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佳
奶奶去世時,我在外地讀書。山高路遠(yuǎn),那時,通訊并不發(fā)達(dá),或許,作為一個遠(yuǎn)在外地的孫女,與奶奶的感情忽好忽壞,我的親人們或許過多的沉浸在悲痛中,他們已將外地的我遺忘。
我是在奶奶入土為安一個月后才得到奶奶去世的消息,心中不能不掀起波瀾,畢竟,我們血脈相連,血濃于水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我在異鄉(xiāng)默默地想象著奶奶過世的情景。
我的那些討奶奶喜的堂姐妹堂兄弟一定會很悲傷,即使在外地,我仍然能感受到悲傷的氣息,這可能源于我們的血管里流著一樣的血罷!我仿佛能看到院子里擠滿了人,奶奶一生樂善好施,村里的人應(yīng)該都來為奶奶送行吧!
我想象著院子里搭起的靈棚,有棱有角,奶奶的子孫們頭戴白色的孝帽,身著白色的孝衣,接待客人,并一一還禮。而奶奶則穿著幾年前就準(zhǔn)備好的壽衣,壽鞋,安安靜靜地躺在棺木里,遠(yuǎn)離了病痛,遠(yuǎn)離了煩擾。我甚至很想知道,奶奶臨終前的境況,可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我想:我終究是離奶奶太遠(yuǎn)了,遠(yuǎn)到連奶奶的狀況都想象不出來,這實際上是一種疏離,可怕的親情的疏離。我無暇顧及批判什么,只覺得我有必要再想象下去,畢竟,奶奶是我的親人,而我的親人離世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哪怕這想象是徒勞的,我依然應(yīng)該繼續(xù)想象下去。
我看到奶奶院里的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櫻桃樹落下了很多葉子,這棵樹在院里生長了很多年,從我在這個院里出生時,它就在了,它的年齡比我大。我爬過它的樹干,曾把兩條腿架在它的主干上,咯咯笑著,樹下,奶奶扎著褲腿,纏著小腳,一顛一顛地走到樹下,仰頭看著我,有點擔(dān)心地叫我下來,我呢?并不理會奶奶的召喚,伸手撿大個的、通紅的櫻桃塞進(jìn)嘴里,還不忘摘幾串大個的朝奶奶丟去,現(xiàn)在想起來,這是一老一小最和諧的相處方式,多年以后,我在異鄉(xiāng)看到櫻桃樹,心里仍然澎湃著親切,奶奶的櫻桃樹是親情發(fā)酵的藥引子。
我看到櫻桃樹的哭泣,那是多年相處的情感,樹亦有情,人豈能無情?然而,我卻沒有淚下,只是把一顆心千里迢迢地埋進(jìn)無盡的懷想中。
我看到奶奶的靈柩被抬起,他們抬得很穩(wěn)當(dāng),生怕一路顛簸,驚擾了奶奶的亡靈。白色的紙錢被拋到風(fēng)中,紙錢紛紛揚揚地落到地面上,靈柩后面,孝子孝孫們排成長長的隊伍,能夠聽到哭聲,低聲啜泣,或是號啕大哭。走在村口,扎好的紙馬、紙轎車等被焚燒,那是對逝去的奶奶進(jìn)入天堂的希冀。走出了村口,就沿著山路進(jìn)入北山的祖墳。我在心中輕輕地祈禱,奶奶慢點走吧!再回頭看看這曾經(jīng)生活了八十多年的村莊,而步履再怎么緩慢,奶奶還是要埋進(jìn)祖墳,埋在爺爺?shù)纳磉叀?/p>
那凸起的墳包是奶奶最后的歸宿。陰陽兩隔,是最殘酷的分離。我看到奶奶如一片落葉,回歸大地的懷抱,葉子還能在明年重現(xiàn)枝頭,而我的奶奶,再也不能回到老屋,我只能在懷念中重現(xiàn)往日的點點滴滴。
我的童年是在奶奶家度過的。
我記得奶奶的西廂房里有一個大磨盤。奶奶家養(yǎng)了一頭小毛驢,經(jīng)常看到奶奶用一塊布做成眼罩,蒙在驢的臉上,驢就圍著磨盤轉(zhuǎn)圈圈,豆渣順著磨盤流下來,奶奶會在驢的后面,拿一把舀子刮磨盤上流出的豆渣,還不時地往磨眼里添泡好的黃豆。我那時小,也幫不上什么忙,就在旁邊逗小黑貓玩,拿一個布條條懸在貓的眼前,貓就忍不住,伸出前爪來碰布條條,剛碰到,我就把布條條拿開,貓就收了爪子,我再把布條條懸過去,每次都能惹來我的捧腹大笑。一邊忙碌的奶奶就會回頭,偶爾也笑笑。
奶奶磨好了豆子,再把蘿卜打成絲,做出一個個窩窩頭,在大鍋里蒸出來,那將會是我們幾天的口糧。
我在奶奶家無憂無慮地生活到六歲。那時,母親的新家已經(jīng)成型了,條件也漸漸好轉(zhuǎn),就把我接回去了。
新家和奶奶家在一條街道,相隔大約一百五十米。
自從進(jìn)了母親的家,我就很少去奶奶家了。
我稍大一點,就感覺到奶奶和母親的不合。
起源大概是奶奶承諾給母親的新房子沒有兌現(xiàn)。
母親和父親白手起家,蓋起了自己的房子,這中間有多少波瀾,我不得而知。
我記得有一年,母親曬好了麥子,用小推車推去奶奶家,那天,伯父家也送去了麥子,奶奶把扎麻袋的麻繩解開,挨家查看,伯父家的麥子,她留下了,而當(dāng)她走在我家裝麥子的麻袋前,用手抄了一把麥子,放在嘴里咬了咬,對母親說,麥子太濕,不收!
母親推著小推車滿肚子的委屈,回家就沖父親嚷嚷,我自己的麥子早就收了,給她的麥子還多曬了兩個日頭,怎么就潮了?
父親一聲不吭。
后來,我知道,奶奶一共九個孩子,父親是最小的一個,按理,最小的應(yīng)該是最受寵的,可很不幸,父親是最不受待見的一個,連帶著母親,也是兒媳中最招她煩的一個。
我不知道父親心里是怎么權(quán)衡母親和奶奶的關(guān)系的。我是自覺不自覺地站在了母親這邊,畢竟,她是我的母親。雖然奶奶也養(yǎng)我六年,但終是比不過母親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開始對奶奶不滿,總覺得她有點欺負(fù)我的母親,我不能跑去奶奶家替母親出頭,只能在行為上慢慢地疏遠(yuǎn)我的奶奶。
我上學(xué)之后,每天放學(xué)必須經(jīng)過奶奶家,夏天,奶奶門口有一個大石條,奶奶經(jīng)常坐在石條上乘涼,我每次走過她身旁,只打一個招呼,就走。有時,奶奶說,做了你喜歡吃的炒蕓豆,我就搖搖頭,一直往前走,走到母親家。
讓我記憶猶新的一件事是一根木材的糾紛。
母親要蓋一個廂房,需要一塊木料,正好奶奶家有幾根閑置好幾年的木料,母親去要,奶奶說,她有用。那天,奶奶去趕集,父親就自己從奶奶家搬出木料,家里的木匠還在等這木料加工呢。
奶奶回家后,發(fā)現(xiàn)木料沒了,就撒潑了,說母親不孝順,偷走了木料,惹來村里很多人觀望。奶奶一路謾罵,我家里擠滿了人,更有好事者爬上墻頭,兩條腿在墻頭上叉開,一邊抽煙,一邊瞧熱鬧。母親一口氣,鬧了頭疼的毛病。我那時已經(jīng)懂事了,很覺得羞恥,就跑去關(guān)門,可是,門檻被很多條腿占領(lǐng)了,根本就關(guān)不上,那時,還沒有電視之類的電器,一出家庭糾紛正中了好事者的打發(fā)無聊的心思,人越擠越多,直到月亮上了樹梢,才慢慢散去。
自那以后,我再沒去過奶奶家。
我考上學(xué),拿到錄取通知書后,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去了奶奶家,奶奶很高興,拿出伯父給她的芒果汁給我,讓我憶起了小時候奶奶家里的好吃的都盡著我吃。我那時,已經(jīng)知道清官難斷家務(wù)事一說,尤其是婆媳關(guān)系,是很難相處的。
那天,我在奶奶家呆了一天,臨走,奶奶說,娃呀,你在我這呆了六年呀!那時的我,沒什么感觸,可沒想到,那竟會是我與奶奶見的最后一面,這句話是奶奶對我說的最后的一句話。我回味著奶奶的這句話,譴責(zé)著自己的不孝,奶奶是很疼我的,可是,那個疼我的奶奶再也看不到了。
半年以后,我回到故鄉(xiāng)。母親告訴我,奶奶臨終前,召開家庭會議說,祖屋留給老九,你們?nèi)魏稳瞬辉S強(qiáng)占!那時,父親遠(yuǎn)在渤海灣打魚。
奶奶彌留之際,強(qiáng)撐著一口氣等在渤海灣的父親回家,一直堅持了兩天,直到父親回家了,才咽下最后一口氣。
母親說,十個手指有長有短,可是你奶奶終究是一個母親,在彌留的最后時光,念念不忘他的小九。
往事如煙,恩怨的糾葛里都化作理解和寬容。
母親買了祭品,對我說,去看看奶奶吧。
提著花圈,踩著山路上的亂草,走到奶奶墳前,拔了拔荒草。眼前忽然掠過六歲的自己在外面把手凍得通紅,奶奶撩開大襟,把我的手放在里面暖著。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我坐了很久,想了很久。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是一句老的不能再老的老話了。等我真正明白這句話的分量時,奶奶已躺在泥土里。往事已隨風(fēng)逝去,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抵不過血濃于水的親情,如今,我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的文字可以變成鉛字時,把對奶奶的思念寫下來,這是對奶奶最后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