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珊
見到北莊遺址的第一眼略有些失望。與想象中溝壑不平的考古工地完全不一樣,遺址早已經回填,上面蓋了幾間小平房,除了其中一間陳列著早些年發(fā)掘現(xiàn)場的照片之外,沒有看到一件考古發(fā)掘的展品。院子里更是荒涼,野草萋萋,一只腳邁進去,草可以埋了膝蓋。
唯一提醒人們這里是遺址所在地的,只有進門那塊石碑,上面書著“北莊史前遺址博物館”幾個大字。就連問起北莊村的四十多歲年紀的村民,他們也只記得發(fā)掘的時候,村里很多人都被聘去做發(fā)掘工人。其余的,也都記不清了。畢竟,那已經是30多年前的事情,那時他們還是七八歲的孩童——老一輩的人也已經相繼離去,如今,他們這輩人多數忙碌于長島旅游開發(fā)的大節(jié)奏里,無暇顧及這個荒蕪在一邊,且?guī)Р粊硎找娴慕ㄖ?。原本這個有著悠久歷史的遺址在我心里是頗具神秘感的。這畢竟是被稱為可以與西安半坡遺址相媲美的地方,還有著“東半坡”的稱呼。
最早知道北莊遺址是因為北京大學的一個項目。當時,聽說北大在長島再建了新石器時代遺址的兩座房屋,一座是整個遺址中最大的一處房址;一座則平面、規(guī)模和結構上具有普遍的代表性——半地穴的設計、房屋框架的榫卯結構、泥墻、繩子的綁扎;房頂使用的是海帶草,這是項目組根據長島當地現(xiàn)存的“海草房”特色歷史民居做出的判斷。他們認為長島新石器時代的房屋也有可能使用了海帶草這一當地特色資源。北大再建房屋的目的有兩個,一是想為北莊遺址的深度解讀提供依據、推進考古學研究,另一方面也嘗試在遺址展示利用及公眾教育方面探索道路。
此后,我去搜了一些關于北莊遺址的資料,知道那里距今已有6500年的歷史,與西安半坡遺址屬于同一時期,累計經歷了6次發(fā)掘,發(fā)掘時間可謂橫貫了整個上世紀80年代。我對遺址的另一層興趣源于好奇,在這個位于遼東半島和山東半島之間的群島上,6000年前的人類是如何生活的,他們的飲食起居、禮儀規(guī)制是什么樣子的?
1980年秋天,嚴文明也是出于類似的想法要到長島轉轉。嚴文明1958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是北大考古系的教授,一直從事中國新石器時代考古、中國文明的起源研究。1980年,北大還沒有成立考古系,只有考古專業(yè)。嚴文明從1978年開始就帶著學生在山東做發(fā)掘。他申請了一個課題,名字叫“膠東地區(qū)新石器時代到青銅時代的文化譜系”。在調查了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以及楊家圈文化后,嚴文明突然想到了長島。他的思考是更為專業(yè)的,長島作為山東半島通往遼東半島的必經路線,這條路線最早是什么時候開辟的?有沒有一些跡象可尋?有沒有新石器時代的遺址?如果海島上有遺址,所依托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跟陸地上應該有所不同,能不能通過考古深入探索一下?
就這樣,嚴文明一行8人就抵達了長島。長島南北共有32個島嶼,他們從南邊的南長山島開始,由南到北經過了北長山島、砣磯島、大欽島,幾乎每處都發(fā)現(xiàn)了史前遺址,但保存得都不太理想。他們還有些泄氣。原本8人的終點是最北邊的北隍城島,但當時正逢冬季,風太大,船過不去,他們只能往南折回,前往大黑山島。嚴文明還記得,剛一進島,鵝毛大雪就下了起來,幾個人完全沒有辦法進行考古調查,只能裹著被子窩在鄉(xiāng)政府招待所的床上一邊打撲克,一邊半開玩笑地埋怨當地的工作人員為啥要把他們帶到這個鬼地方。
現(xiàn)在說來,北莊遺址的發(fā)現(xiàn)完全是出于巧合。有一天,嚴文明到屋外小解,突然看到旁邊蓋房子鏟露的斷崖上面有些紅燒土(土壤被燒過的痕跡)。對于考古人員來說,紅燒土是考古發(fā)掘的一個重要指示,意味著可能有人類活動過的痕跡。嚴文明回到房里取了手鏟,開始對著斷崖刮了起來,他即刻判斷這是被火燒過的房屋痕跡。
北京大學在長島再建了新石器時代遺址的兩座房屋
嚴文明也沒有去房間里叫人,自己一個人賣力地刮了起來,沒多大會兒,整個斷崖的剖面就被刮了出來,是并排三座半地穴式的房屋基址。這么隨手一刮就有三座房屋基址,這意味著,這里可能是一個保存相對完好的大的部落遺存。他看了看土里剝落的陶片,覺得跟蓬萊紫荊山一期的遺存很像。這意味著,如果判斷正確,這里應該是新石器時代的遺存。盡管手已經凍得發(fā)麻,但嚴文明還是將整個房址的剖面圖畫了出來,他拿著圖紙進了房間,向眾人說出了他的決定:從明年開始,北京大學的考古實習轉到北莊來。
1981年秋天,北莊遺址的發(fā)掘開啟。剛開始只有少量的師生參與,他們大多還在山東棲霞的楊家圈遺址進行發(fā)掘。第二年,全部人馬都來到了北莊。小村莊一下子熱鬧了起來。除了駐扎的兵團,這個依靠漁船往來的地方還未見過那么多的人,有七八十口子。多數是稚氣的學生——先是北大考古系81級的學生都過來了,后來83級的考古實習也在這里,他們是發(fā)掘的主力軍。所有人都是下工地的打扮,只有一個人每次都打扮得正正式式的,戴著墨鏡,穿著風衣,看起來是有學問的先生氣息。這個人就是國內著名的考古學家蘇秉琦,他曾多次到長島來指導發(fā)掘工作。
我是從長島回來后見到的嚴文明先生。他已經86歲,聽力有些不好。他是一個低調的人,年紀大了之后更是不愿意跟媒體打交道。提到要采訪長島,他才提起了與我交談的興致。他告訴我,發(fā)掘一直從1981年持續(xù)到了1987年,遺址比他想象中更為豐富。
北莊遺址累計發(fā)掘出100余座古房屋基址和60余座墓葬,有年代相當于大汶口早期的遺存,他們將其稱為北莊一期;此外還有北莊二期、龍山文化和岳石文化的少量遺存。后來,考古人員還發(fā)現(xiàn)了十幾座戰(zhàn)國墓。在發(fā)掘的最后階段,他們又發(fā)現(xiàn)了少量比北莊一期更早的遺存,可以追溯到距今7000年到6000年前,可謂揭示了一個比較完整的史前部落。當時就有人開玩笑說:“西安有半坡遺址,我們挖出了個東半坡?!?/p>
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嚴文明
在這次發(fā)掘中,嚴文明一直試圖將聚落考古的思想納入到發(fā)掘中去。聚落考古在當時是非常先進的一種考古理念,為美國考古工作者常用——背景多為人類學畢業(yè)的他們,傾向于將古代的人類放在社群里進行研究,這為研究人類和自然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提供了一個切入點。聚落考古所考察的對象包括房屋,房屋的安排形式以及其他與社團生活有關的建筑物的形式與處理方式。這些聚落反映自然環(huán)境、建造者所使用的技術水平,以及這個文化所保持的各種社會交接與控制的制度。在當時,國內的考古依然傾向于從氏族、婚姻制度、墓葬禮制上入手。相比于這些涵蓋較多主觀意識的存在,聚落考古更具有客觀性,更能反映社會的存在形態(tài)。
嚴文明在發(fā)掘現(xiàn)場告訴學生,什么是聚落考古,如何將這種手段運用到北莊遺址的發(fā)掘中去。當時現(xiàn)在的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趙輝還在讀書,他聽著嚴文明講述聚落考古的思維覺得很震撼,甚至有些半懂不懂,但嚴文明的這些示范教會了他們另外一種研究社會的方式。比如說,在發(fā)掘中,他們先是發(fā)掘了一座小房子,發(fā)現(xiàn)里面有些盛糧食的小型器物。嚴文明就會開始他的推理——房子里的糧食只夠幾天的食用,房間里沒有存放更多糧食的器皿。很顯然,這個房子不能代表一個獨立的家庭組織,頂多只能算一個消費單位。那么這樣的消費單位的生存就要依賴于更大的社會單位,他們應該有一個共有的糧食存儲區(qū)域。嚴文明等人判斷,小房子的周圍肯定會有一個大的集體存在。
果不其然,順著這條邏輯,他們發(fā)掘出了一個頗為有趣的房址布局。整個北莊遺址在分布上大致分為南北兩區(qū),兩區(qū)之間有一道南北寬10米、東西長60米的深溝,溝內積有大量紅燒土塊。兩區(qū)上的房屋分為若干組,每一組都有一座大的房子,房子周圍輻射出去,圍繞著幾個小房子。每組房子之間被一系列的灰坑和窯穴群間隔開來。這樣的房屋構成,展示的是一個村落的社會模式,說明這里是存在著等級制度的。
如今,這些我只能在大黑山見到北大復原的兩座房子,房屋都是半地穴式的,用幾根木柱支撐起來,在地面上看起來很矮,可以防御海上的大風。地穴的周圍地面都做了三四十厘米的平臺,用以日常的器物擺放。地穴底部、平臺和四壁上都用海膠泥抹平,起到防水的作用。看到這里,不禁要佩服遠古人類的睿智。嚴文明告訴我,北莊的房址因為保存得比較好,它們的復原對于其他史前文化中大量存在的半地穴式房址的復原,可以作為重要的借鑒和參考。
在北莊一期遺址中,考古人員還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動物骨骼,家畜有狗和豬,野生動物則有野豬、斑鹿、獐子以及各種海鳥等。他們還從一座房子里發(fā)現(xiàn)了少量的粟粒,有的房址上還有加工糧食的石磨盤和石磨棒,這說明當時的北莊已經有一定的農業(yè)。除此之外,他們還在遺址處發(fā)現(xiàn)了魚骨和扇貝。最初,嚴文明是想尋找海島上人類生活的特點,但最終的發(fā)現(xiàn)證明,北莊在6500年前是以農業(yè)為主的村落,打魚或者撿拾扇貝只是輔助生活的一個手段。這也算是另外一種收獲,豐富了人類對于海島文明的認知?!氨鼻f遺址的保存與當地環(huán)境的封閉性有關,人類活動少的地區(qū),對遺址的破壞也小?!眹牢拿飨蛭一貞浧鹱畛踹M入大黑山島時的情景,當時還有部隊駐守在島上,進島都需要開證明,“我們當時也是住在部隊里,開伙也是在他們的伙房”。
但如果再往前推算,那時的長島則是另外一番繁盛的模樣。嚴文明告訴我,早在7000多年前,山東半島的新石器時代文化就已經通過長島傳入遼東半島,從此以后,接連不斷,是文化傳播的重要渠道。
最為典型的代表就是“稻米之路”。早在1萬年以前,中國的長江流域就開始栽培水稻,是稻作農業(yè)的起源地,日本的稻作農業(yè)也是由中國傳入,這也是中國史學界和日本學界公認的事實。但在上世紀80年代,兩國學界對于這條道路的線路存在著很大的分歧。有日本的學者提出“華南說”,他認為稻米經由中國的華南地區(qū),由臺灣傳至琉球群島,然后進入日本南九州,再擴展到內地;也有學者提出“華中路線”,聲稱稻米是由長江下游直接渡海東傳日本的九州。
嚴文明則是華北路線的提倡者,他認為稻米是從長江下游往北到山東半島,再通過長島到遼東半島,繼而經過朝鮮半島,像接力棒似的一站接一站地傳遞,直到約3000年前才最后到達日本。他是從各地存在的水稻品種進行判斷的。水稻有秈稻與粳稻兩個亞種,日本只有粳稻。嚴文明說,長江下游既有秈稻又有粳稻,山東和遼東則只有粳稻。如果按照“華中路線”的說法,水稻從長江口直接傳到日本,那日本就應該有兩種水稻,而事實上只有粳稻或稱日本稻一種。而膠東半島和遼東半島都已經發(fā)現(xiàn)了水稻的遺跡或遺物。嚴文明提出,長島在“稻米之路”上起到“橋梁”或“驛站”的作用,如今,“華北路線”的觀點已經得到考古的佐證,為學界所公認。
事實上,從地理位置來看,在造船和航海極不發(fā)達的遠古時代,當時的人們選擇從這條道路通行,也算是最方便和安全的方式。畢竟從山東半島上的蓬萊只有13公里的距離。這條線路上從長島到遼東半島的海上距離也只有40公里。這以后,銅器、鐵器、絲綢乃至更多的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的傳播走的還是這條路。所以這條稻米之路有時又稱為“東方絲綢之路”。長島的作用就不言而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