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民
那花姐從來不說她家有幾口人,她要么說她數(shù)不清楚,要么說鬼知道。有時她心情好,會實話實說:“家有六個鬼、一個人?!?/p>
東邊遠路上來的人,路過西寧,在幽深的峽谷里穿行百里,山道突然寬了時,抬眼就能看見丹噶爾商城。他們勒住馬,想著該洗把臉,潤潤嗓子,再進城。這時,猛然聽見有人吆喝:“死來!活來!”
這就有人差點從馬背上跌下來。不過,他們也看見了,右手邊十幾棵老樺樹的蔭涼里,有個茶園。該茶園便是那花姐家的;茶園后緩坡上那個青石板院墻的小院子,就是那花姐的家。
我們這地方的口音,“洗”跟“死”、“喝”跟“活”沒兩樣。人家喊的其實是洗來、喝來。受驚的人還沒回過神來,那花姐一家已經(jīng)把洗臉水備好了,又把茶水備好了。受驚的人也就明白了,覺得賓至如歸。
“洗喝”的吆喝,到底還是讓那花姐家遭了大難。
那花姐十三歲那年,商城東邊不遠處有一伙人跟朝廷作對。爭戰(zhàn)從早上開始,在雁兒飛過青海湖的那點工夫里,就了結(jié)了。朝廷的兵馬贏了,拿槍頭挑著十幾顆人頭,押著一長串亂黨,往商城趕來。
那花姐阿大見了將軍,顯能巴結(jié)地喊:“大人洗來!大人喝來!”
將軍是京城里來的,根本沒搞清“洗喝”的意思,凜起眼睛看著那花姐阿大。那花姐阿大慌了,說:“大人洗了喝,還是喝了洗?”在將軍耳里,這話就是死了活、活了死。將軍搖搖頭,揮揮手,他身邊的兵卒就開始殺人。那花姐的父母兄嫂五個人,就這么沒了。天知道當時那花姐藏哪兒了,她總是比猞猁還機靈。
反正,那花姐十三歲那年,家里就剩她一人,多了五個冤鬼。是的,是五個,不是六個。
草狐烏鴉之類偷偷把茶園里的血痂腥氣舔食干凈后,那花姐家的買賣又開張了。對于城外的人來說,那是個好買賣,能養(yǎng)活七八口人。那樣的買賣,三五個人就能干,一個能干的人也可以支應(yīng)。
那花姐頭上,再也沒發(fā)生過“洗死喝活”的誤會。她召喚客人的喊叫聲,酸奶般溫軟,山泉一樣清冽:
“東爺們哎,洗個臉兒來……”
“掌柜子們哎,喝口水兒來……”
“姑舅姐兒們,揉個腿兒來呀,來……”
一
后晌,那花姐打發(fā)走一撥客人,雙手撐起衣襟,兜著客人賞她的杏干,從茶園回到家里,用腳尖勾出廳堂長條柜的抽屜,將杏干抖了進去。然后,她取出花瓶里的沙棗花,在前胸后背摩挲著,輕輕柔柔地拍打著。商隊的騾馬留在她身上的腥臊,就這樣消失了。她眼瞅著柜子上黑黝黝的石頭香爐,跟她的鬼親人說了些什么。她經(jīng)常這么跟鬼親人說話,即便是大家閑諞傳的熱鬧場合,也不妨礙她跟鬼說上幾句。那樣時候,她說著笑著,突然就低頭,要么扭過頭,簡短說些大家都聽不清楚的話,那些話就是說給鬼的。
那花姐往香爐里續(xù)香時,院里來人了。聽上去來人很自在,一會兒在廊檐下,一會兒在南墻根,不停地溜達。那花姐高聲請那人到茶園里等一會兒。
“舌頭干成木板板了,討碗水喝。”院里的聲音甜絲絲的,女人的聲音,沒半點口干舌燥的意思。
“喝茶到茶園里!”那花姐不耐煩了。
“茶園是諞大話的地方,說貼心話么……”來人進屋了,是個老垢的女人。
這樣的人,是那種叫別人找不到比方的人。那花姐找到比方了。她說:“噢呀,我以為是個東爺,要么是個太太,咋是個媒婆呀?!痹捯魟偮?,她覺得這話沒說好,扭捏起來。老垢女人自嘲地說:“丫頭沒走嘴,眼利,我就是個媒婆。商城里,我月姨娘的家業(yè)雖然比不上歇家大院,可是我的名頭,跟皮條客們有一比哩?!?/p>
“啊呀,你就是月姨娘……”那花姐有點怯了。
我知道,月姨娘話里有話。她所謂的皮條客加上個“們”字,就把我們歇家也貶進去了。我們在碾麥場一樣寬闊的院子里,經(jīng)紀天下的大宗貨物,博得“歇家”的雅號。那些尕販販、小商戶不服氣,背地里說再大的歇家,也是扯皮條的。不過,在丹噶爾商城,凡是居間的買賣,不論行當貨品,高低貴賤,只要做到精彩處,都會受人尊重。月姨娘原來叫辛家媒婆,后來她在媒人行里拔尖了,人們就尊稱她為“月姨娘”。商民們說,月老的家譜里肯定有“月姨娘”。
月姨娘看了看拉開的抽屜,抓了一把杏干,合上抽屜,把椅子擺正,又把她自個兒安頓在椅子上,邊吃杏干邊說:“丫頭,你家的不幸,商城里傳得亂茫茫的。唉?!?/p>
廳堂里一共兩把椅子,擺在八仙桌的兩邊,八仙方桌后就是帶抽屜的長條柜。那花姐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刻意不看月姨娘的臉,“杏干吃多了牙疼哩。”
月姨娘笑兩聲,夸贊道:“丫頭心腸良善,心思毓秀,連月姨娘的貝齒銀牙都能照顧到。”
那花姐連忙解釋,說她的話是講給她父母的。她之所以叫抽屜敞開著,是因為她父母尤其是母親喜歡這隴東低河的杏干。月姨娘連忙起身,把手中的杏干放在香爐旁邊。那花姐有點得意,覺著傳言中丹噶爾最能說會道的月姨娘不過如此,哪怕月姨娘真是來說媒的,也沒啥可怕的。那花姐起身挪開椅子,從她身后抽屜里拿出一碟瓜子、一碟油馃子,擺在方桌上,然后給月姨娘沏茶。
月姨娘又開始嘆氣:“你家的冤枉,商城里傳的亂茫茫的……”
那花姐干凈利落地說:“不冤枉。我家大小本來就是亂黨?!?/p>
月姨娘嘆道:“是啊,現(xiàn)如今改朝換代了,你這么說別人聽著好聽些,你心里好受些,人面子上也英雄些??墒牵绢^你的孤單可憐,分毫也沒減少?!?/p>
那花姐把頭往斜上方拼命一扭,說:“是非死了,牙花子上掉餿土哩。你們到林子里追旋旋風去。”
她一時心浮氣躁,將鬼親人們打發(fā)出去了,回頭見月姨娘依然慈眉善目,滿臉的憐憫,她就有點失落。大后晌時,屋里的光線不再緊致,幾只飛繞的瘦蒼蠅拿小翅膀就能把光線一點一點扇走。月姨娘的臉越來越虛幻。那花姐頓時覺得自個兒連骨頭帶肉都是那么孤單、那么可憐。
那花姐不停地噎氣,滿嗓子疙疙瘩瘩地響動,叫人以為她下一口氣肯定上不來。
月姨娘忙不迭地拍著那花姐的背心。那花姐噎著噎著哭出了聲,哭著哭著平靜了,把頭頂在月姨娘懷里,說:“我阿媽就是這樣拍我的,我有噎死病。我稍稍有點委屈的樣子時,我阿媽就趕緊拍我。我家遭了天大的禍患我都不敢哭的,你叫我哭哩。好一個是非姨娘。吁,吁,哭了一場,痛快……”
一時間,月姨娘竟然起了要給那花姐當媽媽的心,柔聲說:“丫頭甭難過,我給你尋個女婿,他在茶園跑腿,你在家里,養(yǎng)得白胖白胖的?!?/p>
那花姐想,有女婿就有伴兒了。轉(zhuǎn)念間,她認為有個女伴更方便,就懇求月姨娘給她尋個山溝腦里的丫頭,“如果哪個毛丫頭愿意來陪我,茶園賺的,我給她一半?!痹乱棠镄σ恍?,心道,丫頭尚未開竅,待我慢慢下功夫。
二人趁著這天的最后一些光亮,搟了面條吃了,然后到炕上,也不點燈,就在黑影子里說話。月姨娘繪聲繪色講起鬼故事來,無非是要叫那花姐害怕,迫切地要個伴兒,可是那花姐不怕鬼。那花姐說正因為她知道有鬼,才活了下來,這幾年,就是各種鬼,包括她的鬼親人陪她度過的。接著,那花姐也講鬼。她講的鬼全是她親眼見過的。
月姨娘聽著聽著,猛一下擠到那花姐身邊,把住那花姐的胳臂問:“你到底要不要女婿?”那花姐說:“我想要個阿媽。你留下,給我當阿媽。”月姨娘居然答應(yīng)了。那花姐就在炕上摸黑磕了響頭,哭了一陣子,突然吃驚地說:“天哪!我的噎死病好了。你就該給我當阿媽!”
依我之見,那花姐是個媒婆的故事,該從這天開始。
二
在此之前,以及此后的日子里,我都沒爬過那花姐的青石板院墻。那些被那花姐的鬼親人或干娘攆出來的尕娃中間,沒有我。
人人都相信我的話,我是個老實人,但我不是那種老實巴交的人。歇家大院的尕娃哪有老實的。大家叫我老實人,是因為我只會說實話,如果我身子的其他器官沒騙我,眼見的是紅的、嗅到的是臭的,從我嘴里說出的,肯定也是紅的、臭的,絕不走樣。
我有只會說實話的病,怪我小時太頑皮,也怪那頭白牦牛太嬌氣。那頭白牦牛是一個胖大喇嘛的坐騎,它白生生沒一點雜毛的尾巴,每甩一下,都叫那時的我興奮不已,好像那些銀白的絲線是秋千,而我的心是秋千上的鼠兔。當時我想,有這樣一根舉世無雙的、光線稍一打滑就能無影無蹤的牛尾巴線,用來拴野蜂、屎巴牛之類,是多么神道的事情。我悄悄伸手抓住了一根尾巴,突然想到,如果多幾根,還能拴麻雀的小腿。這么想著,我的小手就攥住一股牛尾,扽了一下。當時,白牦牛的屁股猛然一縮,我就倒了,左邊腦袋實打?qū)嵶苍陉笈:笸鹊母C兒骨上。
別人的腦袋挨了磕撞,都是鼓起來,我卻是陷下去一塊,圓圓的,比鷹洋略大一圈,像沒牙的老阿奶在大白饅頭上嗍出的淺坑。我長大了,腦袋上的窩窩除了毛發(fā)脫盡、毛囊消失,越來越像銀子酒碗的內(nèi)壁,此外,再也沒有一絲變化。
可笑的是,我的腦袋被牛窩兒骨整治過后,我變了,有話就想說,沒一點城府,同時連半句謊言也說不出來。有時,心里千回萬轉(zhuǎn)編好的皮謊,拿嘴巴說出時,所有的字兒都成了皮謊的死對頭。
我的嘴巴最接近謊言的那天,風和日麗。我看見新來的伙計在羊毛堆里睡著了。我決定就此事向父親撒個謊。我跑去對父親說:“阿大,新來的伙計真是能出力氣?!?/p>
如果我的嘴巴這時候閉緊,脖子扭一扭,給窩窩腦袋的想法打個結(jié),腿腿快速帶著窩窩腦袋跑開,我就真的撒謊成功了。我能撒謊,就會活得很幸福,父親仍然會把我而不是我那懦弱的哥哥當作少東家。可是,窩窩腦袋根本沒把我的話當謊言。腦袋里說,新來的伙計舍得力氣,只是不會用力……我的嘴巴幾乎與想法同時,把這些言辭說出來了:“可是他出力太猛,三兩下就累垮了。今兒的太陽太暖和了。新來的伙計在羊毛堆里睡了老半天。”
父親把那伙計攆走了。父親想把我也攆走,但他忍住了。他只是把我從親朋往來、家里商量事情、商棧生意等等場合中攆出去了。父親最干散的令丹噶爾商民贊嘆不已的決定,是把我從一樁早就說好的婚姻中攆出去,讓我哥像光鮮的補丁一樣替補上,叫我的娃娃親未婚妻成為我的嫂子。
我和我哥這一連串倒皮換毛的婚姻事,是月姨娘經(jīng)手操辦的,一切嚴絲合縫。月姨娘說,她這是跟她自個兒打了一架,打了個平手。雖然男女親家都有肥厚的打賞,但是,她的天地和合的功德沒增益半分,只是虧欠了那個不會說謊的老實人。
哥哥大婚的那天凌晨,兩只紅嘴山鴉在我夢里爭搶著說謊話,我偷聽了許久,很是享受。后來丹噶爾上空的紅嘴山鴉全都口銜謊言向我撲來,我被嚇醒了。
母親緊緊抱著一個不小的包袱,坐在炕沿頭上抹眼淚哩。見我醒了,母親吸溜一下鼻子,說:“這身衣服,是月姨娘托人在蘇州給你定做的。穿上吧。”
“媽,我知道?!蔽艺f,“這是商城里最考究時髦的公子裝。叫哥哥穿吧,算我給哥哥的賀禮。我的確不喜歡那個敗落土司家的小姐。好幾年前就不喜歡了??墒?,有她那么個氣定神閑心志端正的嫂子,我覺得是我的福分。媽,今兒好日子,我很高興呢!”
母親的眉心舒展了。她起身出去,叫廚娘把全家的早飯送到我房里。不一會兒,父親、哥哥和月姨娘都來了。我把剛才對母親說的又說了一遍。喜慶的濃烈氣息,一下子就把我家的大院塞滿了。
真是個吉慶的日子,父親、哥哥和月姨娘都給了我一些銀子。我的錢袋變得鼓脹鼓脹的。母親撫摸著我的頭,她的幾滴淚滴在我腦殼上的窩窩里,清涼酥麻。這尤其讓我興奮。母親已經(jīng)很久沒往那銀子酒碗一樣的窩窩里滴眼淚了。
我興奮得不知道該如何安頓自己,我說我想騎著馬到城門外跑一圈。大家都不反對。月姨娘建議我從東城門出去,瘋癲跑上六里路,尻蛋子疼了時,就下馬,去左手邊的茶園里喝茶?!安鑸@的那花姐水活活的,商城的少東家們都愛喝她熬的茶?!痹乱棠镎f。
母親說:“尕娃們貓娃兒心緒,就一陣風。一個丫頭跟幾個冤鬼老是染雜不清,誰敢娶她……”
月姨娘說:“我尋摸著,一個尕美人兒,連鬼都不怕,實在難得。大概她也不怕總是講真話的人?!?/p>
母親說:“月姨娘啊,再這么胡亂尋摸,我跟你翻臉哩?!?/p>
月姨娘笑道:“翻臉了好啊。太太翻臉,媒婆解脫。唉,丹噶爾也真是奇怪,以豪爽實誠自居,可是,就連胳膊上搭著兩張狐皮滿大街吆喝的尕買賣人,也不愿把姑娘許給一個不會說謊的人。”
我出門時,院里有不少人在忙乎。人人都專注于手頭的事,沒看見我,也沒人跟我迎面相遇。我從婚禮總東和一名執(zhí)事之間穿插而過,他們正在討論請娘家人入席的一些細節(jié),他們專注地望著對方的臉,所以沒看見我。我知道,人們看不見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嘴巴。人們回避的不是我的嘴巴,而是我這嘴巴里有可能彈出的言辭。誰都知道啊,婚喪嫁娶的日子,是大家打足了精神準備接收美好謊言的日子……我像空氣一樣,從自家喜事的斑斕色彩中滑出門外。
大門口的上馬石旁,我的馬兒鞍韉俱全,馬鞍上搭著我最喜歡的堆繡褡褳,吊著我最喜歡的羚羊皮水囊。不用翻看我就知道,褡褳里肯定有肉脯、干果和油漉漉的焜鍋饃饃。
親人們?nèi)绱梭w貼,我登時熱淚盈眶。
三
早知跟那花姐聊天這么自在,我就不會長期在商城里浪費口舌了。在這個青石板地、青石板墻、青石板水溝水池、青石板馬槽、青石板桌凳的茶園里,言語統(tǒng)統(tǒng)沒有邊界、沒有因果、沒有陰陽,當然也不需要分辨真假。幸虧周邊那些樺樹長滿了眼睛,說話的人看著那些眼睛,覺得他的話有許多人在聆聽。否則,即便是我的棱角分明的言語,也會像此處的青色,被沒完沒了的石頭吸納干凈,不留一點痕跡。
因為來得早,茶園里除了我,沒其他客人。
“東家是頭一回來吧?”
“我不是東家,也不是少東家。我就是商城里那個只會說實話的傻尕娃。你要是害怕聽實話,就忙你的事情,別跟我搭話?!?/p>
“噢呀,我聽過你的事兒。我喜歡聽實話?!?/p>
“沒有人真正喜歡實話,他們都說我的話沒心沒肺。我看也是,我這窩窩腦袋,不允許言語到我心里過濾一遍。你看,言語從腦袋直接到嘴巴,多么短的路程,來不及調(diào)教?!?/p>
“咯咯咯,你說話真是受聽。你的說法似乎有道理呢。我們的話,是要到心里走一圈的。有些話被心情留住了,有些被心眼兒改一改。大部分想說的話都被心給鎖起來了?!?/p>
“好像不是我的腦袋,而是我的心被牛窩兒骨擠扁了。你看你看,我這腦袋,現(xiàn)在就想知道你家其他人在哪兒。腦袋還說這個問題肯定會傷害你?!?/p>
“沒關(guān)系,傷不了我。我阿大正在相你的馬,他說那是一匹好馬,不過后馬掌該換了。我嫂子嘛,最近迷上了林子深處地瓢兒上的露水,我大哥去找她了。我二哥總是在莊廓墻上,風馬一樣轉(zhuǎn)圈兒奔跑,他以為他那樣就能保護我。我媽……媽耶,別吃杏干了,你只剩六顆牙了……唉,但愿沒嚇著你。”
“不會,自從我的腦袋被胖喇嘛的白牦牛整治過后,我就不怕神鬼了?!?/p>
“怪不得,我的親人們這會兒都躲遠遠的。看來,一個只會講實話的人,神鬼都怕。”
“按你的說法,他們是五位?”
“六個。另一個你看不見。大概另一個就是我。不過,不是這會兒的我?!?/p>
“你這么好看,另一個你肯定美若天仙。”
“咯咯咯……受聽死了。這話要是從哪個浪蕩尕娃嘴里出來,我會劈臉一碗茶潑上去。可你是個只會講真話的人。哥哎,哪天你見了另一個我,倘若她頭臉上有血污,你就叫她清洗干凈。她會聽你的話?!?/p>
“好的。妹子?!?/p>
“一定叫她清洗干凈。拜托。”
“好的好的。有個叫月姨娘的媒婆來過嗎?”
“千種人萬種人都來過,唯獨媒婆沒來過。我是個沒人敢娶的人。哈哈,不會是你家委的月姨娘吧?你家哪個伙計看上我了?”
“誰敢娶你啊。月姨娘要來,也是替我做媒。我不能確定。全看我父親咋決斷。不過,我真是不知道我敢不敢娶你。”
“唉,我也不知敢不敢嫁給你這樣的人。適才我阿大摸過來說,這世道,你這張嘴比他惹了禍的嘴更可怕。他說他只是一時倒霉,你呢,時時有兇險。”
一切恍若隔世。我跟那花姐像難兄難妹,無話不說。她不停地向我打聽商城的情況,這讓我過足了說實話的癮。她也坦然講了她的許多心里話。
“妹子,我擔心我這張嘴把你的隱秘揚撒出去?!?/p>
“不會的。你別擔心?!?/p>
“為什么?”
“你不能確定你聽到的看到的是真的?!?/p>
我微微側(cè)頭,我的窩窩腦袋說:“真的不能確定。真的不能確定?!?/p>
我放心了,真假難判的話,我的嘴巴是不會往外講的。
我望著茶園與那花姐家之間的空地,建議在那兒安頓個蒙古包,有些遠來的客商,會養(yǎng)足了精神再進城。“人家有了精神,打賞自然少不了。還有,像我這樣的人,也可以隔三差五跑來住一宿,練練膽量,卸馱子一樣,卸下一些累人的言語。”我說。
我牽著馬要走時,那花姐眼神里藏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落寞,一直目送我離開。
我哥新婚,不得不帶著他的新娘,一家一家去認親戚的門。這又是歇家出貨的季節(jié),家里人手不夠。在出入庫等苦累環(huán)節(jié)上,父親認為我能拿住事兒,所以我沒工夫到那花姐那兒喝茶。一個月后我又到那花姐的茶園,見茶園添了兩頂蒙古包。
那花姐興奮地說:“哥哎,你的主意高。這才不到半個月,蒙古包的本錢,已回來三成了?!?/p>
我說:“妹子做事大氣,一下子支起兩頂。”
那花姐說:“一頂嘛,誰先到誰用,一頂一直留到太陽落山時,你若沒來,再讓別人用?!?/p>
我的腦袋清爽了許多。此前,腦袋里一直鬧哄哄的,滿是商城的騾馬駱駝塞進去的喧囂。不知道是不是湟水沖刷巖石的聲音起了作用。在那花姐的茶園里,除了冬天,湟水清冽湍急的聲音一直都在。石崖和樹木濾去的,恰好是這聲音中令人沮喪的那部分。
我從褡褳里掏出一塊精致的茶餅,交給那花姐。窩窩腦袋正準備把不遠處的水聲、近處的鳥鳴、耳旁那花姐鈴鐺一樣的笑聲稍作整理時,我看見了月姨娘。
這情景,多少有點像狹路相逢。我是說,倘若月姨娘真是我與那花姐之間的媒人,在事情沒有眉目之前,我們?nèi)齻€人這么直朗朗撞在一起,很是尷尬。
月姨娘“哈”笑一下,又“哈”笑一下,三笑兩笑,人已到跟前了。她從那花姐手中拿過茶餅,說:“今兒有口福了。這茶餅,是涇陽一個茶坊專門為草地的活佛貴族們制作的,驅(qū)寒養(yǎng)胃,上好茯茶的秉性,紅茶湯色。丫頭,這茶不用熬,不用洗,拿滾煎煎的開水直接沖泡就行。青鹽、荊芥等,更不能往里加?!?/p>
說著,月姨娘將茶餅還給那花姐,順勢拉著那花姐的手,說:“我這丫頭金貴,財運好,不想依賴男人,她甚至沒想好該不該嫁人呢。我看吶,找個配得上她的尕娃,還真是不容易?!?/p>
那花姐到一邊泡茶時,月姨娘說:“媒人沒當成,干娘當了個實在。這丫頭身上,真有不少金貴的東西哩。我打算陪她些日子,一切都不著急。我這人,遇見貴氣的金童玉女,就不著急了。在我的心目里,你這尕娃也是個金貴的人?!?/p>
我坦然了。月姨娘把控著言語的一切由頭和去向,我的嘴巴根本沒機會說出令人尷尬的話,及至我有說話的機會時,我已經(jīng)從月姨娘的話里得知——月姨娘尚未把說媒的事兒完全扯開,那花姐這兒,我只是個投緣的茶客,想來就來。
喝茶的時候,月姨娘的眼神只要不在我身上,就在那花姐身上。不時能聽見她在自言自語:
“吔,這尕娃?!?/p>
“吔,這丫頭?!?/p>
“連點虛套話渣渣都沒有的……”
“滿嘴神神道道沒個準信兒的……”
“倆活寶,老天打發(fā)來磋磨我月姨娘的呀……”
四
秋天說來就來。秋天一波接一波地來。來一陣風,灌木橙紅;又一陣風,樹葉金黃;再一場風吹過,那些漿果眼看著要拿大紅大紫把它們自己撐破了。
那花姐的茶園里,日子不是一天天到來一天天逝去的。有時這兒寂寥單調(diào),沒茶客上門,日子只是一片被風遺忘的薄薄的樹葉。我這說法有來路——那花姐說:“我阿大他們,眼瞅著樹葉上一只黑螞蟻,這都好些天了,他們沒動彈一下,還就那么在樺樹葉子下懸著。大概黑螞蟻還沒走出那片樹葉吧。這許多天的光陰,在他們看來,不過是螞蟻爬過一片樹葉所需要的那點點時間?!?/p>
對此,我的窩窩腦袋難以理解,嘴里就含混地“哦呀”一聲。對那些許多日子往兩三天里拼命擠來的光陰,我覺得不是太難理解,因為歇家大院里也有類似的情形——某個時刻,牛馬驢騾馱著一年四季的貨物,一下子涌進門來,東來的行商衣衫輕飄,西來的蒙藏商皮袍厚重,讓人覺得太陽把厚厚一沓日子一下子就搡給你了。
眼下,那花姐的茶園就是如此。夏天的日子還堆著一大堆,秋天一下子全來了。夏天里,商城那些愛打平伙吃茶飲酒的、愛賭一賭豪情膽量的、七八個書生、六七個居心不良的、幾個想散心的……這一撥幾天那一撥幾天,早早就把那花姐的蒙古包預(yù)定了。光是接待他們,大概到秋末也沒個完。而東部的行商,也是趕早不趕晚,要在中秋節(jié)前,了結(jié)這一年他們在丹噶爾商城的生意,他們像春季的暖流,從遠方源源不斷地涌來。他們中,就算十之二三選擇在茶園里休整,茶園就會負累過重。那花姐說,就連那些石桌子石凳子都在喊腰疼哩。
茶園里混沌的光陰、那花姐神道又不無道理的話語,使我時而恍惚,時而懵懂,時而興奮。我窩窩腦袋里的言辭,有點像腌菜缸里的蘿卜丁了,我的心開始能感受它們細微的變化——黑白分明的少了,游移不定的多了。我的嘴巴里,啊哦,嗷么,嗯嗯之類的詞兒多了,實誠的句子越來越少。
我到父親跟前,自告奮勇說,在這忙亂的季節(jié),我能給家里出不少力。父親向我打聽那花姐和月姨娘的情況,我的回答嗯嗯呀呀居多,事情原委很少。父親高興了。父親高興得老淚直流,叫我出面接待東來的行商。
頭一天,我陪著行商喝了不少酒。酒前酒后我都有點迷糊,大概我的窩窩腦袋還沒從那花姐茶園的混沌光陰里滾出來。我接待過的行商對我父親說:少東家身上,有一種羊皮筏子那樣的柔韌和彈性,真是天生的大歇家的材料。
第二天太陽還沒落山,我這嘴巴就闖禍了。有個徽地行商需要大量的大黃,我不但給他講了大黃的進價,還對他說我家?guī)炖镉猩虾玫奶乒盘卮簏S,打算明年再出貨?;盏匦猩谭畔卤K,拉著我,到我父親屋里,靜坐了半個時辰,然后說,既然丹噶爾天高氣爽,這兒的人對遠方的濕熱那么淡漠,今后,他的棉布呀紙張呀就不往丹噶爾送了。父親當然沒聽懂他的話,就盯著我看。我說:“多給東家些大黃吧,他老家好像有什么傳染病。”徽地行商嘆道:“不過,少東家善良,知道今年徽地濕熱病癥蔓延。真是令人感動。”
父親拿五個馱子的大黃,平息了徽地行商的憤懣。
次日,母親和嫂子親自搖鞍動馬,去了那花姐的茶園,把月姨娘接到我家里。我知道,在茶園里,母親肯定會拉著那花姐的手,翻來覆去看個沒完。母親心里會隱隱作痛,先是為我疼痛,直到那種痛惜也能包裹那花姐時,母親才會放開那花姐的手,說:“丫頭,熬一壺滾煎煎的奶茶,把酥油直接熬進去?!蔽业纳┳勇?,會瞄那花姐一眼,然后目光挑上去,停在樺樹梢頭上,再也不動。
父親終于不顧大歇家的名頭啦。他要鄭重委托丹噶爾最有名的媒婆,去城外那個沒根沒底的茶園,問那個滿嘴神道的毛丫頭愿不愿當他的兒媳婦。父親開出的價碼嚇了月姨娘一跳——在商城唯一的廣場那兒,給月姨娘盤下一個門店,月姨娘跑不動時,門店可以養(yǎng)老。那花姐嘛,也在廣場那兒,給她個帶著后院、樓閣、馬廄和庫房的大鋪子。父親說:“這民國終于安穩(wěn)了,最遲明年這時候,丹噶爾守備營要駐扎在城外。東城門外,也就茶園那一片寬闊。茶園是保不住的?!?/p>
月姨娘說:“咋安置那花姐,是大歇家的家務(wù),我不插言。給我跑腿腿的酬勞太不合情理,我擔不起的。惹出不少閑話哩。”
父親蒼涼地說:“我這是買一塊頑石進門哩。我出價十兩,別人會替我心疼我的銀子。我出價萬兩,人們就恍惚了,紛紛猜測那石頭是不是賣賤了,我是不是占大便宜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