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洪鳴
1
睡夢中的許諾是被落在臉上的熱吻驚醒的。那吻,像雨點一般落在許諾的臉頰上,額頭上……似一陣暴雨,強烈又飽滿,還夾雜著花朵的清香,最后,這玫瑰花般的清香凝聚到了許諾的口腔里,逶迤前行至咽喉處戛然而止。許諾猛然從床上坐起身,他的目光在柔和的燈光下尋覓,直至停滯在穿衣鏡前。
萬籟俱寂的午夜時分,室內(nèi)的一切都散發(fā)著安靜的氣息。許諾卻在剎那間聽到了自己劇烈的心跳。伴隨著心跳,他的語速也很快,“你是誰?怎么在我房間里?你怎么進來的?”一連串問句,引發(fā)了一陣笑聲。笑聲很清脆,落滿了房間的角落,落地依然有聲,許諾也在這笑聲中伸出左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右手,痛感讓他進一步確定自己并未身處夢境,也意識到,此刻已端坐在穿衣鏡前的女子正是自己的女友雁兒。
收斂了笑聲,雁兒繼續(xù)對著穿衣鏡摘取耳環(huán),邊搗鼓邊抱怨,“這個接口怎么這么緊???”燈光下,雁兒的背影像剪紙一般單薄纖細。“雁兒,我還以為是在做夢呢,你怎么突然來了?”許諾下了床,站在雁兒的身后,他砸吧著嘴,回味著口腔里殘留的清香。鏡子里,雁兒的表情有些氣急敗壞,她詛咒那只留戀她耳朵的耳環(huán),“去死吧!”耳環(huán)應(yīng)聲而落。
解除了耳環(huán)的牽絆,雁兒頓時眉開眼笑,將自己掛在許諾身上,嬌嗔地說:“我趕來,還不是因為你的思念?!闭f著,她在許諾臉頰上輕輕一吻,然后松開了胳膊,“我得洗一下,看我,滿臉塵土。”許諾這才注意到,雁兒的臉色有些蒼白,疲憊若隱若現(xiàn),他的心被揪了一下,有些疼。
三小時前,雁兒還在千里之外通過視頻與他互述衷腸。視頻里,除了表達思念,他還與雁兒分享了他這個月的業(yè)績報表。他的業(yè)績在公司里名列榜首。屏幕上,雁兒為他點了贊,還送給他一溜排的擁抱,緊接著他送給了雁兒一籃子鮮花。鮮花迎來了雁兒的笑臉。那鮮花在屏幕上盛開著,雖然未聞花香,但雁兒很滿足。雁兒是個容易滿足的女孩,這一點,尤其讓許諾欣賞,此外,雁兒的熱烈也讓他欣慰。如果不是雁兒的熱烈追求,他倆也不會于十個月前神交。
十個月前,許諾剛?cè)肼殻瑢β殘錾某錆M了好奇和憧憬。空閑時,他借助文字,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表達自己對新生活的感慨。他的感慨在網(wǎng)上引來了多數(shù)人的冷嘲熱諷,少數(shù)人的贊譽追捧。這少數(shù)人里就有雁兒,雁兒主動加他為好友,介紹自己說和他一樣是名公司小職員,也做銷售工作,也像他一樣崇尚自然,追求簡單快樂的生活。雁兒要求他拋開所有的贊譽唯留她獨享。雁兒的要求很霸道,卻很甜蜜,她說:“我要做你的女朋友,你是我的唯一。”
2
成為彼此的唯一之后,他們進一步明確了相互間的距離。這段距離在虛擬世界,好似他們的心靈之間等于零,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足足相隔一千里。一千里,讓許諾有足夠的理由排滿了思念。有了思念,他通過手機傳遞的文字便有了洶涌澎湃,有時他把思念比喻成朝霞,有時又比喻成夕陽,要是在工作時他想起了雁兒,他便把思念比喻成室內(nèi)的日光燈。就在前天,他甚至在隨手拍死了一只蚊子之后,把思念比喻成他自己的一個巴掌。這個比喻引起了雁兒的不滿,她先是質(zhì)問他,誰是蚊子,接著又質(zhì)疑他對兩人的感情產(chǎn)生了動搖,直至許諾無法承受雁兒傳遞過來的情愫。隔著手機屏幕,他對著千里之外的雁兒說:“我知道,我們的思念太沉重了,我們見面吧!”此話一出,他們彼此的呼吸雖相隔千里卻神奇地糾纏在了一起,許諾聽見雁兒的歡呼聲在空氣中碎裂,同時又破碎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他清楚地意識到那是昔日的雁兒在與他告別,屬于思念。
在現(xiàn)實中見面,坦白說,許諾的內(nèi)心很糾結(jié)。他既擔心自己會失望,又顧慮自己會讓對方掃興。
為了緩解糾結(jié),也為使會面更具情趣,許諾將具體的見面時間安排在六天后。他盤算著,首先要慎重選擇見面的地點,這地點要有不同凡俗之處。其次六天后,是個宜人的天氣,再有六天后是個周末。他和雁兒在網(wǎng)上神交了十個月,這本身是個奇跡,在現(xiàn)實中相見是個見證奇跡的時刻。他還突發(fā)靈感以兩人相戀為主題寫了一首詩歌,他將這首詩歌安頓在潔白的紙面上,當他的文字一筆一劃由他的指尖流淌到紙面上,他感到躍然眼前的每個字都散發(fā)著微妙而迷人的力量,這使他堅定了見面的信念。這首短詩,他放棄通過電子平臺發(fā)送,索要了雁兒在千里之外的住址,他懷里揣著這份紙上的美麗,興沖沖出門。他放棄了快遞,盤算著擷取一枚精致的郵票。郵寄這封帶著神奇的美麗,由一只充滿希望的郵箱帶著遙遙的期盼啟程,一次短暫的時光之旅,回到慢生活的節(jié)奏里。六天后,雁兒會帶著他的文字來到他身邊,剛好緩解他的糾結(jié)。
尋找郵箱頗費了一番周折。二十多年來,許諾雖然從未離開過這座他出生,成長的城市,但他對這座城市曾肩負使命的綠色郵箱是陌生的。這一點令他萬分沮喪。
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許諾毫無目標。市中心,商業(yè)區(qū),居民區(qū)……這座城市的任何角落難覓綠色郵箱的身影,關(guān)于綠色郵箱的記憶在許諾的腦海里亦無蛛絲馬跡。后來,許諾轉(zhuǎn)變了思路,不遇郵箱,他尋覓現(xiàn)實中的一封信,他依稀記得母親的抽屜里保留著一些隔年的信封。他打電話給自己的母親,母親對他的詢問雖然詫異卻不免悵然。她遺憾地說:“兒子,那些綠色的郵箱當年每條街道都有的,現(xiàn)在卻絕跡了。媽媽也不知道現(xiàn)在哪里還有郵箱,我雖然老了,但我也不落伍啊,我現(xiàn)在從來不寫信的?!蹦赣H不過年近五十,她這樣措辭其實是有弦外之音的,母親在點撥許諾,她從來都是走在時尚的前沿。母親畢竟是母親,很快便狐疑地問道:“兒子,你怎么想起問這個,你給誰寫信?”許諾要保守心中的甜蜜,為避免母親的盤問接踵而至,匆忙掛斷了電話。母親還是體諒兒子的,后來她給許諾發(fā)來了短信,提供了一條線索:你去郵政大廈試試運氣。依據(jù)母親的提醒,許諾在郵政大廈的角落里終于邂逅了綠色的郵箱,面對郵箱,許諾恍然與時光相遇,郵箱上的開口向他歷數(shù)歲月滄桑,那個圓圓的鑰匙口對他彰顯神秘。
一枚精美的郵票,張貼了許諾的濃情蜜意。那封信丟進郵箱的剎那,許諾的內(nèi)心微妙地震顫,仿佛他也和那封信一同進入了時光的隧道。那隧道的墻壁斑駁有致,每一處都蘊含豐富,他不停地墜落,卻毫無恐懼,他堅信在一個交點會遇見雁兒。
一陣手機鈴聲打斷了許諾的遐想。環(huán)顧四周,并沒有人留意這個角落,或者這里注定是被人們遺忘的角落。許諾在角落里打開手機,話音便從遠方翩然而至:“許諾,你猜我在哪?”是雁兒,她的問話顯然還有弦外之音。但這音弦許諾還未下手彈撥,雁兒在電話里已經(jīng)奏起了驚喜之音,她說:“親愛的,我找到你了,我已經(jīng)來到了你的身邊,你出門,左轉(zhuǎn),向前走,別回頭。”
許諾舉著手機,出門,左轉(zhuǎn),向前走,他不斷地東張西望,心里清楚在這個網(wǎng)絡(luò)縱橫的信息時代,每個人都可能完全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之下,他的行跡無可隱匿。雁兒的到來,輕而易舉地打斷了期待的時光之旅,他理不出頭緒,卻不由自主地匯入人流,向前走,沒什么可說的。怎么可能拒絕雁兒,確切地說,他不可能拒絕雁兒帶來的誘惑。
3
一位少女站在陽光下,她身上的連衣裙是陽光般的顏色,她臉上的笑容也如陽光般明媚。目光與目光相遇的瞬間,許諾會心地微笑了。他在視頻里曾無數(shù)次欣賞雁兒的容顏,雁兒長相清秀,一雙眼睛流動著波紋,紋路可傳情,嘴角微微上翹帶著天然的笑意。此刻,站在眼前的雁兒更令他賞心悅目,她身上散發(fā)著陽光的味道同樣沁人心脾。
是雁兒先開口,她說:“沒錯,你沒有弄虛作假,長得像真的一樣,不是假的?!彼倪@句話讓許諾認可,同時迷戀,這使他感到現(xiàn)實中的雁兒具有強大的吸引力。他敞開自己的懷抱主動擁抱了雁兒,這是他們在現(xiàn)實中第一次擁抱。后來,許諾曾多次回憶那次擁抱。雁兒埋在他的懷里,像是整個身體在逐漸地向他滲透,一瞬間,他的整個身體也像是豁然開朗,體內(nèi)塵封的縫隙里不斷地滲入雁兒的體溫以及呼吸,在人群熙攘的街頭,他們占據(jù)了整個世界,再無其他。
他們無法分割,彼此裝著對方,當然不再需要語言的交流,許諾也遺忘了他的那封信。不過幾十分鐘,他已經(jīng)完成了時光之旅。況且那種緩慢的時光之旅相比于眼前的雁兒頓時黯然失色。他們穿街走巷趕往許諾的公寓。關(guān)于相見的時間,地點,天氣,所有的設(shè)想都不如眼前??旖荩倏旖?,是許諾的心聲,雁兒與他步伐一致,顯然他們已經(jīng)達到了心領(lǐng)神會的境界。
到了家門口,許諾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指開門,智能指紋門鎖卻毫無反應(yīng),這出乎意料。許諾懷里的雁兒面露驚疑,她從許諾的懷里短暫脫離,瞬間,許諾覺得自己的懷里空蕩蕩的,他用力將雁兒拉回自己的懷里,雁兒對自己身體的歸宿似乎也很滿意,乖乖埋在許諾懷里,靜待房門開啟。然而,許諾一次次嘗試開啟房門,卻均未成功,他審視著門鎖,又端詳著自己的手指,惱羞成怒。后來,雁兒平息了他的怒意,握住他的手,將他的手指緊緊貼在指紋識別儀上,這一次,房門豁然開啟。
房門一開,雁兒便進入了許諾的生活空間,她還沒有來得及打量,許諾便迫不及待將她裝入了自己的身體,她進入了他的全部,他在這世上的全部。
雁兒的到來讓許諾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新生,他身體的每個角落都在漸漸蘇醒。這個過程是動人心魄的。血液,肌肉,骨骼,雁兒不斷地將它們喚醒,同時賦予它們靈魂,許諾撫摸著雁兒光潔的肌膚,那肌膚上的每一處細密毛孔都讓他愛不釋手。他已經(jīng)完全屬于雁兒了,他的被窩里混雜著全新的一種氣味,是屬于雁兒的,現(xiàn)在這氣息是他們共有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與滿足。
他們身體的初次相見彼此情投意合,每一寸肌膚都很興奮,都要掏心掏肺地互訴衷腸。時間飛快流逝,不知不覺已由白晝迎來了夜晚,又由夜晚走向黎明。天蒙蒙亮時,他們摟在一起蒙眬睡去,睡意很淺。雁兒似乎剛閉上眼便睜開了,她做了一個深呼吸,借著深呼吸的力量,她脫離了許諾的身體。起床了,她只請了一天假,千里之外的工作還等著她呢。
在車站送別了雁兒,許諾獨自回家。清晨的街道很空曠,馬路上只有零星駛過的汽車。舉目望去,城市的道路四通八達,每一條道路都是一個方向,同時走向不可知的遠方。許諾恍然感覺身處異地又有如夢境。他回味著與雁兒共處的時光,又恍惚覺得不變的是城市,改變的是自己,這令他悵然若失。
到了家門口,這種悵然變成了不可思議,許諾恍如夢游般歸來。他伸出右手,將中指潦草地貼在門鎖識別儀上,房門應(yīng)聲而開。進入房間,凌亂的床鋪,地板上橫七豎八的拖鞋,都在述說他和雁兒共度的幸福時光。但他的心頭卻盤踞起一個越來越龐大的謎團。
雁兒到來時按住他的手是如何打開他的房門的?后來,許諾為自己答疑解惑,他想一定是自己當時太激動,最初按錯了手指,大拇指或者食指都有可能,而他的中指指紋才是開門的鑰匙,他如抽絲剝繭般回憶著,漸漸堅信當時是雁兒按住了他的中指,房門才打開了,確定不是雁兒打開了房門,他和雁兒當然不可能有相同的指紋。這樣一想,許諾便釋懷了,他也仿佛徹底脫離了夢境,面對室內(nèi)的情境,雁兒的氣息依然在房間里纏繞著他,雁兒還沒有走遠,他已經(jīng)開始思念了。
“雁兒,你剛離開,我已經(jīng)開始想你了?!彼蜷_電話視頻說道。雁兒的笑聲從千里之外傳過來,她在笑聲里說:“我已到單位開始工作了,我也想你?!?/p>
分別后的整個白天,手機視頻占據(jù)了他倆工作之外所有的業(yè)余時間。
4
許諾無論如何想不到,夜幕降臨后,脫離了視頻,他進入了夢鄉(xiāng),而雁兒卻踏上了奔向他的行程。
雁兒洗漱時,許諾看了一下手表,已經(jīng)凌晨一點了。算起來,從昨日現(xiàn)實中相見的那一刻起,除去工作時間,千里之外的雁兒不是在自己身邊,就是在奔向自己的路上,她仿佛拋棄了距離,將他們長長的一生連接了起來。
許諾麻利地整理了床鋪,暗暗下定決心,雁兒是自己的女人了,他愛惜她就要像愛惜自己一樣,盡管共處的時光,做愛是他的最愛,但他要為雁兒節(jié)省一點精力。心里這樣想著,但他的身體卻不聽話,洗手間嘩嘩的流水聲已將其喚醒,他的身體興奮起來了。他按捺著自己,喝了滿滿一杯涼開水,身體卻更加燥熱了。再三權(quán)衡,他卷起被子準備去客廳。剛轉(zhuǎn)身,雁兒卻撞進了他的懷抱。一瞬間,他的身體便擁抱住雁兒。雁兒在他的懷里又一次喚醒了他的骨骼、血液以及肌肉,他們不分彼此。
后來,雁兒率先沉沉睡去。許諾卻在雁兒帶來的活力中睡意全無。他打量著熟睡中的她,越看越陌生,這種陌生感從四周包圍過來,強烈地擠壓著他。雁兒到來時他尚在睡夢中,她一個人怎么進入他的房間的?直至進入了他的身體?幾小時前,她還在千里之外,現(xiàn)在卻在他的房間里,并與他同床共枕,深入地想下去,許諾不禁渾身冷汗。
他跳下床,打開房門,指紋門鎖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通身泛著清冷的光芒,看上去凜然不可侵犯。許諾直直地將右手中指按上去,門應(yīng)聲而開。接著,他頻繁測試,結(jié)果如出一轍,他強迫自己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找了一個合理的巧合,他想,一定是自己傍晚下班獨自回家時沒有關(guān)緊房門,這疏忽已不是初犯,這次幸虧雁兒及時到來,否則,一夜未鎖房門,意外不可想象。冥冥之中,也許是天意,雁兒就像是他的守護者。許諾暗暗告誡自己,這樣的疏忽僅此一次。
清晨,雁兒依然還是一早就離開了,盡管她看上去滿臉疲憊,但心情卻很好。臨上車之際,她依偎著許諾,將頭埋在他的懷里,瞇著眼睛說:“戀愛真累啊,戀愛真開心。”許諾心疼地說:“今天別回去了,請個假,畢竟千里之外呢!”聽了許諾的提議,雁兒并無反應(yīng),依然瞇著眼睛,似乎千里之外就在眼前。提議沒有得到響應(yīng),許諾便低下頭吻了懷里的雁兒,吻的是她的頭發(fā),他在她的發(fā)跡間聞到了一股香氣。清香中夾雜著一股熱乎氣,甜絲絲的有點膩,這是一種陌生的味道,許諾并不喜歡,他很快抬起了頭,向遠處張望著,目光有些空洞。
5
回來的路上,許諾悶頭走路,步伐很快。街道空曠的清晨,一切都在悄悄醒來。到了家門口,許諾先是挨個手指嘗試著放在門鎖指紋識別儀上,最后,他才伸出右手中指打開房門。房間里還殘存著溫存的氣息,甜絲絲的,許諾嗅嗅鼻子,將皺巴巴的床單揉成了一團扔在墻角,直接躺在床墊上,盯著天花板出神。過了一會兒,他又起身拉出床頭抽屜,取出一張銀行卡放在隨身的錢包里,卡里存有他全部的積蓄,除此之外,這個家里再也找不出值錢的家當了。他打了個電話給開鎖公司。很快,一位精干的小伙子敲開了許諾的房門,他手上拎了只工具箱,看上去沉甸甸的。
“是這把鎖嗎?”小伙子并不看許諾,他的目光一直凝聚在門鎖上?!斑@是把功能沒有絲毫損壞的優(yōu)質(zhì)門鎖?!毙』镒邮炀毜匕戳藥紫麻T鎖的功能鍵,肯定地說。接著,蹲下身打開工具箱如同打開了一只百寶箱?!拔业墓ぞ吆苋摹!毙』镒淤u弄地說,抬眼瞟了一眼許諾,“你家里到底哪把鎖壞了?”“就是這把?!痹S諾指著門鎖?!斑@是把功能沒有任何損壞的優(yōu)質(zhì)門鎖?!毙』镒佑忠淮慰隙ǖ卣f。他把兩只手在衣襟上用力擦了擦,然后將手指放在指紋識別儀器上,“你看,這鎖精明的很,別人的指紋打不開的?!毖菔玖藘杀椋娫S諾一副顧慮重重的神情,小伙便殷勤提議道:“要是不放心,你可以重新設(shè)置指紋的,將原來的刪除就好了,或者設(shè)置密碼?!痹S諾點點頭:“這個我知道?!币娫S諾欲言又止,小伙子便接著寬慰說:“每個人的指紋是唯一的,很安全的?!薄拔抑溃挥酶牧?,謝謝你?!毙』镒邮盏搅酥鹂土?,便不客氣地回敬道:“別以為我們沒干事,上門就要收費,請付五十元?!?/p>
這天夜里,上床之前,許諾仔細檢查了門鎖。確定門鎖很牢靠,才上床躺下。躺在被窩里,他與雁兒視頻。雁兒說:“怎么辦?我又想你了,你想我嗎?”許諾說:“你什么時候過來?”雁兒打了個哈欠說:“不知道?!痹S諾猜她在逗趣,他說:“不然我過去?”雁兒回絕了,“不行啊,我今天和父母住在一起。再說,你知道怎么找到我嗎?”許諾老實回答道:“不知道,你告訴我?!?/p>
雁兒沉默了。許諾沒有弄懂雁兒的沉默,這讓他有些口干舌燥。過了一會兒,雁兒問道:“今天我離開后,你回家都干嘛了?”許諾想也沒想直接說:“我去公司上班了,其余的時間都用來想念你。”停頓了一下,他問雁兒:“你累嗎?”雁兒沒有直接回答,她說:“見不到你我很累的?!痹S諾說:“我不就在你眼前嗎?”他將鏡頭拉近,雁兒的整張臉觸手可及,沒有味道。雁兒悵然道:“我想聞到你的味道,還想觸摸你的體溫。”說完這句話,視頻中的雁兒便不見了。許諾守著視頻耐心等待,許久,見雁兒一直沒有動靜,便下了線。下了線,他緊接著下了床,又一次仔細檢查了門鎖。將鬧鐘鬧鈴設(shè)定在三小時之后,關(guān)了燈,躺在被窩里,他摸出手機給雁兒發(fā)了一條微信:“親愛的,我睡了,晚安?!?/p>
剛?cè)胍?,整座城市還處在白晝遺留的喧鬧中,車聲、人聲不時傳進許諾的耳朵里。迷迷糊糊睡著了很快又被不時冒出來的聲響驚醒,他想,沉睡與蘇醒時刻并存著,城市從來都不會真正安靜的。時間不緊不慢,接近他設(shè)定的鬧鐘時間,許諾的心情很復雜,有些緊張,有些惶惑。他說不清自己期待什么。索性起身關(guān)閉了鬧鐘,獨自坐在黑暗里,直至天色大亮,他擺脫了等待,無精打采地迎來了新的一天。
6
一個下雨的黃昏,許諾撐著傘走在回家的路上,邊走邊和雁兒說著話,耳機線掛在他胸前,看上去有些滑稽。雨,淋濕了整個世界。到處都濕漉漉的,一種纏綿的氣息充斥其間?!耙呀?jīng)五天沒在一起了,你想我嗎?你什么時候過來?”五天來,這是許諾始終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但總是等不到雁兒的答案。耳機里,傳來雁兒哧哧的笑聲,“雨景怎么樣?形容一下?!彼谠S諾的耳邊央求道:“說說嘛。”許諾抬頭看著遠處的一棵樹,那棵樹終年站在他住處的路旁,從他的窗口俯視它,這棵樹就站成了一幅畫。此刻,那樹上的綠葉遍布雨滴,透著涼意。許諾說:“我家樓下的那棵樹,葉子上面的雨滴很像鉆石?!薄笆前?,整棵樹長滿了鉆石。”雁兒在他的耳邊附和道,接著,她聲音清脆地說:“起風了,樹上要落水晶鉆石嘍?!币魂囷L掠過,許諾眼前的那棵樹落下了晶瑩的水滴,果真像極了紛紛墜落的鉆石。許諾停住了腳步,看著眼前的情景,愕然瞪大了眼睛。接著,他像個捕風者,在雨中飛快地奔跑起來。
許諾闖進家門時,雁兒依然站在他房間的窗前。窗外,風伴著雨與那棵樹沒完沒了地糾纏不清?!澳愫每彀?,看來是真的想我了?!毖銉簱湎蛄怂?,嘴里下著結(jié)論,又嬌嗔地表達了自己的真情實感,“我也真的很想你!”許諾卻很冷靜,他借助手中的雨傘掩藏了自己的胸懷。雁兒無疑是機敏的,繞過了雨傘,兩只胳膊環(huán)住了許諾的后腰,臉頰緊緊貼在許諾的后背上。許諾抓著雨傘,整個人都僵僵的。棲身雨傘的雨水,沿著傘骨滴落在地板上,一滴滴描繪著一個不規(guī)則的圖案。
“我不在家,你是怎么進來的?”許諾問。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腳下的不規(guī)則圖案。雁兒在他的身后用了下力,將他箍得更緊了。許諾不得不挺直了腰板,微微側(cè)了頭?!霸趺催M來的?”他追問道?!伴_門進來的唄?!毖銉核砷_了胳膊,不以為然地答道。她扳過許諾,面對面關(guān)切地問:“你怎么了?不舒服嗎?臉色好難看?!彼劾锏哪抗饬魈手?,打動著許諾。許諾身體松弛下來,但他還是堅持說道:“房間里沒人替你開門,你怎么進來的?我的門鎖可是指紋鎖?!?/p>
“我也有指紋啊?!毖銉号e起了一只手掌在許諾眼前晃了晃?!拔业闹讣y打開了你的房門。”雁兒滿臉洋溢著甜蜜的笑容。
“不對啊,難道還有相同的指紋?”許諾皺著眉頭,喃喃自語。他眼里的目光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疑云。雁兒注視著他的眼睛,臉上的笑容漸漸消退了,留下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她的眼睛里涌起了屈辱的淚水,她說:“我還想請教你如何將我的指紋復制采集到了門鎖上,我還好奇你是不是曾趁我熟睡錄取了我的指紋,我還以為這是你送給我的驚喜,我還想我在你的房間里迎接你,也是送給你的驚喜?!蹦艘话蜒蹨I,雁兒的眼神陡然犀利,她逼視著許諾,厲聲下了結(jié)論:“原來,全是我自作多情?!苯又还赡X追問道:“你是不是在懷疑我?你懷疑我什么?你為什么不去懷疑智能指紋鎖?”
許諾第一次遭遇了雁兒的怒意,這怒意讓他感到陌生,一絲煩躁在心頭盤桓,他沒有耐心解釋,猛地甩掉手中的雨傘,雨傘拋出的弧度轉(zhuǎn)瞬即逝,卻刺痛了雁兒。她噤了聲,繃緊了臉,迅速拿起拎包,穿上外套,不遭待見,她要離開,她和許諾之間需要距離,越長越好。
“你到底怎么進來的?還有那次半夜突然趕來,我還在熟睡,你就進了房間,你給我說清楚?!痹S諾用力拉住雁兒逼問道?!胺砰_我!”雁兒臉色緋紅,扯著嗓子喊道:“我半夜來找你,你難道沒有要我嗎?你當時怎么不問我?我還能怎么進來,還能怎么進來?”許諾的力氣很大,幾乎要扯斷雁兒的胳膊,雁兒的淚水噴涌而出:“松手,你弄疼我了?!痹S諾不松手,他喘著粗氣,一把將雁兒拉到門外。哐當一聲關(guān)上了房門。聲音很大,整棟樓似乎都遭受了震撼。雁兒突然停止了掙扎,緊緊咬著嘴唇,淚水依然趁虛而入流進了她的嘴里。她不說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門鎖,許諾的目光和她是一致的,但他們的心情顯然不一致。雁兒的沉默讓許諾冷靜了下來,說到底,雁兒的到來他是歡迎的,他的心底是有雁兒的,只不過,人的內(nèi)心,容量是有限的,他的內(nèi)心除了雁兒,無法再容納指紋智能鎖帶來的困惑。這個小小的儀器,它虛擬的無限空間令人無法想象,許諾期待找到出路。世上不可能會有相同的指紋,但很多可能卻是存在的,可能會有一些誤差,可能會有一些誤會,智能指紋鎖復制的功能又該如何啟用?千里之外的人都已經(jīng)裝進了自己的身體,千里之外的人轉(zhuǎn)眼便在自己的身邊,這世上不可能的事情越來越少了,也許會少到不存在不可能。他制造的僵局,得由他來打破。找不到合適的語言,許諾就勢將雁兒的手握在掌心里,動作是輕柔的,這是一個緩和緊張局面的信號。雁兒抓住了這個信號,但她失望,傷心欲絕,對于信號的內(nèi)容不容理會。她抽出手掌,將自己的右手中指按在指紋識別儀上,臉上是決絕的表情。
啪嗒一聲,房門瞬間在兩人面前應(yīng)聲而開?!笆悄愕闹讣y,是你打開了房門。”許諾驚呼道:“太不可思議了!”“你早就懷疑我了,是嗎?”雁兒冷冷地問道,她注視著許諾,眼睛一眨不眨,像是洞穿一切?!澳阋呀?jīng)檢查過這把鎖,是嗎?你從未采集過我的指紋,是我自作多情,是嗎?”許諾不回答,但雁兒顯然不需要他的答案,丟下一連串的詰問,她轉(zhuǎn)過身,不顧一切地沖下了樓,闖進雨幕之中。
7
很多天后,許諾都不能原諒自己當時的疏忽。雁兒匆匆一轉(zhuǎn)身,一眨眼,便在他的身邊消失了,一如她當初的到來。他緊隨其后追了出去,雨水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他看見雁兒就在眼前,她渾身透濕,不管不顧地在雨中奔跑,不過幾步之遙,在路口的拐彎處,眨眼間,雁兒便跳上了一輛汽車。他一遍遍回憶當時的細節(jié),同時回味他們的交往,一些點滴的細節(jié)都印象深刻。他的生命中還沒有人像雁兒這樣令他無法忘記,他是愛她的,明確了愛,指紋的疑惑微乎其微,即便真的有相同的指紋,他也認為那是一個人的指紋,他們已經(jīng)進入了彼此,他和雁兒本來就是一個人了。他不能容忍她在自己的生活里徹底消失,如同無法忍受自己的一部分消失于塵世。
指紋鎖見證了因其而起的那場風波,它是智能的,面對許諾總是一副無辜表情,關(guān)于人類的恩恩怨怨亦不發(fā)表任何見解。許諾頻繁地進出家門,每一次他和門鎖親密接觸,他都希望發(fā)生一次奇跡。他固執(zhí)地認為應(yīng)該發(fā)生奇跡。但指紋識別儀恪盡職守,精準無誤,除了許諾的右手中指指紋,它鐵面無私地拒絕了一切試探。
許諾曾嘗試聯(lián)系出售門鎖的商家,對方耐心聽完許諾對門鎖質(zhì)量的質(zhì)疑,客氣地給出了解決方案,很簡單,眼見為實。
8
雁兒切斷了和許諾的一切聯(lián)系,曾經(jīng)的零距離只因手指輕輕一點便在千里之外了。千里之外的風,千里之外的雨,千里之外的云和月,不由得讓許諾牽腸掛肚,橫亙了似有若無的相同的指紋,許諾的生活再也無法清靜了,遙遠的千里之外像是有另一個自己總是在呼喚他:你來,你過來。
休息日,許諾趕到了千里之外。早晨出門時,艷陽高照,走出高鐵站臺,迎接他的是瓢潑大雨。雨,營造了一個潮濕難耐的世界。許諾一籌莫展。雁兒的手機停機了,他也無法登錄雁兒的微博,微信和QQ。許諾記得雁兒曾經(jīng)說過,因為工作關(guān)系她的朋友圈里有許多陌生人,此刻,他不無傷感地想,一念之間,他甚至都沒有資格成為面對雁兒的陌生人了。雨,下了一陣,天空忽然放晴了,但潮濕的氣息依然濃郁。許諾走在大街上,相比于他生活的北方城市,這座南方小城并沒有給他帶來視覺上的沖擊。玻璃幕墻的高樓,柏油路面的街道,車道上不息的車流,城與城,彼此是對方的鏡子。走著走著,雨,又開始下了起來,許諾終于感受到了地域差異,這里的雨,太過纏綿。許諾煩躁地想著,不得不找了個屋檐避雨。街上的人撐著傘都在匆忙趕路,許諾出神地望著他們。
通過手機搜索,許諾心里清楚,他和雁兒的距離不足五百米了,那個地點他曾經(jīng)寄過一封親筆信。這時候,他忽然想到了那封親筆信,他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相比于見到雁兒他似乎更迫切地想得知那封信的下落。
出乎意料,花園街6號,居然是一座獨門獨戶的別墅。許諾打量著佇立在眼前的這棟建筑,猶疑不絕。雁兒曾經(jīng)描述過她的居所:花園街6號,在一棟老式的刷著黃色顏料的筒子樓的頂樓,她每天要爬長長的樓梯才能到家,其間時刻疑心黑黑的樓道里潛伏著不可告人的陰謀。
許諾眼前的房間里隱約傳出對話聲,清脆的童聲夾雜著溫婉的女聲。許諾站在門外,遲遲沒有敲門,雁兒的聲音從他的心底浮起來,漂浮在天之外。這樣過了好久,許諾慢慢轉(zhuǎn)身,他打算離開。這個花園街6號,也許是雁兒真正的家,她的身影,她的聲音都該在這里生活。顯然,雁兒欺騙了他,那棟她描述的黃色筒子樓,只是她謊言的一份佐料。一陣風吹過,幾片樹葉多情相伴,在許諾的眼前飛舞,落葉蹁躚的舞姿讓許諾聯(lián)想到他的那封親筆信,他寄出的詩歌也是風中之葉,漂浮在悵然之上。許諾的心沉沉地下墜,腳步僵立了片刻,許諾猛地轉(zhuǎn)身,奔向花園街6號,毫不猶豫地舉手敲門。
開門的是一位年輕的女子,白凈,整潔,長發(fā)松松的在腦后盤了一個別致的發(fā)髻。打扮變化了,但她的五官卻明明白白,一雙明亮的流動著波紋的眼睛,抿緊的嘴角帶著天然的笑意。許諾的呼吸凝重起來,他粗聲粗氣地說:“雁兒,你是雁兒嗎?”女子沉靜地打量許諾,她身后站了一個小女孩,兩三歲的樣子,手里擺弄著玩具熊,好奇地問:“媽媽,這是誰呀?”女子臉上露出了和善的神情,對許諾說:“我不是雁兒,你是來找雁兒的?”見許諾連連點頭,女子也點點頭,她蹲下身抱起孩子,叮囑許諾:“你等一下?!痹S諾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很快,許諾的心又墜落了下來。女子再次出現(xiàn)時,是獨自一人,她手里拿著那封親筆信。她說:“我猜你是這信的主人,這里沒有雁兒,你寫錯地址了嗎?”女子的細致和關(guān)切,讓許諾心生感激,但他不知該如何表達,只是慌亂地搖搖頭,又點點頭。女子很體諒他的局促,善解人意地說:“寫錯了改過來就好了,幸虧寄到了我這里?!迸诱f到這里,忽然興趣盎然,她說:“??!我收到信的時候真的很激動,這個年代收到親筆信真是別具一格,很稀罕很幸福的?!迸拥哪樕虾敛涣邌莸亓髀冻隽w慕之情:“是給女朋友的吧,你可真浪漫,她可真幸福啊?!?/p>
許諾很感激眼前的女子,感激她妥善保留了這封信,感激她對雁兒的羨慕。同時,他的心像是墜入了黑洞,深不見底,令他窒息,這女子和雁兒長相如此相像,但她卻不是雁兒。他臉上的表情一定是絕望的,女子很快察覺了,同情地看著他,皺起了眉頭說:“為什么會寫錯地址?是你的錯還是這個雁兒的錯?”許諾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接過那封信,像是接過了一個沉重的嘆息,那信上的字里行間都冒出了氤氳之氣,同時生長出尖利的牙齒,將他的愧意和悔意撕咬得支離破碎。雁兒欺騙了他,這兒不是她的住址。她從哪里來,到底又去了哪里?兩手一用力,許諾打落了那些牙齒,他將那封信撕得粉碎。女子吃驚地捂住了嘴巴,緊接著,嘭的一聲警覺地關(guān)上了房門。
后來,在街邊拐角處,那女子又追了上來,氣喘吁吁地提供了一條線索,她說:“這別墅先前的住戶家里,有一個女孩子,年齡與你相仿,她是不是搬家了沒有告訴你,她是不是你的女朋友?”許諾聞言,連忙掏出手機,打開,雁兒在他的手機里呈現(xiàn)出千姿百態(tài),女子目光被牢牢吸在手機上,嘴里連連贊嘆:“這女孩好漂亮?!弊詈?,她遺憾地說:“我并沒有見過那女孩,只是聽說?!薄八麄?yōu)槭裁窗峒遥堪崛チ四睦??”許諾疑惑地問道。女子搖搖頭,臉上是愛莫能助的表情。
9
從千里之外回到住處,正是傍晚時分。開門之前,許諾久久地凝視著門鎖,指紋采集器亦默默與他對視。他的眼前晃動著雁兒開門時的情景。雁兒伸出手指,輕輕一點,門就開了。這情景充斥在他的腦海里,不斷地翻涌,同時響起炸裂的聲音,緊接著疼痛從上到下在全身蔓延,他想,他從千里之外回來,但他的魂魄卻丟失了。雁兒也許就是他的魂,他不是擁有一個雁兒,而是數(shù)不清的雁兒,她又在哪里呢?
半夜的時候,許諾頭痛欲裂,他強撐著下了床,走出家門,想去買些止痛藥。來到街上,涼風一吹,許諾的頭痛癥狀很快消失了。街道上冷冷清清,偶爾的行人也是腳步匆匆,那些匆匆的腳步都有一個方向,許諾垂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忽然感到家不是他的方向,雁兒所在的千里之外才是他的方向,他要找回雁兒,找回自己的魂。這個過程也是剔除的過程,關(guān)于指紋的迷惑也就迎刃而解。
許諾無法沉靜,只有踏上千里之外的行程,他的心才能安靜。這一次,許諾決定去雁兒工作的公司尋找。許諾深深地意識到,自己的腳步無法停留,他的身體失了魂,完全不受自己支配。
凌晨五點,許諾又一次來到了千里之外,一夜未眠,但他卻毫無倦意。相反,頭痛癥狀的消失讓他感到渾身輕松。
車站永遠是一座不夜城,南來北往的列車和五湖四海的乘客。許諾就近在車站的便利餐館,點了一份早餐??粗T人的美食,他才想起自己昨晚被頭疼折磨得沒有吃晚飯,而他居然沒有感到饑餓,或者說他喪失了饑餓的感覺。后面的念頭一產(chǎn)生,許諾便連忙剎住了聯(lián)想,他覺得他已經(jīng)接到了某種冥冥之中的暗示,一個模糊的聲音不斷地敲擊著耳膜,你無法放棄,你逃不掉的。他不肯接受,不愿接受這種暗示,寧愿相信是自己不愿放棄。他埋著頭,將一碗小刀面吃的風生水起。
吃罷,他掏出手機,開始搜索雁兒所在的公司。網(wǎng)頁上跳出有關(guān)它的信息時,他大吃一驚,雁兒所說的小公司會這么小,小到在包羅萬象的互聯(lián)網(wǎng)空間沒有一絲痕跡,那網(wǎng)頁上明明白白寫了幾個字:抱歉,沒有找到相關(guān)信息。
許諾的內(nèi)心漸漸滋生了悔意,認為自己貿(mào)然來到千里之外太過沖動。同時,伴隨的還有濃濃的睡意。但他的睡意卻無法蔓延,像是短兵相接,許諾閉了下眼睛,他腦子里便嗡的一聲巨響,緊接著一絲疼痛緩緩在他腦間游走。許諾直直地站了起來,驚惶地睜大了眼睛。匆匆走出了便利店,邊走邊用力甩著兩只胳膊,像是要竭力擺脫疼痛的糾纏。
清晨的花園街6號,像是剛剛梳妝打扮的淑女,矗立在晨光里容貌端莊。許諾在街邊拐角處物色了一個隱蔽的角落,遠遠地端詳著它。別墅的每扇窗戶都光潔透亮,窗簾嚴嚴實實遮擋了房屋主人的真實生活?;▓@街6號的鄰居們,彼此像是孿生姐妹,一樣的建筑造型,相同的建筑格局,所不同的是他們在這世間生活的姿態(tài)。許諾,希望能找到雁兒的一位老鄰居,如果這里曾是雁兒的家。
許諾先是向路邊一位起早鍛煉的女士打聽,那女士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不待許諾陳述便連連擺手:“花園街6號換了主人嗎?換了我也不知道,不換我也不認識?!焙髞恚S諾敲開了花園街8號的大門,這家的主人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耐心聽了許諾的描述,卻不肯辨別許諾手機中雁兒的照片,老人遺憾地搖搖頭,他說:“小伙子,我記不清那女孩的長相,只清楚別人的隱私不好亂說的,花園街6號最初的住戶搬走了,我知道他家的情況也不能全部告訴你。”他說:“小伙子,花園街6號從前的一位主人破產(chǎn)了,他們的女兒瘋掉了,住在專門收治精神病的西郊療養(yǎng)院啊。”
西郊療養(yǎng)院的搜索信息有上萬條,上一頁、下一頁排得滿滿的。許諾卻無法深入下去,“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彼贿呑叱龌▓@小區(qū)一邊嘴里嘟嘟囔囔。他不愿他尋找的雁兒和那里發(fā)生任何聯(lián)系。西郊療養(yǎng)院在城市的西邊,許諾特意選擇東邊的方向向前走,還沒走幾步,他不得不停下了腳步,腦子里隱隱的疼痛又開始發(fā)作了。
站在這個南方小城的街頭,天空似乎格外的遙遠,許諾仰望天上漂浮的云朵,他想,我要是一朵云就好了,從空中俯視就會找到雁兒的蹤影。他轉(zhuǎn)身向西走去,仿佛找到了治療頭痛的偏方,疼痛很快神秘消失了。
許諾深知這不是自己的方向,但是他無法擺脫頭痛的發(fā)作。他覺得雙腿也不是自己的。已近中午,他沒有休息一分鐘,一直在行走,他沒有絲毫疲倦,仿佛不是自己在行走,是一種力量在行走,盡管他無法辨清這力量的本質(zhì)。
西郊療養(yǎng)院的距離似乎都不是距離,憑借這種力量,許諾似乎超越了距離,很快站在了療養(yǎng)院的大門外,他像是一位來自遠方的游客,隔著電動門欣賞園內(nèi)的景色。景色宜人,春天在任何角落遍布的風景,在這里同樣爭奇斗艷。許諾甘愿將自己扮成游客,也不愿承認自己到這里的目的是尋找雁兒?!霸趺纯赡苣兀课业秒x開了。”沒有進入大門,他就和自己嘀咕,或者他在和自己腦海里的疼痛協(xié)商。協(xié)議還沒產(chǎn)生卻引來了保安。
“你是干什么的?”療養(yǎng)院的保安暗地里觀察了許諾,無法判斷許諾的來歷,只好主動打招呼。其實也不是打招呼,主要是提醒他:此處重地,閑人免進。保安指了指門口的一塊木牌。許諾不禁咧嘴苦笑,這地界誰會是閑人呢?通俗地說,一個瘋子的世界,都瘋狂著??赡茏约旱男袨樽畀偪?,我怎么會到這里來尋找雁兒。許諾像是和自己說,其實他是和自己的疼痛說。許諾這樣想著,卻不由自主對保安說道:“我找一個人。”
“探望要登記。”保安公事公辦道,“是你什么人?”
“是個女孩?!痹S諾不愿意給自己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定位病人的身份,何況是雁兒,所以他含糊說道。
保安打量著許諾,見許諾面色憔悴,頭發(fā)亂糟糟的支棱著,像是風中之草。
“哪個女孩?證件呢?”
“我沒有證件?!痹S諾沮喪答道,猛然目光發(fā)亮,伸出右手中指說道:“不過,我有她的指紋。”“指紋?”保安瞇起了眼睛,饒有興味地問道:“家人走失了?你找錯地方了吧?要比照指紋,你應(yīng)該去公安局,我們這里只認證件的。”保安提醒許諾,同時好心指明了方向,街邊拐角就是社區(qū)警局,“你快去吧?!痹S諾并未挪步,院子里的一棟黃色小樓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樓面上的黃色略顯陳舊,像是久經(jīng)無數(shù)風雨的模樣。許諾的目光里跳躍著無數(shù)的亮點,他指著那棟樓問道:“那棟樓是不是筒子樓?”保安沒有回答,目光草草掠過許諾,催促道:“你快走吧,快去公安局報案?!?/p>
“你讓我進去找找,我不相信她在這里。”許諾賠著笑臉央求保安?!拔覀兪怯幸?guī)定的,這地方什么人都能進嗎?”保安繃起了臉,目光凌厲。隨后,他狐疑地問道:“你不相信她在這里,你怎么找到這里來的?”事情的經(jīng)過雖然簡單,但說起來太過復雜,何況面對一面之緣的保安。許諾搖搖頭:“說不清啊,我不來,我的頭就會炸了?!北0层等坏纱罅搜劬?,像是起了疑心。他說:“你從哪里來?”“千里之外?!痹S諾如實答道。保安沉吟著點點頭,臉色舒緩下來,安慰許諾說:“你等等啊,我來想想辦法?!北0布奔弊哌M保安室,很快,像是他的請示奏效了,那電動門徐徐向許諾敞開。
10
跨進院門,許諾便直奔那棟黃樓。他的腳步很快,但是,他的心里卻是五味雜陳的,他說不清自己的內(nèi)心。只希望趕快結(jié)束這不同尋常的尋覓之旅,雁兒不可能在這兒的,怎么可能在這兒??瓷先ピS諾像是自言自語,但許諾卻感到他的頭腦里微妙地有了波動,許諾不僅和自己交流,也和內(nèi)心的雁兒溝通。
保安擋住了他的去路,“就是他,你們看他還自言自語呢?!北0仓钢S諾,臉上流露出詭秘的笑意,他說:“幸虧我使了計,這樣的人到處跑,很危險的?!辈恢螘r,許諾的身邊圍住了一圈人,他們像是突然從地下冒出來的。
如此禮遇,許諾有些受寵若驚,但同時心懷戒備。他瞥見除了保安,人群中為首兩人穿了淡黃色的制服,判斷對方身份不是病人,許諾的心才放松下來,主動解釋說:“我不會打擾你們工作的,我只是找人?!?/p>
“好的,你找什么人,跟我來吧?!蹦莾扇水惪谕暬卮鸬?,相視一笑。同時向前走了一步,一左一右挽起許諾的胳膊。許諾突然意識到形勢的進展出乎自己的意料,他強作笑臉道:“我叫許諾,我來自千里之外,我來找我的女朋友,我是正常的,你們別誤會?!?/p>
“沒人誤會你,你這樣的正常人我們見多了?!北0采锨巴屏艘话言S諾,許諾突然感到后背上尖銳的涼意,那涼意堅硬如鐵。許諾倒吸一口涼氣,打了個寒顫,驚叫起來:“你們要帶我去哪?我只是找雁兒,雁兒?!痹S諾用力掙脫綁縛他的胳膊,轉(zhuǎn)身向大門跑去。保安眼疾腳快,將他絆倒在地。再次被兩只胳膊一左一右“友好”相待時,許諾選擇了積極配合。他跟著那兩只胳膊漸漸遠離那棟黃樓時,回頭匆匆一瞥,恍惚間,那棟黃樓上的一扇玻璃窗突然推開了,一張年輕女孩的面孔嫣然綻放,只是匆匆一瞥,許諾覺得那女孩既像雁兒又并非雁兒。“雁兒!”許諾驚呼道,那女孩并不回答,眼神里滿是哀怨,轉(zhuǎn)眼,便在窗前消失了?!澳銈冞@里前幾天是不是有個女病人出走了?”許諾盡力克制,用平緩而冷靜地語氣問道。沒有人回答他,幾個人簇擁著他,步伐一致。
三小時后,許諾的母親趕到了千里之外的西郊療養(yǎng)院。一進門,她便撲向坐在房間角落的許諾,見許諾神態(tài)自然,渾身上下完好無損,才長長舒了一口氣,面朝天花板感謝了上蒼。接著,她環(huán)視了一圈,臉上的感激之情轉(zhuǎn)瞬即逝,氣急敗壞地嚷道:“你們憑什么不讓我兒子出門?你們憑什么把我兒子抓來這里?”
“這位媽媽,先不要激動,他怎么來的,你問問你兒子?!痹S諾母親掃視著房間里的每張面孔,最后目光凝聚在桌邊發(fā)言的那位中年男人,目光灼灼地問:“你是不是負責人?你說話要負責任,難道我兒子還會自己跑到這個鬼地方來?”
“你兒子就是自己跑來的,我可以證明。”先前那位盡責的保安對許諾母親的不恭很不滿,臉上掛著憤懣的表情,很有擔當?shù)乇響B(tài),表態(tài)完了還不忘替領(lǐng)導表功。他指著那位中年男人說:“你兒子沒有捅出大婁子,多虧我們院長處理及時?!薄斑?,”許諾媽媽冷笑一聲,“你們都是一伙的,你證明只能越抹越黑,我兒子是個正常人,到這兒捅什么婁子?”“找女孩啊,你兒子非要到我們這兒找一個女孩,硬說有她的指紋,還要弄清他們相同的指紋。”許諾母親聞言,臉色由紅變白,怒意在臉上風起云涌,一個箭步?jīng)_到保安面前警告說:“你胡說八道,當心我撕爛你的嘴?!北0残表锹淅锏脑S諾,忽然嘻地一笑說:“有其母必有其子?!?/p>
他們兩個斗嘴仗,觀戰(zhàn)的人早失去了耐心。那位院長這時候插話說:“算了,算了,他不是這里的病人,我們也無需負責,你既然來了,就勸勸你兒子,趕快走吧?!鳖I(lǐng)導的息事寧人又一次惹怒了許諾的母親,“你這是什么話?明明是你們抓了我兒子,難道他還會賴著不走。瘋?cè)嗽?,瘋?cè)嗽?,到底是真正的瘋?cè)嗽?!?/p>
“我不走,我要去黃樓看看,我要找雁兒,弄清楚指紋相同到底是怎么回事?!币恢背聊脑S諾,終于開口說話了,他堅持復述訴求,糾纏到現(xiàn)在,他反復表明自己的主張,才引來了自己的母親。許諾母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兒子口出誑語,表象的背后一定有復雜原因,事情遠遠超出自己的想象,兒子惹了麻煩,既要保全面子又要避免尷尬,千頭萬緒,趕快離開,回家再慢慢理順。許諾媽媽機敏地打著圓場為自己找了臺階說:“你這個孩子這么大了還要我操心,任性也不看看地方,起來,跟我回家?!闭f著,上前扯住兒子的衣領(lǐng),用力拖拽。
“媽,你要理解我,我不能回家,我還要找雁兒,不然我頭會疼得炸裂的?!痹S諾掙脫了母親的拖拽,一臉煩躁地說。他母親松了手,怔怔地注視著兒子,像是面對初次相見的陌生人。稍頃,許諾母親將目光投向院長,目光里流淌的都是求助。院長攤攤手,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他說:“你兒子的這個要求你覺得合理嗎?我們這里的病人都不能隨便外出的,他要找的人怎么會在這里?”院長說的慢條斯理,同時也合情合理。許諾媽媽卻很精明,她愛子心切,是非面前還是站在兒子的立場發(fā)言,她說:“那也不一定,也許是你們管理疏漏,病人偷跑出去了。”說到這里,她忽然咬住了嘴唇,流露出驚恐的表情。接著,她立場堅定地向兒子鄭重表明態(tài)度:“許諾,你聽著,你不跟我離開這兒,我就一頭撞死在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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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許諾隨著母親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城市。下車后,母子兩人產(chǎn)生了分歧。許諾堅持要回到自己的住處,他母親卻步步相逼要他回到自己身邊。母子兩人站在路邊誰也無法說服對方,像是進行一場親情對決。他母親最后眼圈一紅,流下了淚水,邊擦眼淚邊數(shù)落許諾逝世多年的父親,“你丟下我,就算了,偏偏丟給我一個這樣的兒子,原本那么優(yōu)秀,怎么就為一把鎖瘋瘋癲癲的,都怨你啊老許,生生丟下我?!蹦赣H如此偏激,許諾心生不滿,但他既不澄清也不爭辯,更無心安慰母親,如果要找回血濃于水的親情,他對雁兒的尋找也該告一段落。剛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他的頭又開始隱隱作痛了。他的疼痛只有他自己能夠體會,即便這世上最親的母親就站在身邊,他也無法排遣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許諾最后做出了讓步,暫時回到了母親身邊。
許諾母親住在老城區(qū)的一幢紅磚樓房里,樓房建造多年,每家每戶的大門上都是最簡單的防盜鎖。掏出鑰匙,打開家門,許諾母親說:“你那房子如果不是什么智能的指紋鎖,哪里會鬧出什么相同的指紋,明天去換了鎖。你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的盤問,最終毫無所獲。許諾剛一躺下,便打起了鼾,鼾聲宣告了他的疲憊。回到了沒有指紋鎖的家,踏入沒有指紋鎖的家門,許諾終于安然入眠了。
許諾的這場睡眠純粹而徹底。醒來后,他甚至感到迷惑。這兩天一度垂青于他的失眠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不禁心生感激,說到底,是疼痛遠離了他。“你走了嗎?”許諾輕聲問道,身體非常安靜,他的疼痛沒有回答。遠離了疼痛原本應(yīng)該感到輕松的,但一股悵然之情涌上了心頭,許諾終于明白,其實,他的疼痛是思念,他的疼走了,雁兒已經(jīng)走了。來的容易,去的頗費周折,許諾不無遺憾地想,有的人出現(xiàn)在你的生命里,如影隨形,注定是用來思念的,可是他和雁兒之間橫亙著智能指紋鎖,這樣的思念讓他心有不甘。其實,他的疼就是雁兒,埋葬了疼痛也就埋葬了雁兒。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接受這個現(xiàn)實。
接連多日,許諾下班后回到母親身邊。他母親因此感到非常欣慰。每天張羅著做些合口的飯菜,紅燒肉是兒子的最愛,但天天吃勢必膩煩,她算計好日子三天烹燒一次。到第三次的那天,油下了鍋,接著放冰糖,舉著鍋鏟翻炒,看著冰糖和香油熱烈地融匯,臉上也是容光煥發(fā),今天的紅燒肉,她邀請了一位貴賓到家里與他們母子共享。
晚飯桌上,許諾領(lǐng)會了母親的用意,體諒母親卻不肯違背自己的內(nèi)心。面對一個陌生的女孩,許諾是含蓄而禮貌的。母親顯然已經(jīng)預(yù)期做了介紹,是否吹噓無法考證,但在母親心目中他一定是天下最優(yōu)秀的。許諾倒是很坦誠,對那應(yīng)邀而至的女孩說:“我沒有我媽說得那么好?!迸⒚蜃煳⑿Γ炔豢隙ㄒ膊环穸?,瞄了一眼許諾,臉上有了淡淡的紅暈。紅燒肉果然是可口的,女孩已經(jīng)吃了幾塊了,就憑這一點,母親就已歡天喜地。女孩舉著筷子,歪著頭嗔怪說:“阿姨,這樣我要長胖了?!痹S諾母親聞言笑得更加歡暢了,看上去,這頓晚飯,他們是親親熱熱歡聚一堂了。
吃過了晚飯,許諾自然護送女孩回家。二人并排走在路上,誰也沒有說話,路燈的光芒在腳下延伸,仿佛沒有盡頭。許諾不明白剛才還喜笑顏開的女孩,轉(zhuǎn)眼怎么就沉默寡言了。沉默也很好,這給了許諾遐想的間隙,雁兒如果這樣和自己并排走路,會是蹦蹦跳跳的吧。他的眼前晃動著雁兒歡快的身影,心里的思念傾瀉而出。
“我到了,謝謝你送我。”冷不防,身旁的女孩對他說道。但許諾的心里是一個雁兒在對他說,許諾點點頭。那女孩獨自向前走去,走了幾步,又突然站住轉(zhuǎn)身面對許諾,一字一句地說:“我其實也不想高攀你,不過覺得你母親不易,讓她開心一下罷了?!毙闹械难銉涸谠S諾眼前一個個離去,許諾的心隱隱翻涌著離別的悲傷。他說:“謝謝你?!迸⑦@時專注地看了一眼許諾,她說:“你看上去很像我的前男友?!痹S諾咧嘴一笑說:“你看上去很像我的前女友?!边@是一句心里話,有了這句話,彼此就交過心了,他們的心相互體貼卻平平靜靜。
12
這天,餐桌上只擺了幾樣家常素菜,母子倆端坐兩邊。許諾一向胃口好,吃什么都是狼吞虎咽的架勢,這是他母親一貫欣賞的作派,即便是家常菜他依然如故。吃到一半,他忽然察覺母親一直未動筷子,兩眼注視著他滿是哀怨?!霸趺戳耍俊蹦赣H反常的舉動,許諾其實心知肚明。他接著自問自答,“這個女孩不成,還有下一個。”兒子的不以為然,讓母親憂心忡忡,一番唉聲嘆氣,許諾母親給出了忠告:“你不要高估了自己?!蹦赣H的話留有余味,許諾品出了辛酸的滋味,他勸慰母親說:“不急的,總能找到合適的女朋友?!蹦赣H原本端起了飯碗,吃了一口卻難以下咽。她心里堵得滿滿的,從千里之外回來至今整整半個月,她的心里已經(jīng)再也無法承受,母親放下碗小心翼翼地說:“許諾,你告訴媽媽,天下怎么可能有相同的指紋,你的腦子怎么了?”
“媽,你不懂的,人造的智能往往混淆了人類的感官,也許是誤會,也許是誤差?!闭f到這里,許諾的腦子里哄的一聲響,那些掩藏的記憶紛紛出逃了,在許諾腦海里騰云駕霧。許諾痛苦地捂著頭,他說:“媽,你還不相信我嗎?”
許諾的母親嘆了口氣,她說:“兒子,你哪來的女朋友?我去你公司問過了,人家說你之前都沒請過假的,你去西郊療養(yǎng)院找女孩,你還寄什么親筆信,世上哪有那個人?我這輩子還有什么指望?”
母親的哭訴像傾泄的潮水,無法阻擋。她推開了飯碗,埋頭在飯桌上,肩膀一聳一聳的,許諾很想給母親一個溫暖的懷抱,但他無法理解,自己的一次西郊療養(yǎng)院之行為什么給母親造成如此大的創(chuàng)傷。一把智能指紋鎖,正在使他的情感分崩離析,母親的創(chuàng)傷他無法彌補,他自己頭腦的疼痛也越來越劇烈。
許諾在母親時濃時淡的抽泣聲中走出了家門。他空著兩只手,正值深秋,晚風帶著涼意進駐他的衣袖,看上去他像是滿載而歸。
許諾來到他的寓所,時隔數(shù)日,他公寓門上的那把指紋鎖忠于職守,安然無恙。許諾注視著它,他腦子里的疼痛已經(jīng)使他麻木了,他已經(jīng)擠不出一點關(guān)于雁兒的記憶了,或者關(guān)于雁兒的記憶都是之中的疼痛。
中指與指紋識別儀輕輕相觸的瞬間,房門悄然打開。許諾舉步入室,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房間異常整齊,被子、毯子、沙發(fā)留下的都是整理的痕跡。有人在他的空間久久逗留,而他卻在尋覓和逃避中與她擦肩而過。無疑這是命運的安排,一定會是雁兒,雁兒無疑是另一個自己,她一定是另一個自己,有指紋開鎖為證。
許諾坐在房間里,安靜地等待,黑夜來臨了,緊接著是白晝,他有足夠的耐心和他的疼痛相處,他覺得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他從此不會感到孤單。
接連數(shù)日足不出戶,許諾接收到公司里發(fā)來的一條解聘短信,他依然不回復。公司里有位要好的兄弟給他打來了電話,許諾按下了接聽鍵:“哥,聽說你瘋了,他媽的,我看他們才瘋了,你在哪?我要跟你一起瘋。”許諾掛斷電話。
一番哭訴,迫使兒子離開了家,許諾的母親很后悔,第二天,親自追到兒子公寓。她沒有兒子的指紋,沒有開啟大門的鑰匙,一把智能指紋鎖橫亙在母子之間,短短數(shù)日相處,兒子已判若兩人,他母親無法接受兒子的劇變與疏離,又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站在親生兒子門外敲門,許諾始終沒有打開房門,他母親淚眼婆娑,隔著房門,對近在咫尺的兒子只表達了自己最簡單的心愿,她說:“兒子,你開心就好了,媽媽再也不嫌棄你。”房間里,許諾聽得分明,無從反駁母親,也無法理解母親的內(nèi)心,慘然一笑通過手機給母親發(fā)了一條短信:“等待和我指紋相同的人,我很開心?!边@一條短信是否加深了誤解,他已無心細究,只覺得這是給母親必要的交代。
許諾母親自認為了解兒子,通過這條短信洞悉了兒子開心的假象,來歷不明的陰影覆蓋了兒子的前程,她強忍悲痛要及時拯救兒子。當初離開西郊療養(yǎng)院時,院長曾偷偷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到底派上了用場。
世上找不到指紋相同的兩個人,許諾的開門鑰匙在他的手上,要想侵入他的寓所只有破門而入。經(jīng)過許諾母親連日來周密的安排,開門行動鴉雀無聲。即使不用指紋,許諾的房門還是被鎖匠悄然打開了。涌入他房間的眾人,他親生母親、瘋?cè)嗽涸洪L率領(lǐng)的員工,布滿了整個空間,仿佛占據(jù)了整個世界,卻個個大失所望。人去屋空。
許諾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他給大家備好了茶水,還對大家致以問候,包括感謝的話都一一寫在紙上。他的去向也做了交代,他說:“請將我的指紋鎖恢復原樣,等我回來打開自己的房門,未來已加速來臨,我去尋找和我指紋相同的那個人。”
責任編輯 喬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