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燕黛
李晚秋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她的丈夫殷匯思從來不單單屬于她一個人。
說出來都覺得好笑吧。自己怎么做到那么遲鈍的?
可是靜下來想想,這遲鈍或許也是因為愛他、信他,所以不會憑空有任何疑心。
晚秋家在楠城,父親開著一家小小的工廠。大學畢業(yè)那年,她剛滿22歲,在父親的工廠認識了殷匯思。殷匯思應聘到廠里做工,工作上的每個細節(jié)都精益求精,甚至對工藝、技術提出了自己的改良意見。晚秋的父親很看重他,所以他年紀輕輕就做了部門的主管。晚秋最討厭來父親的工廠,可那天不知怎么跑到父親的工廠里亂逛,殷匯思正跟其他人說話,轉頭看到她,說:“這兒怎么有個中學生?”
晚秋看著殷匯思,他的白襯衫非常整潔,頭發(fā)有點兒長,大概該理發(fā)了,額頭有汗,他伸出手把額前的頭發(fā)往后推了一下,沾著汗水的劉海兒往上翻翹,別有一種可愛,露出他干干凈凈的臉。
之后,晚秋便經(jīng)常來父親的工廠,兩個人越走越近。殷匯思家境貧寒,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中學畢業(yè)就開始打工,雖然白襯衫每天都很整潔,但是已經(jīng)不知道洗了多少遍,省下來的錢都用來貼補家用。當晚秋向父親吐露自己對殷匯思的愛慕之情時,父親并沒有對他的家境和學歷有任何嫌棄。兩人順理成章地結了婚,一起經(jīng)營工廠。
后來晚秋生了孩子,做了家庭主婦,一日三餐,變著花樣兒給孩子和丈夫做,家里永遠整齊,窗明幾凈。父親患病去世,工廠全部由殷匯思接管。孩子18歲時出國讀書。
晚秋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遲鈍,要到20年之后才能發(fā)覺丈夫在外面還有一個女人。
那天晚秋獨自一人去商場。上周生日,殷匯思送給她一雙高跟鞋,銀白色,尖頭,36碼。說了多少次,她不喜歡尖頭鞋,可他還是買了尖頭的,而且她是38碼的腳,所以她來專柜詢問鞋子可否退換。
正巧遇到一個朋友,向她打招呼:“晚秋,你家先生和朋友在樓上餐廳正等著你呢。我剛才看到他在餐廳坐著,沒見你,問他你呢,他說待會兒來,原來你在這兒?!?/p>
晚秋覺得奇怪,現(xiàn)在這個時間匯思應該在工作,怎么會在商場里?還說我待會兒來,這句話明顯是敷衍。
她很好奇,走到樓上。很容易就找到了匯思,坐在臨窗的位置,對面坐著一位女士。晚秋只能看到女士的背影,直覺上感到并不年輕,應是同齡人,但身形瘦瘦的。晚秋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地面,女士的腳最多不過36碼,穿了一雙尖頭鞋。
是她了。
原來,這些年來,匯思總是記不住她的興趣、她的口味、她的愛好、她的尺寸,是因為匯思所記得的,都是關于眼前這位女士的瑣事。
晚秋突然間變身為偵探,開始努力尋找整件事的蛛絲馬跡。她找到老員工,詢問匯思剛來時的情形,“小殷剛來的時候,是有女朋友的。但是那女朋友我們沒見過,只知道小殷攢錢買過禮物送她。不過很快,他的女朋友就嫁了人。之后什么情形,我們就不知道了?!?/p>
晚秋從家里放廢棄物品的紙箱中找到了20多年前匯思所用的文件夾,里面還存著前女友寫給他的信件。
下面的落款都是娟秀的小字,曼緹。
信件的大意,是曼緹和匯思兩情相悅,但匯思家庭情況令曼緹母親不滿,無論如何不能接受他們,讓曼緹另嫁他人。
原來那個曼緹雖然另嫁他人,但是在匯思心中從來沒有忘卻。
原來自己只是一個“退而求其次”的選擇,甚至是一個工具,一個可以讓他從窮小子一躍而成大老板的工具。
晚秋從來沒有戳破過這件事。上個月她檢查出了癌癥,匯思知道。即使是表面的和平,她也想維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似乎只要不戳破,自己就還能保留一點兒尊嚴。
晚秋死在3年后的秋天。她覺得自己死后,匯思大概會和那個曼緹舊夢重溫,再續(xù)前緣。
殷匯思和徐曼緹是中學同學。她家境富裕,每天穿著鮮亮來上學。而他則是布衣布褲,還都是親戚家的孩子穿剩下的。匯思爭氣,聰明,曼緹慧眼獨具,偏愛他這個窮學生。匯思當然也喜歡曼緹。他經(jīng)常跑到曼緹家樓下等她,可是一次都沒有被她父母請到樓上哪怕待一秒鐘。曼緹嫁了張世賢,成了匯思的天上星。
這20年來,匯思一天都沒有忘記過她。他照例結婚生子,可是,他沒辦法像愛曼緹一樣去愛眼前的妻子晚秋。
匯思甚至都察覺不出自己的自私,眼里不能再看到任何人的美丑。他是個盡職盡責的人。在工廠,他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自信絕對沒有辜負岳父臨終的重托。這些年來,廠子發(fā)展得越來越好,規(guī)模越來越大,貨品遠銷幾十個國家。在家里,他自認為是個好丈夫。他不煙不酒,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對妻子向來溫言輕語,沒有發(fā)過脾氣。對兒子既慈愛又嚴格,是個愿意花時間陪伴孩子的好父親。所以,匯思覺得自己是個好人,沒有過錯。即使這20年來,他和曼緹從來沒有斷過聯(lián)系。
曼緹結婚之后,所遇非人,很快離婚,獨身帶著一個女兒。匯思盡力照顧她和女兒的生活,如同一個老友。他們沒有任何越軌的行為,可能會使人懷疑,但他們也僅僅如此。
直到晚秋去世,他才發(fā)現(xiàn),這些年來他對妻子的關注太少。最后那張黑白照片上的晚秋,臉頰深陷下去,他覺得像個陌生人,他想起的晚秋,還是那個臉頰鼓鼓的少女,略有一點兒胖,笑起來瞇著眼睛。可眼前這張照片,沒有笑的影子。
“爸,媽給你留的信?!眱鹤舆f給他。
匯思拿著信封就感覺不對,這是多年前他和曼緹通信時剩下的信封。也就是說,晚秋至少發(fā)現(xiàn)了那些信。
他撕開信封,里面是一張照片。只有一張。
是3年前的一個商場樓上的餐廳里,他對著鏡頭方向的臉和曼緹的背影。
原來,晚秋在那時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曼緹的存在。
匯思這才開始思索自己一直以來的行為究竟算什么?他所認為的盡職盡責又算什么?如果晚秋所要的不過是愛情,而他又給出了什么?匯思的腦海里甚至連晚秋的臉都模糊起來。她是誰?她平常愛吃什么?喜歡什么款式什么顏色?喜歡吃什么口味的蛋糕?平常在家都做些什么?
簡直一無所知。匯思知道下班回家吃飯,卻不知道晚秋。她突然變得透明,好像這20年來,自己印象深刻的記憶,還是和曼緹一起的經(jīng)歷。比如那次曼緹的女兒晚上發(fā)燒,他偷偷跑出門送她們母女去醫(yī)院;曼緹的女兒在學校被人欺負,他去找老師評理……他到底是和誰在一起生活?
回到家后的匯思打開晚秋的臥房,靜靜地坐著。桌上有一本相冊,里面都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合照。他雙手捂住面孔,天色暗下來。
電光火石間,匯思聽到晚秋的聲音:“不想吃飯也出來喝碗湯吧,我煮了蓮藕排骨湯?!?/p>
猛然驚醒。
沒有,沒有人叫他。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的記憶浮現(xiàn),那日他遇到難題,意志消沉,在房間熟睡,晚秋叫他起來喝點兒湯水。
一起走過的20多年,渾如夢幻泡影,就這樣隨著晚秋的離世而蒸發(fā)了。
以后再也沒有晚秋這個人了。
他真正低落下來。
直到兩周后,曼緹的女兒打電話來,稱他殷伯伯,他仿佛才記起這個世間的其他事情。
“殷伯伯,您最近怎么樣?一直沒見您?!?/p>
他敷衍著掛斷電話。
不需要了。匯思突然對于和曼緹保持聯(lián)系這件事喪失了全部的熱情和興趣。
匯思試圖從晚秋的遺物中來遲到地關心妻子,之后又肩負起妻子的任務,為兒子整理行裝,了解兒子的生活起居、交友狀況、考試內(nèi)容。
如果時間可以重來,他想給妻子一顆完整的心。
如果一個人真的已經(jīng)無法去愛,那么請不要讓無辜者的人生為他逝去的愛情陪葬。
責任編輯?馬名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