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掛的季節(jié)

吳新財

八月初的一天早晨，我給在北大荒國營農場工作的堂弟打電話，問他那里是否漲洪水了，發(fā)生洪澇災害了嗎，對農田影響大不大，是否會影響今年的收成。堂弟坦然地說洪水是漲了，并且漲的是歷史性最大的一次，不過沒有發(fā)生洪澇災害，對農田影響不大，也不會影響收成。我憂慮地說今年洪水挺大的，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都報道北大荒國營農場遭受洪災好幾次了，中央電視臺經(jīng)濟頻道還拍攝了二九零農場遭受洪災的紀錄片了呢。堂弟不以為然地說那是鄰近農場的災情，鄰近農場遭受的洪災確實挺嚴重，雖然離咱這兒比較近，有點關聯(lián)，但聯(lián)系不大。堂弟接著又提醒我說，咱們這兒不是有防洪大堤嗎？洪水被防洪大堤擋住了。堂弟還自信地說，那么高的防洪大堤，洪水輕易是沖不過來的。我認為堂弟說的在理，也就安心了。

堂弟是我叔叔家的孩子，小我好幾歲，我們感情比較好?？勺詮奈译x開北大荒到青島工作后，我與堂弟就很少見面了。不過每年的八、九月份我都會給在北大荒生活、工作的親朋好友打電話，詢問那里是否發(fā)洪水了，收成怎么樣。我的這種詢問從沒有間斷過。這是我的一種牽掛。

準確地說這是我對故鄉(xiāng)的牽掛。

這種牽掛轉眼已經(jīng)在光陰荏苒中悄悄過去二十多年了，這正好是我離開故鄉(xiāng)的時間，一年一次的牽掛，總縈繞在心中，如同四季中的季節(jié)轉換。

北大荒一年四季是分明的，景色各有不同，我記憶中的牽掛也是清晰可見的。

我年少時曾經(jīng)在北大荒生產(chǎn)建設兵團生活過，那里正處在松花江的下游。如果說我是在松花江邊上長大的，好像還不夠準確，因為我生活的北大荒生產(chǎn)建設兵團離黑龍江和烏蘇里江不算遠，正處在三江平原上。應該說少年時期的我是生活在漁米之鄉(xiāng)的北大荒三江平原上。

北大荒地域遼闊，土地肥沃，水系豐富。這里曾經(jīng)是沉睡百年的荒原，百里不見人煙，野鴨成群，野獸出沒，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會有魚。這是一片酣睡的黑土地。新中國成立后，為了建設邊疆，固守邊疆，國家啟動了對北大荒的開發(fā)建設。

這是中國歷史性的屯墾戍邊建設。

在王震將軍帶領下，數(shù)十萬轉業(yè)官兵吹響了向荒原進軍的沖鋒號角。兵團戰(zhàn)士們在這片沉睡的黑土地上安營扎寨，建起了一個又一個村莊。新興城鎮(zhèn)一座又一座拔地而起，散布在荒原上。如同點點星光點綴了荒原的夜色。

這就是北大荒生產(chǎn)建設兵團。

生產(chǎn)建設兵團的戰(zhàn)士們雖然不穿軍裝，但還沿用部隊的建制與管理制度。團部是指揮、政治、文化、經(jīng)濟中心，每個連隊是一個居民生活點。連隊與連隊之間相隔數(shù)十里路。連隊分有機務排、農工排、畜牧班等。他們農忙時耕地、種田，農閑時拿起鋼槍進行軍事訓練，時刻不忘軍人保衛(wèi)祖國邊疆安全的職責。

生產(chǎn)建設兵團是新中國建設中的一種特別地區(qū)。這里的生活不同于城市，也不同于農村，而是處在二者之間的生活與工作方式。這里的工人和城市工人一樣分技術級別、拿工資、吃供應糧，而又同農村的農民一樣以種田、發(fā)展畜牧業(yè)為主。這種生活與工作方式是獨特的。

這里如同當年的南泥灣。

在生產(chǎn)建設兵團工作的人們有著雙重使命與責任。

那時我生活在沈陽軍區(qū)黑龍江省生產(chǎn)建設兵團第二師第十七團。十七團是1971年在蒲鴨河地區(qū)開荒建立的。美麗的蒲鴨河彎彎曲曲如同一條飄帶掛在這片黑土地上，后來便以蒲鴨河的“蒲鴨”諧音命名為：普陽農場。

這個農場位于佳木斯市以東，松花江下游北岸的綏濱縣境內，距佳木斯、鶴崗兩市較近，靠近名山、同江等對俄口岸，總占地面積516平方公里，其中耕地面積50.7萬畝，航運、陸運交通便利。全場人口1萬多人，下設有18個生產(chǎn)連隊和柳北、柳西兩個開發(fā)區(qū)，以及22個企事業(yè)單位。場直地區(qū)轄9個居民委員會。

這個農場在北大荒115個農場中不算大，也不算小，處在中間位置。由于建場前這里的自然條件比較惡劣，因此是北大荒最后開發(fā)的幾個農場之一，比1947年早期開發(fā)的農場整整晚了24年。

農場南臨松花江，西有嘟嚕河，北靠蓮花泡，東有敖來河，蒲鴨河斜臥腹地，地勢低洼，沼澤遍布，地下水位只有2-3米，并隨著江水的漲落而變化。在建場之前的春、秋兩季，松花江及三條河就會泛濫成災，大片的沼澤地里全是水，一人多高的荒草在水面上搖曳，除了一些水鳥，就連野獸都很少進去。

1970年10月6日，開發(fā)這片沼澤地的指揮部正式成立。四天后，開荒隊在其他兵團的支援下調集了14臺拖拉機，開始了對這片沼澤地的正式開發(fā)。

在十七團全體官兵的共同努力下，開發(fā)工作當年就見成效，在很短的時間里就形成了規(guī)模。然而一場洪水卻給這片新興的家園帶來了巨大的災難。特別是對我叔叔工作的十一連造成的災情最為嚴重。

十一連地處十七團的最西部，離團部有數(shù)十公里之遠。那次洪水就是從十一連開始涌進十七團的。

那是發(fā)生在1973年4月25日晚17時的往事。當時，我叔叔和嬸子剛從農田里勞動回來，正準備做晚飯，便隱約聽到自遠而近的陣陣流水聲，水聲越來越大，聲音也越來越近，而且整齊寬闊，這時隱約傳來了人們的驚呼：“不好啦，漲水了……”

五月的松花江畔，地里的冰雪還沒化完，人們身上的棉衣還沒有脫下。此時正是松花江冰塊解凍之時。松花江上游解凍的冰水大量下瀉，造成下游冰塊堵塞江面，凌洪暴漲，江水沖上兩岸。冰凌在滔滔江水的推動下，涌向人們的生活區(qū)。

人們趕緊跑出家門，奔向公路，登上高處求生。

驚人的場面出現(xiàn)了：幾只狐貍沖上公路，快速穿過連隊生活區(qū)向北邊飛奔；一群野鴨子騰空而起；居民飼養(yǎng)的雞、鴨、鵝等家禽驚慌地展著翅膀四處狂奔，還在叫個不停；豬和狗在水中游動著，尋找立足之處。人們再定睛一看，不遠處就是卷起塵土的滔滔江水。

生存的欲望使人和動物一起本能地奔逃。當人們跑上公路時，身后的大小土包已經(jīng)相繼被淹沒。

機務排的工作人員搶先將拖拉機開到了居民家窗口，人們借著機車爬上紅磚房屋之上。老人與小孩爬上了幾米高的柴垛上避難。endprint

夜里水位還在持續(xù)上漲。沒有飯，氣溫低，寒冷與饑餓不斷襲來。北京知識青年范季儒帶領大家高聲唱起了《兵團戰(zhàn)士之歌》《我的祖國》等歌曲。

祖國和家園在人們心中。在洪災面前，人們的思想在升華。

這一夜，誰都沒有困意，只有歌聲在連隊上空回蕩，歌聲鏗鏘有力，從夜間持續(xù)到天明。人們用歌聲喚起戰(zhàn)勝困難的勇氣。

天亮了，太陽出來了。只見一個個巨大的冰塊，隨著江水漂去。一眼望去，天水相連，高地、房屋、大型機車在水中成了一個個小島。形勢更加嚴峻了。

哈爾濱知識青年袁永平正在團部醫(yī)院治病，聽說連隊發(fā)生洪災了，便迫不及待地要回連隊搶險、救援。有人勸他，洪水兇猛，不要急著回去?？伤麪繏煸谶B隊的戰(zhàn)友，還有一起來北大荒的姐姐袁忠英，堅持要回去。當他風風火火地剛走進十一連生活區(qū)邊緣時，就被迎面撲來的洪水困住了，無法前行。他找到了一個高地，從背包中取出書，用火點著，發(fā)出求救信號。連隊戰(zhàn)友看到了火光，迅速組織人員劃船前去救援。可救援的速度遠遠趕不上洪水上漲的速度。當人們趕過去時，那里除了一片白茫茫的江水，再也沒有任何標記了。

洪水雖然過去了，可給人們留下的記憶卻是深刻而無法忘掉的。

前不久我與叔叔和嬸子通電話，聊起那場洪災時，叔叔和嬸子仍感嘆地說，他們對袁永平被洪水奪去生命的場景記得非常清楚。當時他們看到了袁永平點著的火光了。

那是求生的信息，也是對生的渴望。

我想，在歲月的風塵中已經(jīng)過去四十年了，許多人，許多事都消逝在記憶的長河中?？墒迨搴蛬鹱舆€能記著那件久遠的事情，還對那個早逝的年輕人有著一種感懷，這又是多么沉痛的往事呀！

袁忠英是和弟弟袁永平一起來生產(chǎn)建設兵團工作的。北大荒的洪水把袁永平永久地留在了這片黑土地上。袁忠英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弟弟，還有這片傷情的黑土地，返城回到了哈爾濱。

我想袁忠英的心中一定會有傷痛。

我想那次洪災一定是刻骨銘心的。

我知道那次洪災不但奪去了袁永平年輕的生命，也留下了血的教訓，還對生產(chǎn)、生活造成了巨大的影響。

凌洪沖毀了房屋、油庫，使種子、化肥被淹，還有100多頭牲畜被淹死。在沼澤地上開墾出來的耕地，水災后都成了泥，無法耕作。全團60%以上耕地受淹。當年全團基本上靠從兄弟兵團調糧來維持生活。

這次洪災給十七團建設造成了巨大的經(jīng)濟損失，還影響了建設順利進行。在水災之后，防洪、排澇、抗旱工作引起了兵團以及上級領導的高度重視。領導們清醒地意識到洪水是發(fā)展建設中的“攔路虎”，惟有興修水利，防患未然，才能真正開發(fā)和發(fā)展蒲鴨河荒原。為了防洪、排澇、抗旱，杜絕自然災害對建設的影響，在上級的支持下，十七團在資金短缺的情況下，擴大了水利連的建制，迅速給水利連配備了33臺大型推土機，并且設備逐年增多，不斷更新，開始了防洪大堤的建設。

當時水利連專職技術人員少，施工技術力量薄弱，主要依靠上級業(yè)務部門指導。施工人員在施工中嚴格按照設計指標，聽從上級指揮。

施工中遇到艱險的漂垡地段，全連上下齊心協(xié)力，用車拉車的接力方式推土，在漂垡區(qū)筑起大堤。推土機手們大都是青年職工，朝氣蓬勃，敢沖敢拼，有著忘我的工作精神，年年超額完成計劃土方量。東紅60-2號車長朱繼第不但是共產(chǎn)黨員，還是位上海知青。他不但干好自己的工作，還時常替生病的同事頂班。他每天工作都在14個小時以上。水利連曾有4臺機車創(chuàng)下了10萬立方米的紀錄。

在施工緊張的歲月里，水利連施工人員每年四月冰雪初融進入工地，直到十一月初大地封凍、寒氣襲人時才回到生活住地。

施工人員常年在野外作業(yè)，住大篷車，勞動強度大，受蚊蟲叮咬，生活艱苦，業(yè)余生活寂寞。在他們的努力下，歷經(jīng)十三年奮戰(zhàn)，一條長54公里的沿松花江大堤和一條長70公里的回水堤在茫茫荒原上建成了。

防洪大堤上寬4米，下寬7-8米，迎水面坡度為1：2，背水坡度為1：3，因為地勢高低不同，大堤的高度也不同，最高處10多米，低處也有3米多，取土范圍均在二三十米距離之遠，施工難度非常大。人們稱之為“防洪的萬里長城”。

防洪大堤建成后，又進行了數(shù)次加固。我姑母家的表哥參加工作后就到水利連工作了。他參加了大堤的加固施工。

那年夏季放暑假時，我曾去表哥工作的施工現(xiàn)場玩。當時表哥只有十八歲，這是多么好的年華?？伤麄兪┕さ牡胤竭h離村莊，在荒原深處，沒有電，喝的是河水，生活是那么單調而艱苦。我想這就是水利工程人員的生活吧。

當我站在幾米高的大堤上，看見大堤外是一片無垠的荒草地，而大堤內就是綠油油的萬畝糧田時，不禁從內心萌生了對水利人的敬意。

水利施工人員是那么偉大。他們無私地奉獻著，用自己的青春完成著一種使命。這就是防洪工程的建設。

水利工地上每一臺機車上面都插著一面小紅旗，機車在開動，曠野的風在吹，小紅旗在風中飄動，場景是那么的壯觀。水利人在戰(zhàn)天斗地地工作著。

水利連興修的工程質量優(yōu)良，受到了上級和兄弟單位的稱贊，曾多次被團和上級單位評為先進集體，還榮獲省科技大獎，被授予水利機械化施工先進單位稱號。

輝煌的成就與歷任兵團黨委正確指導思想是分不開的。兵團黨委制定了“一防、二排、三灌”的水利建設方針。經(jīng)過水利人不懈的努力，這里的水利事業(yè)蓬勃發(fā)展，先后興建了5座排水站、數(shù)座橋梁等水利工程設施，在水利建設方面累計投資數(shù)億元之多。水利工程資產(chǎn)囊括了防洪、排澇、抗旱三大系統(tǒng)工程。

水利建設在防洪、排澇、抗旱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促進了兵團經(jīng)濟建設，保障了兵團全方面發(fā)展順利進行。

現(xiàn)在這里通信發(fā)達，擁有國際先進水平的光纜傳輸設備，形成了微機網(wǎng)絡化管理，率先邁入信息時代。先后獲得全國綠化先進單位、省先進企業(yè)、省文明單位、省綜合治理先進單位、省文明單位標兵、生產(chǎn)經(jīng)營和資金狀況特好企業(yè)、全國五一勞動獎章、中國先進基層黨組織等光榮稱號。

這里還是國家大型商品糧基地，同時也是由國家綠色食品發(fā)展中心批準的大型富硒綠色食品發(fā)展基地。

當人們走在寬闊平坦的水泥路上時，看著街道兩邊座座整齊樓房時，又怎么會想到這是在荒草甸、蘆葦塘上建設起來的現(xiàn)代化城鎮(zhèn)呢？

我想如果沒有歷時13年的勵精圖治修堤筑壩的水利工程，就不會有荒原的滄桑巨變，更不會有這座美麗的城鎮(zhèn)。

水利建設是故鄉(xiāng)發(fā)展的基石。我想，人們在享受幸福生活的時候，一定不要忘了從事水利工程施工的人們。水利人為了家園的建設付出了青春與血汗。

我突然想，我的牽掛是否是多余的呢？不，這是對生活的回顧，也是一種紀念與展望。在這么個季節(jié)，我在想……

責任編輯：鄧雯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