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山遠
2018年,是戊戌變法120周年。
說起戊戌變法,繞不開一個人:譚嗣同,他是湖南人。湖南,也是中國近現(xiàn)代史無法繞過的一個省份。本文以湖南為觀察點,來寫四個已被時間淡忘的湖南人,時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命運載沉載浮,由此洞見中國變革之不易。
第一個湖南人,名叫魏光燾。1894年農(nóng)歷二月初八,晚上10時許,一身血污的魏光燾在部下拼死掩護下,從牛莊開始突圍。牛莊在今天的遼寧省海城市,是遼河下游以東一個古老小街鎮(zhèn)。今人說起甲午戰(zhàn)爭,談得更多的是海戰(zhàn),是北洋水師的完敗,但陸上戰(zhàn)斗同樣慘烈。當李鴻章一手打造的北洋水師在燃燒的大海上折戟沉沙時,他的嫡系淮軍也在從朝鮮到遼東的廣袤大地上潰敗。清廷無奈,想起了帝國曾經(jīng)的“救火隊”——湘軍。1866年初,廣東梅州,太平天國殘軍譚體元部10余萬人被湘軍圍殲。至此,因鎮(zhèn)壓太平天國起義而興起的湘軍,完成了歷史使命。這支軍隊的締造者曾國藩是個有大智慧的人,他深知清廷貴族對一個掌握龐大軍隊的漢人的忌憚,太平天國沒了,湘軍也該解甲歸田了。
曾國藩大幅裁撤湘軍,有效化解了清廷貴族的猜忌。但湘軍又有新的歷史使命,晚清內(nèi)憂外患,正規(guī)軍綠營早已是爛泥扶不上墻,余下的湘軍還得繼續(xù)為搖搖欲墜的大清帝國東奔西走、南征北戰(zhàn)。最輝煌的戰(zhàn)績,當然要數(shù)左宗棠率湖湘子弟收復新疆。
魏光燾就在左宗棠麾下,他是邵陽人,出身貧苦,曾經(jīng)當過廚子,從軍后屢立戰(zhàn)功。新疆建省后,第一任巡撫為湘軍名將劉錦棠,魏光燾任第一任布政使(相當于今天的常務副省長),政聲卓著。
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淮軍一潰千里,走投無路的清廷想起了被冷落已久的湘軍。魏光燾此時正在老家為亡母守制,應詔就地募軍3000人,趕赴遼東戰(zhàn)場——跟當年曾國藩奉旨辦團練時一樣,但魏光燾注定不是第二個曾國藩,時過境遷矣。在牛莊,3000湘軍遭遇兩萬日軍。戰(zhàn)斗持續(xù)一晝夜,從清晨開始,午夜結束。牛莊無險可守,湘軍與敵軍展開了殘酷的巷戰(zhàn)。牛莊之戰(zhàn),也是甲午戰(zhàn)爭中唯一的一次大規(guī)模巷戰(zhàn)。湘軍的黃金時代已經(jīng)過去,此次倉促成軍,在苦寒之地作戰(zhàn),武器也遠不如日軍,但,湘軍血性仍在。
魏光燾突圍的時候,日軍處處阻擊,在各街口要道縱火,切斷清軍退路,“我軍肝腦涂地,慘死萬狀”。一直到子夜零時分,魏光燾等才脫離險境,但余部已所剩無幾。來不及突圍的湘軍士兵全部英勇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今人說起甲午戰(zhàn)爭,多言清軍畏縮不前、斗志全無,并非都是真實歷史,至少,牛莊一役中的湘軍是英勇無畏的。但是,牛莊卻成了湘軍悲壯謝幕之地。那一支由飽讀詩書的儒生帶領堅韌淳樸的農(nóng)夫組成的雄師,起于鄉(xiāng)野,苦戰(zhàn)經(jīng)年,攻克金陵,中原鎮(zhèn)捻,平定西北,收復新疆,興辦洋務,抗擊法軍……他們轉戰(zhàn)大半個中國,四處滅火,曾經(jīng)讓垂死的清朝一度有中興的跡象,但這個顢頇帝國的衰敗是全方位的,如甲午之敗,就是系統(tǒng)性的潰敗。湘軍無法再一次拯救清朝了,甚至無法拯救自我。牛莊,是湘軍的句號。
甲午戰(zhàn)爭,逼出了戊戌變法,也逼出了一個“新湖南”。
第二個湖南人登場了,他叫周漢。周漢這個名字,今人已經(jīng)非常非常陌生了,但是在19世紀最后10余年,周漢是一個在民間具有超級影響力的煽動家。他是寧鄉(xiāng)人,年輕時讀過不少書,后來投筆從戎,加入湘軍,與魏光燾做過同事,在新疆打過仗,因功被保薦為陜西補用道,一個沒有實職但可領薪餉的閑官。他不愿意這么混日子,1884年,他回到長沙閑居,開始了另一項事業(yè):出版。如果要給周漢和他的出版物下一個定義,應該稱為“狂熱地盲目排外”。他在閑居長沙期間,其實一點都沒閑,花了大量時間撰寫反對洋人洋教的文字,鼓吹誅殺洋人、驅逐洋教,然后大量印刷,免費散發(fā)。他是個讀書人,又長期在軍隊,深諳用俚俗的大白話來迎合底層民眾認知能力之道。于是,他迅速出名了。周漢之所以暴得大名,離不開湖南當時封閉保守的土壤。甲午戰(zhàn)爭之前,湖南一度是中國最排外的省份,當湘軍拯救了清朝的同時,也讓湖南人長期處于一種前所未有的地域優(yōu)越感之中。湖南人的性格本來就固執(zhí)與頑強,加上地處內(nèi)陸,與沿海省份相比受國外影響較小,仇洋排外的心理較強,社會風氣趨于保守。
從郭嵩燾的遭遇,就能看出湖南當時保守之狀況:郭嵩燾也是湘軍大佬,后來受命擔任首任駐英公使,結果遭受巨大沖擊,沖擊主要來自湖南老家,當?shù)厝耸裁丛掚y聽就拿什么話罵他,他的宅子還被聚眾圍攻。
郭嵩燾的痛苦可想而知:在親身體驗英國工業(yè)革命的偉大成果回到家鄉(xiāng)后,周邊卻全是對其進行大肆人身攻擊的老鄉(xiāng),后者以此表明自己拒絕開眼看世界和抵制洋務之決心。
郭嵩燾郁郁而終,他死后4年,湘軍覆沒于牛莊。湖南人,終于驚醒了。
牛莊之役后,湖南多出無數(shù)新墳,親人披麻戴孝,慟哭不已,而更多的湖南人在茫然失措之后,開始反思。
譚嗣同認為,湖南人因甲午戰(zhàn)敗而敲響警鐘,結束盲目自大的仇洋心態(tài),這樣慘痛的教訓亦可以視為中國挫敗后的一絲曙光。
可以說,正由于之前的閉塞,甲午戰(zhàn)爭對湖南人的刺激較之其他省份又更深一層。這種巨大的心理反差為其他省份的人所沒有,給湖南社會風氣的轉變帶來了機會,湖南從此由最保守的省份一變而為“全國最富朝氣的一省”。轉眼間,湖南從萬馬齊喑的排外格局,一躍成為維新運動時期全國最激進的省份,從官員到士紳到知識分子,紛紛覺醒:官員陳寶箴、黃遵憲、江標、徐仁鑄等人開明開放,吸引了大批維新骨干入湘,湖南成了維新人物最集中的省份,推動湖南維新走向高潮,而本土年輕知識分子譚嗣同、唐才常、熊希齡等,在維新大業(yè)中脫穎而出……人人熱烈擁抱維新大業(yè),他們立誓:改變中國,先從改變湖南開始。事實上,湘軍牛莊之敗也刺激了譚嗣同,使他從保守派變成激進派。他,很快就要震驚中國。
1898年8月,與譚嗣同一起進京的,是本文第三個湖南人:畢永年。這個名字在歷史中湮沒久矣,但在當年,絕對是個一等一的猛男,他在戊戌變法中的特殊使命是:帶領100條好漢沖進頤和園刺殺慈禧太后。那個年代,湖南盛產(chǎn)既熟讀詩書又武功高強的年輕小伙,譚嗣同是一個,“倜儻有大志,淹通群籍,能文章,好任俠,善劍術”;“五四運動”時率先沖入曹汝霖住宅、火燒趙家樓的匡互生是一個;畢永年也是一個。
畢永年是湘軍子弟,從小在軍營長大,練得一身好武藝好膽識,讀書成績也相當不錯,考取過拔貢。跟隨譚嗣同進京后,他認識了康有為。后者一看畢永年俠肝義膽的模樣,就很留意,在他后來“圍園殺后”的計劃中,畢永年成為一個關鍵人物。戊戌變法失敗后,康有為和梁啟超逃亡海外,否認有“圍園殺后”的計劃,袁世凱在《戊戌日記》提到的譚嗣同夜訪法華寺游說時提過“派湘籍武士百人入袁軍,圍園時的殺后任務由他們完成”,也被說成是出賣者袁世凱的誣蔑,不可信。一直到后來歷史學家在日本找到畢永年流亡日本時寫的日記,歷史學家楊天石據(jù)此發(fā)表過一篇很有影響的文章《康有為謀圍頤和園捕殺西太后確證》。在日記中,畢永年記錄了行動開始前,康有為與他的秘密對話。眾所周知,因為袁世凱的告密,計劃破產(chǎn),變法失敗,六君子遇害,光緒帝被軟禁,康有為和梁啟超亡命天涯。而畢永年也逃到了日本。變法,在中國從來就不容易。魯迅先生當年沉痛說過:“可惜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焙笕嘶厮菸煨缱兎?,既扼腕嘆息,又深以為憾。變法者,操之過急,不知道變法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將沖擊既有利益格局,如果缺乏良好的頂層設計與實操方法,那就不可能成功。光緒當年太急了,他認為架空老人老臣、重用新人小吏,就能推行變法;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也太急了,以為有了皇帝的支持,即可一逞其志,畢其功于一役。
史載,變法初期,6月16日,康有為在朝房等候光緒召見時遇見榮祿,談及變法,榮祿說:“法是應該變的,但是一二百年的老法,怎能在短期內(nèi)變掉呢?”康有為憤然作答:“殺幾個一品大員,法就可以變了?!焙笕嗽僮x這段話,不禁搖頭無語。其實,康有為策劃的“圍園殺后”就是基于這一邏輯:去掉最主要的阻礙,變法就能成功了。但這些急躁的變法者哪能料到:他們根本無法除掉自己想除掉的人,而一心想除掉的人反過來要除掉他們,卻輕而易舉。被康有為看中的湖南猛士畢永年,未來得及一展身手,變法就已失敗,緹騎四出,捕殺新黨。畢永年只得東渡日本,在那里認識了孫中山,加入了興中會,從此成為堅定的革命派人士。他策劃了多次起義,屢戰(zhàn)屢敗,心情壓抑,再加上勸好朋友唐才常與康有為脫離關系而遭拒絕,一怒之下,萬念俱灰,去寺里當了僧人。他出家后,史載孫中山如失左右手,四處尋找他而不得。
第四個湖南人,名叫李閏。她是譚嗣同的妻子,18歲嫁給他。丈夫就義后,她自號“臾生”,取的是丈夫獄中詩句“忍死須臾待杜根”之意。李閏很愛自己的丈夫,譚嗣同北上后,她牽腸掛肚,對月焚香,祈求遠行的丈夫順利平安。她在日記中寫道:“如有厄運,信女子李閏情愿身代?!弊T嗣同確實是一個偉男子,戊戌變法失敗后,他完全可以脫身,卻留下來從容赴死,他說的一段話,至今讀起,仍讓后人熱淚盈眶:“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有之,請自嗣同始!”他在走向菜市口刑場的路上,被愚昧的民眾扔菜葉、爛雞蛋,他還忍受著劊子手的折磨,人頭落地時,看客轟然叫好……但他認為自己的死,值得。他也很愛自己的妻子,兩人雖是包辦婚姻,卻也心靈相通。他給她寫信,開頭都是“夫人如見”,有一封信上,他寫上“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他不害怕“死辱”。這個湖南人堅信,自己的死,值得。在今天的湖南省博物館,還珍藏著譚嗣同給李閏的一封信札,寫于他抵達北京準備應召覲見光緒帝之時。此后,他無比忙碌,再也沒有時間從容寫信了。
信中,他始終惦記著要讓自己的妻子跟上這個時代,李閏也沒讓他失望,丈夫生前,她帶領家中的天足仆婦走上街頭,宣傳不纏足的好處,呼應丈夫發(fā)起的不纏足運動,她還是中國女學會的倡辦理事。丈夫遇難后,她參與創(chuàng)辦了瀏陽第一所女子師范學校,還擔任這個學校的總學監(jiān),然后又建立了瀏陽第一所育嬰局。
李閏余生都在對丈夫的思念中度過,漫長的時光中,湖南、中國,都在發(fā)生巨大的變化。
畢永年在1903年因病去世,跟譚嗣同一樣,生命都定格于33歲;周漢死于1911年,他在發(fā)生戊戌變法的1898年因挑起教案被判終身監(jiān)禁,他死的這一年,辛亥革命爆發(fā)。就在同一年,為拯救危局,清廷啟用魏光燾任湖廣總督,因為當時起義軍多是湖南人,魏光燾拒絕上任。5年后,他壽終正寢。李閏活到了1925年,60歲。在她六十大壽時,康有為與梁啟超合贈“巾幗完人”匾額。這四個字,她當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