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大面積降臨

曾興

初見此句，不解其意，讀完本輯各色落落大方之人物，頓感文字的重量與厚度，以及漢語之美。這不獨是一輯詩歌而已，在我看來，那是一群脫俗的狂熱靈魂降臨，然而此刻他們正在我血液里高蹈。這些零星遍布的人物，讓詩歌重返人間，避開了那些崇高偉大光明的堂而皇之。人，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核心，是所有終極問題最后的指向。盡管尼采宣稱“上帝之死”，到羅蘭·巴特堅持“作者已死”，再到深受西方現(xiàn)代派影響的當下，其敘述技巧打出了“人物已死”的旗幟。但文學(xué)從來都是人學(xué)，人物作為文學(xué)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一直存在于各類文字表述的縫隙。當下詩人似乎開始重持“啟蒙”之刀，讓人的發(fā)現(xiàn)成了軸心，文本中有了人性的善，也有了人性的虛妄。這一輯的詩人做出種種努力，開始反思人物形象在詩歌中的塑造，將寫人的廣泛性以及深度不拘泥于一種表達，敘述的格局致使詩人巧妙跳出小說式的外貌肖像，三言兩語直擊人格及心靈，乃至人的無意識、集體無意識。

隨著新文學(xué)至今各種文藝思潮的浸潤，浪漫已逝，人物描寫搖身一變，走上反英雄化、反典型化之路，詩歌首先使“英雄”走下了神壇，讓歌唱回到了人間?？墒菑哪撤N意義上說任懷強的《觀察家》體現(xiàn)出一個最初的浪漫主義者情懷，“他離凝神于恍惚細鱗翻涌噪聲/啟用高山雪水洗亮的河流/漩渦中的水波撐開了苦悶”。真正的詩人就是這樣，首先要對人間領(lǐng)悟透頂，繼而投入到對精神烏托邦的熱烈創(chuàng)造當中，最后用詞語說出想象的人間。“而他擁有寬厚的舌頭面對這個世界”難道不是像極了那句“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嗎？

在《各種找不到頭腦的人》中，詩人與暴君的關(guān)系，被提煉成“風與風的扭斗”，任懷強的反叛性暴露無遺，然而他又渴望著與這個世界達成和解，和解的另一種表述是，“坐下來深談淬煉過的生活……灌溉更隱蔽地凌空噴射的思想”，可以說這是詩人遭遇暴君及世界之后的清醒，任懷強注定是自己語言的國王，因找不到頭腦而隱秘的痛苦致使“多重呼吸”轉(zhuǎn)向現(xiàn)實，轉(zhuǎn)向詩歌，轉(zhuǎn)向用隱喻來寄托創(chuàng)造烏托邦的野心。

如果足夠留意，讀者會發(fā)現(xiàn)《李小西》就是現(xiàn)代性的本體和人間的鏡像?！袄钚∥?，走在大街上/陽光躲著他/人群躲著他/落下的梧桐葉怕砸著他”，在陳修遠的詩句里，似乎潛藏著一顆高貴的頭顱，指向每一個世人，隱喻人與世界的矛盾關(guān)系。正如拉康的鏡像理論所言，我以為李小西這一鏡像混淆了讀者的現(xiàn)實和想象，在自我意識確立的那個神秘瞬間，“像一塊裸露出水面的石頭/來來往往的人流/濺起層層浪花”似乎每一個以他者視角進入的內(nèi)在都與“李小西”存在的外在世間進行了擁抱，“唾沫噴向”的不僅是“李小西”的 瘦弱之身，更是一個現(xiàn)代性的本體，是我們蕓蕓眾生。

李常青的《給父親》暗示了詩人內(nèi)在的質(zhì)樸性。文字仍然輕快地跳過外在描述，保持慣有的渲染手法，“時隔多年/我仍是你重錘之下一塊堅韌的鐵/我仍是你田園里一株健康的麥子”，對于父親這一形象，其傳統(tǒng)情懷和內(nèi)質(zhì)本來就無須詩人多言。這寥寥幾筆，父親安靜、有力、可靠、忍耐的精神內(nèi)核已躍然紙上。這也許才是浪漫主義的真正核心，它有機會讓李常青穿越一代代父輩構(gòu)建的墻垣，說出“你必須要把沉重的那一端，交給我”，時間的河流把我們引向一個反差，那是宿命般的隱憂。

《影子》的極度克制，造就了點到為止的審美體驗，鮑秋菊的“父親”形象和彭爭武的《板凳：平衡的世界》同樣如此。這幾位詩人的淺嘗輒止，都有一種細膩的美感和破碎的疼痛。從“但你似乎什么也聽不見/近在咫尺，卻越來越像一幀黑白的影子”到“起伏在手指，只要觸碰過的，都能從根部/萌出新芽”再到“湊攢一本書/可以把零碎的心排列進去”再到“這條榆木板凳/還會是一個人的歸宿”，這一路下來的抒情，沒有了以往情感至上的偏激以及進入媚俗的危險，理性和思考重新回歸，比起劣質(zhì)的純感情抒寫，這幾首詩其實更貼近新詩傳統(tǒng)，更能體現(xiàn)出作者的生命認同。

魯蕙的《拿玻璃的人》值得我們反復(fù)回味，由于語言和意向過于高峻，我們嘗試去想象詩人的痛楚正是來自于靈魂深處，“如果玻璃猝然破碎，一定是關(guān)于/寬大肩膀里的碎片”，詩人一定經(jīng)過了種種掙扎，才能從顫栗的口中冒出這樣的句子。世間易碎，時光易逝，“整個過程是恩仇與愛”，從另一個反面，我們又看到了詩人魯蕙對人間世事異于常人的敏感性。

《他們說我像極了一個人》充滿了讀者所期待的那種質(zhì)地、色澤、重量，甚至還有裂紋和聲響?！八麄冋f看到我父親三十年前的樣子”，這個又一次從他者視野中出現(xiàn)的我，其實就是詩人孫啟泉對于父親種種影像靈敏精微的把握，進一步“我?guī)缀鹾臀腋赣H一個模樣/可我父親必定走了”通過這樣把握，略帶痛楚，其實詩人已經(jīng)進入了內(nèi)在生命的反思，同時，還照射出自身的理想人格，面對這樣的世間，父親似乎為“我”提供了一種生命策略的樣本。

人的生生不息，大地充滿勞績，靈魂之間撞身取暖。人間煙火氣從這一輯文字背后緩緩散開，讓我們看到“人物”內(nèi)心有大愛，有悲憫，還有星辰大海。呼喚人性、人情和人道主義，呼喚著人的尊嚴和價值。呼喚讓詩歌重回人間，呼喚讓靈魂降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