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主題作品研究
——以《 山居吟》與《 山居圖》為例

竇慧菊

藝術(shù)作品主題精神內(nèi)核的生成，離不開中國古代文化思想的影響，并與其緊密圓融交織。以“山居”為主題的作品，最初出現(xiàn)于魏晉時期的詩歌辭賦中。何為“山居”?六朝謝靈運著《山居賦》其序有言: “棟宇居山曰山居”①顧紹柏:《謝靈運校注集》，臺北:臺北里仁書局，2004年版，第447頁。，即把居所建立在山上是為“山居”;又言“即事也，山居良有異乎市廛。抱疾就閑，順從性情，敢率所樂，而以作賦。”②顧紹柏:《謝靈運校注集》，臺北:臺北里仁書局，2004年版，第447頁。把山居的生活方式與性情連接，賦中已然有著隱逸之意的指向。若說魏晉六朝為老莊思想的崇盛之時，那么“山居”成為一種閑逸且順從率真性情的生活方式，而被賦予的個體自我精神呈現(xiàn)，便已隱現(xiàn)主題定向的存在。唐代涌現(xiàn)出大量的“山居”詩，如王維的《山居秋暝》、李德裕的《思山居十首》、貫休的《山居》、李白的《題元丹丘穎陽山居》等。此后，“山居”與禪、“山居”與道，藉如此類的連接逐漸使得“山居”成為具有識別性的，有著獨特文化內(nèi)涵的主題在歷朝歷代的詩歌、文賦、琴曲、繪畫等作品創(chuàng)作中得以不斷地傳承和延續(xù)。如果說，中國古代文人借由個體心性延綿不斷的精神和心靈訴求，是影響著山居“主題”內(nèi)核定義的關(guān)鍵，那么在作品主題生成后歸至藝術(shù)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其所攜帶的最本源的思想精粹，將會借由主題定式打破藝術(shù)類別的劃分，而被鋪成在各種藝術(shù)表現(xiàn)形態(tài)的藝術(shù)作品中，形成作品與作品之間內(nèi)在文化與精神的互釋紐帶，成為闡釋同一主題作品真實內(nèi)涵指向的有效方式。通過即成的“主題”，將不同藝術(shù)形態(tài)的藝術(shù)作品鎖定，分析相同作品主題內(nèi)在的真實意蘊，通過作品明晰藝術(shù)史中存有的潛在的隱性連接與變遷指向。在此，本文以琴曲和山水畫這兩種不同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的“山居”主題的藝術(shù)作品《山居吟》與《山居圖》例論。

一、《山居吟》主題內(nèi)涵的指向

明代朱權(quán)所編纂的古琴譜集《神奇秘譜》分為上中下三卷，《山居吟》譜本最早見于中卷《霞外神品》。此曲傳為南宋琴家毛敏仲所作，毛敏仲，名遜，曾為司農(nóng)楊纘門下清客時參與編撰《紫霞洞譜》，其所創(chuàng)琴曲《山居吟》亦被收錄其中。《山居吟》流傳甚廣，而后的《浙音釋字琴譜》《太音遺音》《重修真?zhèn)髑僮V》《風(fēng)宣玄品》《五知齋琴譜》等43種琴譜本集均刊有此曲，各家琴譜版本與演奏方式略有所差異，不過琴曲主題思想及題解意涵基本一致。如《神奇秘譜》 《重修真?zhèn)髑僮V》和《樂仙琴譜》收錄的《山居吟》的題解:

是曲者，宋毛仲翁所作。其趣也，巢云松于丘壑之士。澹然與世兩忘，不牽塵網(wǎng)，乃以大山為屏，清流為帶。天地為之廬，草木為之衣;枕流漱石;徜徉其間。至若山月江風(fēng)之趣、鳥啼花落之音，此皆取之無禁，用之無竭者也。所謂樂夫天命者，有以也夫。又付甘老泉石之心，尤得之矣。①王孺童:《古琴曲溯源》，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年版，第284頁。(《神奇秘譜》)

此毛仲翁所作也。見其與世兩忘，不牽塵網(wǎng)。乃以太山為屏，清流為帶，天地為廬，草木為衣，枕流漱石，徜徉其間，真乃謂樂天知命者矣。②王孺童:《古琴曲溯源》，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年版，第285頁。(《重修真?zhèn)髑僮V》)

按斯曲，乃宋毛敏仲，因見山居趣味，澹然與世兩忘。至若山月江風(fēng)之景，鳥啼花落之音，此皆取之無禁，用之而不竭者也。鼓是曲者，當之樂夫天命矣。③査阜西:《存見古琴曲譜輯覽》，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1年版，第303頁。(《樂仙琴譜》)

從各家琴曲譜本收錄的《山居吟》題解來看， “與世兩忘，不牽塵網(wǎng)”構(gòu)成了琴曲“山居”主題創(chuàng)作和表現(xiàn)的動因。題解中出現(xiàn)的大山、清流、草木、流石、天地間的山月江風(fēng)鳥啼花落等自然物象是《山居吟》作品表現(xiàn)內(nèi)容所涉及母題元素的文字性指向，在轉(zhuǎn)變?yōu)橛须[喻意義的母題意象后，這些物象引申的意象群共同構(gòu)筑了“山居”之所以能夠澹然忘塵的基本氛圍。在歷代以“山居”為主題的詩詞中，山、水、草木、清泉、花、鳥、魚等自然物象以及生存于自然中的生命被不自覺地編排在作品當中，如 (南宋)舒岳祥《山居》: “雀飲梅心雪，魚吞水面云。山居差有味，世事不堪聞?！雹?明)解縉等編:《永樂大典全新?？闭洳匕妗?第一卷)，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50頁。(南宋)徐璣《山居》: “柳竹藏花塢，茅茨接草池。開門驚燕子，汲水得魚兒?！雹?南宋)曾唯輯:《東甌詩存》(上冊)，上海: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208頁。在這些詩詞中，構(gòu)筑“山居”場景的皆是取之自然的各種物象，即由山、水、草木、清泉等物象對應(yīng)的是“是非忘卻”“身心兩閑”的狀態(tài)，是人進入自然景境狀態(tài)后心靈與之發(fā)生的互動，這種互動代表著創(chuàng)作者個體價值判斷的選擇，即明確了“山居”主題的指向是對世事的回避而隱于山居忘卻凡塵悠然自在生活的釋然。作品中母題元素及所隱喻象征的母題意象往往構(gòu)成主題意義的指向，構(gòu)筑“山居”場景的自然物象潛在的隱喻逐漸將“山居”主題指向避世歸隱之意，《山居吟》中的“山居”主題當然也有著避世歸隱的指向。這一點在毛敏仲所作另一首體量較大的琴曲作品《樵歌》中有明確表現(xiàn)，據(jù)明代胡文煥《文會堂琴譜》云: “《山居吟》，《樵歌》之引。”⑥王孺童:《古琴曲溯源》，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年版，第282頁?！渡骄右鳌肥恰堕愿琛返囊?，兩者皆為徵調(diào)，“引”有序奏之意，即兩首琴曲的承啟關(guān)系暗示了其中音韻曲意內(nèi)在的一致性?！渡衿婷刈V》中《樵歌》的題解為:

是曲之作也，因元兵入臨安，敏仲以時不合，欲希先賢之志晦跡巖壑，隱遁不仕，故作歌以招同志者歸隱，自以為遁世無悶也。①査阜西:《存見古琴曲譜輯覽》，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1年版，第306頁。

《樵歌》題解提及的“晦跡巖壑，隱遁不仕”明確道出琴人有“歸隱”之意，這里的歸隱似乎在于避世不仕，以此邏輯推斷這里“欲希先賢之志”中的“先賢”極有可能指的是有歸隱盛名的先賢，如嵇康、陶淵明等人，即都是無意于入仕且具有極高人格風(fēng)骨的隱遁先賢。然而，在明代琴譜《風(fēng)宣玄品》收錄的《樵歌》歌詞第七段“樂道以書”言:“追思前代圣賢，貧樂不改?？鬃忧哦?，貧屢不累心懷，其樂不改。顏子在陋巷，瓢飲簞食貧，其樂不改。”②査阜西:《存見古琴曲譜輯覽》，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1年版，第623頁。歌詞中的“先賢”指向孔子和顏回，其“先賢之志”“其樂不改”，出自《論語·雍也》言: “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雹蹢畈g注:《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65頁?！墩撜Z·述而》:“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雹軛畈g注:《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80頁。這里的“志”顯然不是對避世不仕歸隱的選擇，呈現(xiàn)的是無關(guān)富貴，即使生活清苦亦自得其樂的人格境界，有著儒家對個體人格修養(yǎng)與德行的追求，其中包含著“士志于道”的基本訴求。這便產(chǎn)生了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山居吟》與《樵歌》作品的主題指向是否就是避世不仕的“歸隱”之志?

作為《樵歌》的引子， 《山居吟》與《樵歌》的主題意涵顯然相通，“先賢之志”實際已成為穿插作品主題的內(nèi)涵指向，結(jié)合兩首樂曲表現(xiàn)的主題來看， 《山居吟》中“山居”主題呈現(xiàn)的“歸隱”內(nèi)涵，重點不是以避世不仕為主導(dǎo)，其指向的是在于題解中出現(xiàn)的“樂天知命”，亦即為《樵歌》中所從的“先賢之志”?！兑住は缔o上》有云:“樂天知命，故不憂。”孔穎達疏:順天道之常數(shù)，知性命之始終，任自然之理，故不憂也。⑤高海夫主編:《唐宋八大家文鈔校注集評·臨川文鈔》，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年版，第47頁。即為一種合意于天地自然，以淡然平和的狀態(tài)順應(yīng)自然大道的心境。莊子所言:“是故至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雹薹接伦g注:《莊子》，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362頁。避世不仕不是《山居吟》作品中涉及“歸隱”的內(nèi)涵，亦不是“山居”主題的最終指向。 《山居吟》中的“山居”主題與“歸隱”內(nèi)涵相結(jié)合的作品主題，表達定式的內(nèi)容并不是單一指向“避世不仕”，立足作品本身攜帶的主題關(guān)聯(lián)性，《山居吟》的“山居”主題的“歸隱”在于將道家隱游天地的自在和儒家不改其樂士志于道相結(jié)合的一種人格境界，是將主題最終指向中國古代賢人雅士追求個體人格修養(yǎng)與順應(yīng)自然大道心境的“樂天知命”的心靈境界。

二、《山居圖》主題的心靈映射

錢選，字舜舉，號玉潭，別號清癯老人、川翁、習(xí)懶翁等，吳興 (今浙江湖州)人，其生卒年存有爭議，一般認為是在1235－1301年，可以斷定錢選生于宋理宗時期，宋亡后至元大德四年亦尚在，與趙孟頫等人合稱“吳興八俊”。錢選生活在宋元易祚的動蕩時代，作為南宋景定三年鄉(xiāng)貢進士，錢選學(xué)富五車飽讀詩書，早年間投身科舉的他并非是沒有入仕之心的，亦有作為文士著書立言士志于道的心理訴求，元代趙汸《東山存稿》卷二中載:“公嘗著書，有《論語說》《春秋余論》《易說考》《衡泌間覽》之目，后皆焚之矣?！雹?元)趙汸:《東山存稿》//(清)紀昀: 《文淵閣四庫全書》 (1221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210頁。然而家國衰亡的境況對錢選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宋亡以后他將自己所有的著作付之一炬，選擇“不管六朝興廢事，一樽且向圖畫開?！雹嘀袊糯鷷嬭b定組編:《中國古代書畫圖目》(十六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9年版，第85頁。再未入仕，選擇“隱于繪事以終其身。”⑨(元)趙訪:《贈錢彥賓序》//陳高華:《元代畫家史料匯編》，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502頁。這種選擇的心性從某種程度上貫穿于錢選的繪畫作品當中，其筆下“山居”主題作品的內(nèi)涵指向亦成為來自于畫家之所以選擇“隱于繪事”的源始。

錢選是一位全能畫家，據(jù)《元詩選》所記錢選“山水師趙令穰，人物師李伯時，花木翎毛師趙昌，皆稱具體，用筆高者，至與古人無辨?！雹?清)顧嗣立編:《元詩選·二集》，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85頁。在山水、人物、花鳥畫上均有一定的造詣，作山水畫喜用晉唐筆意，《山居圖》的設(shè)色追尋唐代青綠山水的樣式但是又超越這種樣式，其畫面設(shè)色淡雅清新、筆觸隨性精巧，在表現(xiàn)“山居”主題的同時不自覺地融入了文人格調(diào)的淡然雅致?！渡骄訄D》確切的創(chuàng)作時間無法斷定，因為錢選的繪畫作品落款基本不署時間，包括他的其他畫作如《浮玉山居圖》《秋江待渡圖》《煙江待渡圖》等的款識均只留有“吳興錢選舜舉”，但就目前所見的信為錢選真跡的作品基本都是作于南宋滅亡之后。②李永強:《元初繪畫新貌的先鋒:錢選及其繪畫問題再考論》，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博士論文，2015年，第28頁。社會政治環(huán)境的不合意使得畫家的內(nèi)心極為觸動，而借由社會環(huán)境的不堪給予畫家的心靈訴求也被呈現(xiàn)在畫家的作品當中。

錢選所作《山居圖》中的“山居”主題明確指向歸隱不仕，實際上也是畫家“隱于繪事”生活態(tài)度的表現(xiàn)，而促使錢選所擇取的“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錢選心靈之“隱”期待的指向空間?！渡骄訄D》中，房屋隱匿在蔥蔥郁郁的林木間，山石伴著氤氳曠遠的水域，有小舟蕩漾其中。布局層次舒展而不矯作，一處小橋連接了水域兩岸，經(jīng)過的路人悠然自得。畫家將自然界的各種物象以平面形態(tài)納入畫作之中，畫作筆墨無皴卻勾線潤澤，青綠墨色淡渲暈染，為觀者營造了一處意趣生拙而虛幻脫俗的圣地。畫中的空間沒有戰(zhàn)亂不停的國事、沒有喧囂的世俗紛爭、沒有利害得失的個體人性，畫中呈現(xiàn)的空間抽離了現(xiàn)實世界將會出現(xiàn)的各種世俗“必然”，跳脫到畫外成為由畫家主觀意愿表現(xiàn)出來的精神世界，實際上，灌注于畫家心靈和精神的山水作品已經(jīng)超越了客觀存在的自然山水意義，畫面脫離具體造型后被環(huán)繞在一片朦朧的具有隱逸氣質(zhì)的空間中，也正是畫家心靈渴盼的理想化空間。

《山居圖》中“山居”主題的表現(xiàn)通過大山、樹石、泉流、小橋、漁舟、屋舍等母題元素，以視覺直觀的表現(xiàn)形式被畫家有意識地安排在畫面中，即母題元素轉(zhuǎn)換為母題意象，最終以視覺圖像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作為主題的直觀性表達。這些母題元素群造就的是母題意象成為畫家個體意識納入“山居”主題內(nèi)涵指向的直接方式。畫幅左側(cè)畫家的自提詩文在視覺形式上形成了一種和諧的平衡感，畫家所題之詩成為畫面構(gòu)圖的一部分，在配合作品借由母題元素組合生成的視覺意象空間中，題詩的內(nèi)容超越視覺圖像本身，讓“山居”主題指向作者的心靈映射，而成為作品意境空間創(chuàng)作者思想的外延，即整個畫面是畫家自主營造的一處遠離現(xiàn)實世界、安逸自得避世隱于其中的理想型空間幻境，也是畫家內(nèi)心情致的訴求，這些在畫中錢選的自題詩文中可以看出:

山居惟愛靜，日午掩柴門。寡合人多忌，無求道自尊。鷃鵬俱有志，蘭艾不同根。安得蒙莊叟，相逢與細論。③盧輔圣:《中國文人畫史》，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5年版，第203頁。

根據(jù)畫中題詩中“鷃鵬俱有志，蘭艾不同根”，明訴錢選將自己與他人區(qū)分開來。據(jù)載“吳興當元初時，有八俊之號，蓋以子昂為稱首，而舜舉與焉。至元間，子昂被薦入朝，諸公皆相附取官達?！雹?明)張羽:《靜居集》//胡思敬輯:《豫章叢書本》(第181冊)，南昌:退廬圖書館?？蹋?916年版，第9頁。當時的南宋遺民大多是有著因作為士人的傲骨而選擇隱逸不仕，但還是有不少人如趙孟頫 (1254－1322)等傾慕于至新朝做官的。趙孟頫《次韻錢舜舉四慕》有詩云: “周也實曠士，天地視一身。去之千載下，淵明亦其人。”⑤(南宋)趙孟頫:《松雪齋集》，黃天美校，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0年版，第18頁。趙孟頫與錢選關(guān)系極好、亦師亦友，都向往陶淵明式的高逸悠然心性，但對比趙孟頫的出仕，錢選的不仕以實際行動契合了個體心靈追求的山居之隱。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中言:“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猶望一稔，當斂裳宵逝。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①(晉)陶淵明:《陶淵明全集》(前言)，曹明剛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2頁?！白悦馊ヂ殹背休d的是無意仕途追隨心靈所向堅決表現(xiàn)的結(jié)果，是避世歸隱選擇的態(tài)度和方式，這亦與錢選“隱于繪事以終其身”相契合，《山居圖》“山居”主題的指向，實際上在錢選所作另一幅青綠山水作品《浮玉山居圖》中，也直接證實了這樣的“歸隱”之意。《浮玉山居圖》的題詩:“瞻彼南山岑，白云何翩翩;下有幽棲人，嘯歌樂徂年。藂石映清泚，嘉木澹芳妍;日月無終極，陵谷從變遷。神襟軼寥廓，興寄揮五弦;塵彯一以絕，招隱奚足言?！薄罢须[奚足言”言明不與蒙元統(tǒng)治者同流的清高氣節(jié)。錢選“山居”主題指向的“隱”，是自我主觀主動的避世歸隱，主題情緒延續(xù)了陶淵明的“歸隱”之意，而促使這種“歸隱”到隱居山居不為入仕的客觀緣由，不僅在于南宋末期社會因素的使然，也是畫家內(nèi)心心靈訴求的指向。

三、主題隱性指向的個體訴求

《莊子·盜跖》言: “古者禽獸多而人少，于是人皆巢居以避之?！雹诜接伦g注:《莊子》，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508頁。漢代許慎有言:“巢，鳥在木上曰巢，在穴曰窠?！背仓玖x是指鳥窩或是指鳥在樹上筑巢的行為，后“巢居”的意義被延展不限于在樹上筑巢居住，亦可泛指筑居于山林的陋室。 《山居吟》的題解“巢云松于丘壑之士”，脫離其表意并非是簡單的對士人居住方式的說明，而是融入中國古代士人因自身心靈觀照的需要，所選擇的“澹然與世兩忘，不牽塵網(wǎng)”處世方式，折射的是對理想化空間的訴求。而產(chǎn)生其訴求的原因在于大山、清流、草木、溪石，在于天地間的山月江風(fēng)、鳥啼花落這些自然物象，即“山居”成為一種契合著心靈對天地自然大美的觀照方式，是自然物象本真存在的質(zhì)樸給予古代文人雅士對自我人格反省，以及心靈澄凈需要的避世空間。

從毛敏仲與楊纘的交往時間，以及編撰《紫霞洞譜》作《山居吟》的時間上看，毛敏仲的活動時間要比錢選早很多年，毛敏仲幾乎與南宋同卒亡，而宋亡后錢選以南宋遺民的身份又生活了二十多年，《山居吟》的成曲時間早于山水畫《山居圖》?！渡骄右鳌放c《山居圖》都是“山居”主題的藝術(shù)作品，作品最終呈現(xiàn)的都是對淡然雅逸意境的追求，但是不可忽視的是，作品創(chuàng)作者的心性路徑指向卻各不相同，即創(chuàng)作者本身疊附于作品的“意象”源不同，造成同是“山居”主題的作品在主題內(nèi)涵指向“歸隱”的同時亦存在變遷的差異。

《山居吟》作為《樵歌》的引曲， 《樵歌》在某種意義上是《山居吟》的延續(xù)，《樵歌》題解中“元兵入臨安，敏仲以時不合”，說明毛敏仲因為時局動蕩這才有了仿效先賢避世之心，其中透露的情緒傾向更多的是對無法入仕的無奈。古來歸隱的先賢多是自愿不入仕途的，《世說新語》中:“山公將去選曹，欲舉嵇康，康與書告絕?！雹?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朱碧蓮、沈海波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648頁。因為山濤想舉薦嵇康做官，嵇康與其斷交，所以無論是陶淵明還是嵇康，他們的歸隱都是出于自我本性，志已不在入仕。這些是契合錢選《山居圖》“山居”主題指向的，錢選的《山居圖》從主題內(nèi)涵的指向上看，是陶潛情結(jié)的延續(xù)，“歸隱”是在“招隱”的境況下做出的堅定選擇，無意于仕途，選擇避世歸隱是自發(fā)自主行為的使然。這一點，錢選在畫作《陶淵明策杖圖》的題款中直接言明了內(nèi)心的訴求:“晉陶淵明得天真之趣。無青州從事而不可陶寫胸中磊落。嘗命童子佩壺以隨，故時人模寫之。余不敏，亦圖此以自況。”但是《樵歌》的“隱遁不仕”并非是主觀自愿歸隱之意的呈現(xiàn)，“山居”主題指向的“歸隱”存在著被動的因素。

毛敏仲生活在時局動蕩的南宋末期，他曾在南宋當時的大戶楊司農(nóng)的門下做清客。1276年元兵破臨安不久，毛敏仲“以為士之道，莫尚于賓王，先王之化，尤莫尚的虞氏之教”①(元)王逢:《聽葉琴師觀光操·序》，《梧溪集·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與琴師葉蘭坡、徐秋山相約北上，又作琴曲《觀光操》欲赴元大都見元世祖為其獻藝，只是未及召見便客死館舍。琴曲《山居吟》是以音韻傳達作品主題的藝術(shù)形態(tài)相對直觀的視覺表現(xiàn)來說，作品主題內(nèi)在的意涵有一定的自由理解空間，但是作品主題指向的分析，需要考慮到創(chuàng)作者本身以及相應(yīng)社會背景等因素，因為創(chuàng)作者是作品主題精神內(nèi)涵的賦予者。琴曲題解中“與世兩忘，不牽塵網(wǎng)”似乎并不能完全體現(xiàn)毛敏仲內(nèi)心的真實訴求，不可否認的是毛敏仲直至晚年都依舊存有入仕途的功利之心，但是“他在處世上盡管未能完全擺脫功名之念，但在琴樂審美上卻趨身于純古淡泊的情調(diào)意蘊，以超然之心求得心境的淡化?！雹谡氯A英:《宋代古琴音樂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46頁。就琴曲《山居吟》本身來說，“山居”主題指向歸隱避世的同時，伴隨的還有“樂知天命”的隱性指向，這種隱性指向有著士人入世的心理期待，即琴曲有著道家隱游天地的自在愜意，卻又難掩儒家士志于道的入仕人格情懷。

儒家的入世至仕呈現(xiàn)的是古代文人的自我要求和社會對其的要求，修身治國平天下幾乎成為歷史上歷朝歷代所遵循的至理，而道家對于心靈的觀照和對道的追求，則成為藝術(shù)家最為放松的一種行為暗示，在作品主題表達的過程中呈現(xiàn)出潛隱儒家所求而迸發(fā)自我個體需要的直觀狀態(tài)。文學(xué)主題中選擇的價值觀、母題的恒常性，雖不能完全等同個體的現(xiàn)實行為，還是可以窺見傳統(tǒng)文人心態(tài)及現(xiàn)實處境、創(chuàng)作動因的一個重要側(cè)面。③王立:《文人審美心態(tài)與中國文學(xué)十大主題》，沈陽:遼海出版社，2003年版，第151－200頁。母題元素的隱喻和象征鋪墊的是作品主題的表現(xiàn)，“歸隱”與“山居”主題內(nèi)涵的共同指向性，是在藝術(shù)史的發(fā)展過程中被建立起來的，“山居”主題與“歸隱”成為藝術(shù)作品表現(xiàn)的一種主題定式指向。但是，不同作品中“山居”主題的指向，在一定程度上存在或多或少的變遷轉(zhuǎn)折。立足《山居吟》和《山居圖》作品本身來看，“山居”主題指向的都是對“歸隱”情致的訴求，但是在“隱”的同時，創(chuàng)作者們都有著中國古代文人“士志于道”的心理期待，然而，毛敏仲是在執(zhí)行“士志于道”的過程中被動的失敗了，而錢選內(nèi)心的“士志于道”在國家衰亡江山不復(fù)的哀悼與無奈的隱忍情愫中自主選擇毀書滅著，再不入仕。

(南宋)錢選《山居圖》紙本設(shè)色26．5cm×111．6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結(jié) 語

同一主題的作品，會因為創(chuàng)作者的心性訴求影響到承載作品主題內(nèi)涵指向的路徑發(fā)展，其主題內(nèi)涵的指向性會在原本定式的指向前提上，被附加新的指向內(nèi)涵或者維持原本主題定式的指向而繼續(xù)延續(xù)。《山居吟》和《山居圖》在“山居”主題表現(xiàn)上都指向的是“歸隱”。但是在“歸隱”的主動性上存在差異，這種差異來自于作品創(chuàng)作者折射出來的真實的心靈訴求。 “山居”主題指向的“歸隱”是因為山水天地自然能夠滿足藝術(shù)家期待的，有別于現(xiàn)實世界的理想空間，實際上也成為中國古代文人尋求避世歸隱其中的緣由。然而中國古代文士一向具有自主順應(yīng)符合自古以來的“士”這一階層的人格屬性傾向?！墩撜Z·泰伯篇》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①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92頁。幾乎每一個基于這種屬性的文人們都期待自己能夠達到符合他們內(nèi)心標準的“士”的形象，然而這種訴求在遭遇家國亡敗的社會境況下，在避世歸隱的實際行為下呈現(xiàn)出“主動”和“被動”兩種心靈傾向，“山居”的主題內(nèi)涵指向“歸隱”的同時，還存在隱性的個體心靈訴求，這種訴求亦影響作品主題真實內(nèi)涵的指向。研究不同表現(xiàn)形式的藝術(shù)作品對于同一主題的表現(xiàn)，需要將創(chuàng)作者個體心性傾向的價值觀考慮其中，以主題學(xué)方法介入藝術(shù)作品的研究中，將藝術(shù)作品置放在相應(yīng)的史境中，分析作品主題真實的內(nèi)涵指向，這亦是打破門類藝術(shù)限制，做到以綜合、整體和宏觀的視野分析不同藝術(shù)表現(xiàn)形態(tài)的藝術(shù)作品，從而全面地進行主題內(nèi)涵指向闡釋的新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