牵ぐ吞貭枅詻Q不同意。他教育兒子說,不應(yīng)該這樣對待一匹曾經(jīng)奪魁的賽馬。
每天,哈丹巴特爾都會給“恩和”梳理鬃毛,挑最柔軟的草喂它。馬愛清潔,喜歡飲用河里流動的水。哈丹巴特爾就把“恩和”牽到河邊,讓它自己飲水、洗浴。
在貢格爾草原上,一個羅圈腿的老牧民,一匹瘸馬,踽踽行走在蒙古包與河邊的路上,成了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
哈丹巴特爾告訴兒子,馬食用大量的草,需用水助消化,所以草原上有“旱羊、水馬、風(fēng)駱駝”之說。尤其馬在夏季愛奔跑活動,出汗多,如果不勤給馬飲水,馬就不愛吃草,牧馬人都知道,“寧少喂一把草,不可缺一口水”。
兒子感動了,他和父親一起精心照料這匹暮年的馬。后來,馬終于站了起來,重新恢復(fù)了健康。
哈丹巴特爾還告訴我,他對馬的這份濃濃的感情,皆因為父親愛馬,愛得近乎不近人情。“他怕我們這些孩子浪費了好馬,只允許我們騎一些跑不動的老馬。后來分牲畜,我家只分到十幾匹馬。但他經(jīng)常會想念以前的大馬群,還提出要把各家的馬放在一起,每家輪流放,可惜沒能實現(xiàn)。”
現(xiàn)在,有的牧民把自己的草場租了出去,租草場的人,把自己的親戚朋友全帶來了,養(yǎng)牲畜的人越來越多,草原的載畜量嚴(yán)重超標(biāo),眼瞅著,草場就這樣被用壞了?!耙郧澳欠N能把羊都埋起來的高高的草,再也看不到了。”
蒙古包的墻上,掛著幾條彩色的“江嘎”,這是哈丹巴特爾的兒子摔跤獲得的榮譽。哈丹巴特爾說:“兒子原來靠摔跤賺點獎金補貼家用?,F(xiàn)在去城里的飯店打工,不回來了。唉,年輕人,對馬沒感情了……”
兒子把一匹馬賣了,買了一輛摩托車?,F(xiàn)在騎著摩托放牧牲畜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哈丹巴特爾說摩托還是不如馬,遇到大雪或者碰到溝坎,摩托車就不行了,可是馬照樣能走。再說,馬蹄踏出的印子里面能夠留住草籽,也能留住水分,比專門翻耕還要好;馬群奔馳過的地方,土質(zhì)非常松軟。可是摩托車壓出的路,越壓越硬。接羊羔時,騎著馬靠近時不會驚動羊群,騎摩托就不行。還有就是這幾年油價上漲,好多的牧民在抱怨了,說馬吃點草兒就可以走了,又省錢又沒有污染。而且騎馬放牧對牛羊也好,馬走路的節(jié)奏跟牛羊的速度相當(dāng),現(xiàn)在騎著摩托車趕羊,羊都跑得不長膘。
“阿爸活著的時候。他常常看著別人家的馬群發(fā)呆,我不知道他想啥呢!額吉說阿爸的心里苦。阿爸臨終的時候說,你們一定要保護(hù)好草原,教育好自己的孩子……”
“馬就是我的命!”哈丹巴特爾說,“現(xiàn)在,我的命快要沒了……”
“守著馬群真是快樂?。 惫ぐ吞貭柛袊@地說,“可惜,馬群是過去的歷史了。”
昔日的貢格爾草原一望無際,水草連天,牛馬成群。蜿蜒流淌的草原河畔,氈房錯落,炊煙裊裊。如果你駕車行走在草原上,隨便向窗外望去,就能看到成百上千只的羊群、馬群或者是牛群。還有一只只的金雕、禿鷲、百靈鳥,在遼闊的草原上空翱翔。時常,你就會在草原公路上遇到一群暮歸的牛群,它們耐不住寂寞,在公路上肆無忌憚地溜達(dá),搖晃著尾巴,根本無視汽車的存在,甚至還有膽大的公牛,還要瞪著眼,頂著犄角,湊上前“挑釁”一下。
公路兩側(cè)的草原上,則會看到種公馬,晃動著健康黑亮的鬃毛,在遠(yuǎn)處四處眺望,警覺地看護(hù)著一家老小。
“以前牲畜在草場上分布得非常均勻,各種牲畜選擇自己喜歡的草場。馬要選好草才吃,一邊跑,一邊挑著喜歡的草吃;而且馬吃過的,牛還可以吃;牛吃過的,羊還能再吃一遍,一點都不浪費。而今,牲畜只能在一個圍欄里走來走去,吃得不多,踩得不少。一處草場破壞了,在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年景也需要三、四年才能恢復(fù),但現(xiàn)在,氣候反常,夏天酷熱少雨,冬天酷寒多雪,使得草場變得不可恢復(fù),一年不如一年,退化得厲害?!?/p>
花草豐茂的草原,成了一片死寂的疆域。
“一匹馬兒五張嘴,四個蹄子一張嘴?!北緛韺儆谶|闊草原的馬,長年累月地囚在狹窄的圍欄里,“五張嘴”連吃帶踏,比其他牲畜更加毀壞草場。再加上馬至少要養(yǎng)3年才能賣得上價,不像羊當(dāng)年就可以賣掉換成錢,回報太慢了。于是,牧民們逐漸都把馬處理掉了,換成了羊。有的人家養(yǎng)山羊,不但吃草,還吃草根。
“馬是需要長距離奔跑覓食的動物,每天至少要跑30多里路,可是現(xiàn)在囚在草圍欄里,馬的數(shù)量一下減少了,以前的全嘎查1600匹馬,到現(xiàn)在,只有200來匹了。”哈丹巴特爾說。
這幾年,草原上的沙塵暴越來越厲害。以前就是春天刮刮風(fēng),沒幾天就過去了,現(xiàn)在幾乎有半年的時間都在刮風(fēng),沙塵暴更是接連不斷。一到大風(fēng)天,馬呀羊呀就縮在圈里,趕都趕不出去,只能喂草喂料。
“為了保護(hù)草場,政府推行輪牧休牧的政策,每年有幾個月的時間,不準(zhǔn)把牲畜放出來,只能自己在家里圈養(yǎng)。牲畜在圈里待得久了,就會生病,真是困難啊……”哈丹巴特爾攤開雙手,“再說,牲畜在每個季節(jié)里,要吃的草都是不同的。同一塊草場,長出的相同的草,不能滿足牲畜不同季節(jié)的需要?!?/p>
“現(xiàn)在養(yǎng)馬的越來越少了!”哈丹巴特爾嘆息,“我真擔(dān)心有一天,馬會像駱駝一樣也沒有了。馬、駱駝在牧區(qū)和草原上是不可缺少的。草原上最好看的就是五畜,最美麗的景色就是五畜。山水再好,沒有樹木的話就不是好山水,草原上就應(yīng)該有五畜,五畜都有的話,這里才是真正的草原啊……”
陰天。草原上云壓得很低,有一絲透不上氣的感覺。
晚上,哈丹巴特爾把“恩和”拴在木樁上。他說,這沙塵暴說不準(zhǔn)還會刮起來。馬刮跑了,我的覺就睡不成了。
盡管沙塵暴沒刮起來。哈丹巴特爾也沒睡好覺。他家有一匹母馬,要下駒。
母馬一會兒躺下,一會兒站起來,馬尾下涌出斑斑血跡。最終它側(cè)躺在地上,宮口微開,已看得見小馬駒的兩條細(xì)弱的后肢??墒牵格R沒有力氣了。它側(cè)身躺在地上,踢蹬四肢,咴咴呻吟。小馬駒還是沒有生出來。忽然,母馬站了起來,步履蹣跚地朝它曾經(jīng)生活過的柵欄走去。它的同伴們紛紛圍上前來,無比哀憐地望著它,眼里含著淚水。
好長時間過去了,小馬駒還卡在母馬的身體里。母馬無助地睜著雙眼,急促地喘息著,顯得無比痛苦。
哈丹巴特爾的眼睛里,滿是哀傷。
哈丹巴特爾說,草原上的圍欄,讓母馬失去了跑動跳躍的機會,致使它們的身軀不再矯健,不再有力,所以才無法將它的孩子生下來。
哈丹巴特爾無奈地守了一宿。最后,他等來的是一匹因難產(chǎn)窒息而死亡的小馬駒。
天空終于放晴了,看到了多日不見的太陽。
一望無際的草原,被太陽照出嫩綠的顏色。湛藍(lán)湛藍(lán)的天空上,幾朵白云在飄??諝馊绱诵迈r,到處彌漫著青草的氣息。
草原的天地之間,除了藍(lán)天、綠地,還有高架電線、角鐵圍欄。
“狗日的沙塵暴,你把我冬季接羔的溫室連根拔起,你把青草的草原吹成沙漠。可是我相信,沙霾散去,我的天空依然會晴空萬里,陽光依然像金子般燦爛,我的草原依然會牛羊成群,我的駿馬依然長鳴不止!”哈丹巴特爾的心情一掃連日來的陰霾,他甚至輕輕地哼唱了起來。
現(xiàn)在的許多牧民沒有馬了,看似牧民與馬越來越遠(yuǎn),然而蒙古人的心目中,馬早已內(nèi)化成一種精神和象征。
蒙古馬真的就不可阻擋地要走向消亡嗎?蒙古馬的馬蹄何時不再受鐵絲網(wǎng)的羈絆?
“聽說有外地人來草原上投資,開礦。他們把草原弄壞了,草原是我們的家呀!我盼著兒子早點結(jié)婚,生個孩子,我怕孩子沒等長大,我們的草原就沒了!”
將來的草原到底會是一個什么樣子,我無法想象。
太陽突然隱入低低的云層,“恩和”在圍欄里走來走去,踢踢踏踏的走動聲,打破了圍欄里的沉寂。
哈丹巴特爾走過去,摸了摸它的頭。它收斂了一些,稍稍安靜了下來,只是不停地打著響鼻,似乎想要表達(dá)什么。
“恩和”抬頭看了我們一眼,表情極其復(fù)雜。我不忍心繼續(xù)看它的眼睛。
此刻,其他的幾匹馬耷拉著頭,一副隨遇而安的沮喪。
哈丹巴特爾回過身來,羅圈腿一晃一晃地,向黃昏中的遠(yuǎn)方走去。
太陽在落下去之前,拼命地掙扎了幾下。它多像即將分手的情人,戀戀不舍地瞅著余暉籠罩下的草原。
突然,我聽到一聲響亮的嘶鳴。這聲嘶鳴,在此刻死寂的草原上,顯得十分刺耳。
我知道,這是“恩和”的嘶鳴。
哈丹巴特爾回過頭,看了一眼“恩和”?!岸骱汀毖銎痤^,向著哈丹巴特爾走向的原野,又發(fā)出了一聲嘶鳴,而且是一聲凄厲悲愴的嘶鳴。
我心里一陣劇烈顫動,緊跟著眼里熱熱的。
我俯下身,蹲在草原上,突然有想哭一場的沖動。
責(zé)任編輯 陳 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