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9月3日,傅雷與夫人朱梅馥雙雙上吊于家中。在其身后,更大的疾風迅雨才剛剛開始。
三次自殺未遂的博敏
1966年9月3日晚8點,傅敏突然接到舅舅朱人秀從上海發(fā)來的電報。電文總共六個字:父母亡故速歸。
傅敏如癡如呆,久久地木立著,仿佛成了一尊塑像。魯迅說:“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后的?!毕萦跇O度悲痛之中的他。全身的神經(jīng)都仿佛麻木了。
傅敏比傅聰小3歲。小時候,他主動要求學琴,要求上音樂學院附中,萬萬沒有料到。卻被父親拒絕了。傅雷一旦打定了主意,用十頭牛來拉,他也不會回頭。
傅雷對滿臉淚水的傅敏,作了如下說明:第一,家里只能供一個孩子學音樂,你也要學音樂,我沒有這能力;第二,你不是搞音樂的料子;第三,學音樂要從小開始,你上初中才學琴太晚了,學個“半吊子”,何必呢?
最后,傅雷補充了一句:“你呀,是塊教書的料!”
沒想到。竟給父親在10年前言中,大學畢業(yè)后,傅敏成了北京第一女中一名英語老師。1966年,他在英語教學界已經(jīng)小有名氣,并且愛上了老師這個職業(yè)。由于校長楊濱的保護,學生和一般教師都不知道他是傅雷之子、傅聰之弟,只知道他是北京外國語學院畢業(yè)的高才生。
1966年6月1日,《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在報上拋出來了。“十年浩劫”的信號彈上天了。
傅敏一看就聞出了其中濃烈的火藥味。他明白,他的父親首當其沖。他馬上想到父親寫給他的許多長信。
傅敏向來視家書為珍寶,一封封一件件整整齊齊地編號保存著。然而眼下,偌大的北京,他竟找不到一個妥善、安全的地方保存這一批信件。萬不得已,他想到了燒。與其被“橫掃”出來作為父親的“反動罪證”,不如付之一炬!
他知道父親的老友馬思聰家有一個爐子。便揣著那些精心保存的家書,去到那里,用顫抖的手點著了火。從此,《傅雷家書》只剩下一半——傅雷寫給長子傅聰和長媳彌拉的信件,因在海外才得以幸存。
燒毀家書之后,傅敏天天過著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般的日子,往往一夜數(shù)驚。
驚心動魄的消息,不時從上海傳來。一向書信頻繁的傅雷,久不寫信,全由夫人代筆。
8月26日,北京開始大抄家。傅敏坐立不安,如驚弓之烏。他來到北京長途電話局,打電話給家里。電話打通了,他的耳際響起母親那熟悉而親切的聲音:“阿敏?。磕阍趺礃??”
他還沒有發(fā)問,母親倒先問起來了。關于家里的情況,母親輕松地說:“都好,都好,你放心!”
這是傅敏最后一次聽到母親的聲音。
僅僅過了一個星期,他便收到了“父母亡故”的電報。他一看電報,就百分之百地斷定:死于非命!他恨不得插翅飛回上海,但他出校入校都要向“紅衛(wèi)兵”請示,哪有行動自由?
無可奈何,他只得打消了回滬的念頭,復電舅舅:父母后事請舅代理。
本來,由于校長楊濱的多方保護,傅敏的“身份”沒有暴露。然而,楊濱被作為“走資派”揪了出來,有人拋出了傅敏的檔案。哦,原來女一中“藏龍臥虎”,還隱藏著這么個“階級敵人”“大右派”傅雷之子,“叛國投敵分子”傅聰之弟!大字報鋪天蓋地而來。
一個學生因為說了句“毛澤東思想也是一分為二的”,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傅敏同情她,說“毛澤東思想當然可以一分為二”。他還在寫給一個學生的信中談到了對“文革”的種種不滿,信落到了“紅衛(wèi)兵”手中,便成了他的“三反罪證”。于是,一頂“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飛到了他頭上,他被關押在學校的“土班房”里。
1968年8月,傅敏已經(jīng)被關押了好幾個星期。每天連冷饅頭都吃不飽,餓得眼冒金星,全身浮腫,臉都走樣了。他忍無可忍,終于走上絕路,決心跳河自盡。
他跳了下去,誰知水淺,沒有淹死。他被發(fā)現(xiàn)了,拼命往墻上撞,頭上撞了個大窟窿,殷紅的鮮血涌了出來。他被人救起,急送北大醫(yī)院。治好后,他被拖回學校?!巴龍D以自殺對抗運動”,又是一場接一場的批斗。
傅敏痛不欲生,趁上廁所的時候,用手摸電門,再度自殺??墒?,他穿的是膠鞋,觸電未死。嚴冬,他躺在水泥地鋪上睡覺,“牢房”里沒有一絲暖意。早上醒來,連臉盆里的水,都整個凍住了。
但他終于迎來了解凍之時。1979年4月26日上午,上海市文聯(lián)和中國作協(xié)上海分會為傅雷和夫人朱梅馥隆重舉行了追悼會,并為傅雷平反。
傅聰從英國趕來,出席了追悼會。闊別21載,他終于回到祖國懷抱,回到故鄉(xiāng)上海。他感慨:這次回來是我一生最痛苦的時候,也是我最高興的時候。追悼會結(jié)束之后,傅敏途經(jīng)香港飛往英國,來到傅聰身邊,自費在英國求學一年;之后回國,繼續(xù)教師生涯。
在英國期間,傅敏仔細閱讀了傅聰保存的近200封信件,全部復印,著手編選《傅雷家書》。該書1981年出版。
冒險領取骨灰的陌生人
1979年舉行追悼會前,上海方面急于尋找傅雷夫婦的骨灰盒,幾經(jīng)周折才找到。一位陌生的“高姑娘”,就此浮出水面?!案吖媚铩闭婷薪⊙?。
1966年9月初,在鋼琴老師家中,27歲的江小燕從鋼琴老師的女兒那聽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傅聰?shù)母改浮道追驄D——雙雙自殺了!”
鋼琴老師是傅聰?shù)耐瑢W,女兒是上海音樂學院學生,所以她們關注來自傅聰家的消息是理所當然的。
“什么?”江小燕睜大了眼睛,久久說不出話來。
江小燕其實并不認識傅雷,只是讀過他所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貝多芬傳》等著作,敬佩他流暢而老辣的譯文和深厚的文學根底。
“聽說,傅雷留下遺書,說自己是愛國的?!变撉倮蠋煹呐畠豪^續(xù)說道。
江小燕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她想給周恩來總理寫信。反映傅雷夫婦含冤離世,尤其是。臨死還說自己是愛國的。
她拿起筆來。又有點覺得不踏實,因為她聽到的畢竟只是傳聞。給周總理寫信是一件不得馬虎的事,于是,她想去傅雷家看看,仔細了解一下傅雷夫婦自殺的真實情況。
她的鋼琴老師告訴她。傅雷家在上海愚園路女鋼琴家顧圣嬰所住的宏業(yè)花園后面。到了那里,她憑借墻上“打倒老右派傅雷!”的大字標語,很容易就找到了傅雷位于江蘇路的家。不過,傅雷家已經(jīng)被查封,無法進去。她向鄰居打聽,得知傅雷保姆周菊娣就在附近一家?guī)蛡颉S谑钦业搅酥芫真贰?/p>
她從周菊娣嘴里得知,傅雷夫婦死后,在西寶興路火葬場火化。周菊娣說:“傅家屬于黑五類,又是自殺的,死了不準留骨灰?!彼儐柛道子H屬,周菊娣告訴她,傅雷的姑母傅儀就住在不遠的武定路。
她來到傅雷姑母家中,傅雷姑母告訴她。傅聰遠在英國,傅敏在北京跟“牛鬼蛇神”一起勞動,除此之外,傅雷沒有別的子女在上海。
這些話使她坐立不安,夜不能寐,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同情又憤怒的情緒。
她的父親抗戰(zhàn)時曾參加國民黨軍隊。被作為有歷史問題的人對待。她自己高中時因在“反右補課”中不肯揭發(fā)俄語老師柴慧敏,中學畢業(yè)鑒定書上得到了八字考語“立場不穩(wěn),思想右傾”,加上一個“政治品德鑒定等級:差等”,從此與考大學和進單位無緣。
對傅家厄運的不平之情,驅(qū)使這個弱女子挺身而出。江小燕戴上了大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開始秘密行動。
她出現(xiàn)在上海西寶興路火葬場(原萬國殯儀館),自稱是傅雷的“寄女”(干女兒)。無論如何要求保存傅雷夫婦的骨灰。她說得那么懇切,終于打動了工作人員的心。
要留骨灰,就得買骨灰盒。她沒有工作。只是在家跟父親學畫、做父親的助手而已,哪有多余的錢?
她從殯儀館登記本上查到傅聰舅舅朱人秀的名字以及地址,給朱人秀去了一封信,說明了情況,與他約定見面時間。信末,只留一個“高”字。其實。她并不姓高,只是她的姓在上海話中與“高”相近。
她戴著大口罩,按照約定的時間,準時來到朱人秀家中。
后來,朱人秀對筆者回憶,問她住哪里,她不肯說。朱人秀見她連地址都不肯說,而且又從未謀面,與傅家非親非戚,有點不放心,于是把錢交給外甥張廷騮,讓他陪著“高姑娘”前往上海西寶興路火葬場。
買好骨灰盒、領取傅雷夫婦的骨灰之后,“高姑娘”把傅雷夫婦的骨灰盒放進一個事先準備好的大塑料口袋,帶回自己家中暫存。
過了幾天,她和張廷騮約好。一起把傅雷夫婦骨灰盒送往上海永安公墓,辦理存放手續(xù)??紤]到傅雷的名字太醒目,“高姑娘”從朱人秀那里得知傅雷原名,就在骨灰盒上署名“傅怒安”。
江小燕告訴筆者,她和父親都是虔誠的基督徒。曾有四個鄰居死后無錢買棺木,她的父親在教會的幫助下,解囊相助,使死者安然“托體同山阿”。她覺得,自己如同父親一樣,只是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情罷了。
在她看來,保存骨灰是一件“次要的事”;最重要的事,是向中共中央反映傅雷夫婦蒙冤之事。苦苦思索多日后,她給周恩來總理寫了一封信。反映了傅雷受迫害的情況。信沒有署名。
這封信沒有寄出上海,落入了上海市公安局的造反派手中,被當成一樁“大案”追查。最終,查到了她。一天,她踏進家門,看到屋里坐著三個陌生的男人,用異樣冷漠的目光注視著她,她一下子便意識到:出事了。她被當做“現(xiàn)行反革命”嫌疑犯,押到上海正泰橡膠廠(當時朱人秀在那里工作,也遭審查)。問了一陣子,抓不到什么把柄,審訊不了了之,不得不把她放了。
回到家里,父母問她怎么會成為“現(xiàn)行反革命”。她如實說了一切,父親聽罷,沒有半句責難,反而說她做得對。
1972年,父親病故,她走出家庭,只能在里弄生產(chǎn)組工作。直到1979年傅雷平反,她多年的精神包袱才徹底拋掉。
追悼會后。傅雷的骨灰盒被鄭重其事移入上海革命烈士公墓。傅聰和傅敏都對她表示感謝,她給傅敏回信,請對方不要在精神上感到對她有什么責任。“雖然從表面上看,事情與你們有關聯(lián),但在當時。完全是我個人的動機、想法。”
1985年春,她給筆者來信,報告好消息:她以優(yōu)異成績從上海靜安區(qū)業(yè)余大學畢業(yè),終于拿到紅色金字的大專畢業(yè)證書,調(diào)入上海電視大學編報,當編輯。
1989年,應筆者之約,她寫了一份自述,供筆者寫作參考之用。她寫道,雖然為持正道而受困多年,“然余深心寧然,凈然,此萬金所難得,則何悔之有?君不聞:‘朝聞道,夕死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