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
名字,是最短的咒,抑或是最深的羈絆。
我從不認為自己擁有一個好名字,普普通通的姓,普普通通的名,它們經(jīng)由我的父母挑選組合之后,從此便跟隨了我。說不上滿意,也說不上排斥,我如是接受了。若是說偏愛,我更喜歡自己擁有第一個QQ號時起的網(wǎng)名,它寄托著我的幻想、希望以及赤子之心。
每年暑假,暑假作業(yè)里必有一個書單,讓我們挑選一本或幾本讀完。書單通常分兩欄:第一欄是國內(nèi)作家,很多還是各大文學獎的獲得者;第二欄是國外作家,歐美亞非兼容并包。國內(nèi)的倒還好,每次閱讀外國作家的作品,都會被作者長長的名字所震驚。至今我還記得讀的第一本外國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作者名叫尼古拉·阿列克謝耶維奇·奧斯特洛夫斯基。
那年夏天,我從書單上挑中了有“日本紅樓夢”之稱的《源氏物語》。讓我印象最深的,是書中一個個女性的名字:朧月夜、空蟬、明石姬、藤壺女御……為何會如此好聽呢,就連作者的名字都泛著清貴的奇巧:紫式部。
我坐在省圖書館里,看著精致的封面,還有作者名字上的注音,嘗試著念了出來:murasaki?
“是mulasaki?!北澈髠鱽磔p輕的糾正聲。我一回頭,便對上了結(jié)城的眼睛。
結(jié)城是大阪人,趁著暑假來中國體驗生活,盡管他的中文只停留在“你好”“再見”的水平,但無畏無懼的少年還是滿腔熱情地來到這里。
我倆就這么成為了圖書館里的朋友,館內(nèi)安靜得只剩下腳步聲,還有筆尖在紙面摩擦的聲音。我倆把會話寫在草稿紙上,互相傳閱回復。午餐時分,便到圖書館一層的食堂一起吃飯。
一個中國人,一個日本人,交流的時候最常用的卻是英文,我開玩笑說:“我總算知道什么叫作國際化了?!?/p>
結(jié)城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抱歉,我一定會努力學中文的。”
我原以為只是出于客套,沒想到結(jié)城真的開始嘗試學漢語。漢語可能是全世界最難學習的語言之一,即便日語中還保留著大量的漢字,但讀音已經(jīng)千差萬別,更糟糕的是……
“re-ri-e-熱。”我像教導小孩般教導著結(jié)城。
“chi—”結(jié)城努力地翻起他的舌頭。日語里是沒有卷舌音的,而中文里比比皆是的卷舌翹舌兒化音,把他折騰得半死。
“你的名字怎么讀呢?”結(jié)城問。
我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一字一字地念給他聽,果不其然,結(jié)城的眉毛糾結(jié)在了一起。我的名字里有著他最害怕的發(fā)音。
結(jié)城真誠地保證:“我一定會學會的,一定會的。”
我有些驚訝,日光下的少年如此鄭重地允諾,允諾的卻只是喚出我的名字。我連連擺手:“不用了,你看你不是已經(jīng)會念我的姓了嗎?”
“不行的,總之,我一定會做到的。”結(jié)城信誓旦旦地說。
然而,到了假期結(jié)束回國那天,結(jié)城還是沒能喚出我的名字?;匦=蛔鳂I(yè)的時候,和同桌偶爾聊起此事,一起感嘆日本人果然死腦筋。
重歸學校的我,又開始了日常的生活,結(jié)城就好像夏季偶遇的季風,過去了便就過去了,偶爾的聯(lián)系也只是通過郵件。隨著課業(yè)漸漸緊張,我對于結(jié)城的記憶越來越淺,淺到只剩下圖書館那些明媚的日子。
磨人的高考終于結(jié)束了,在和小伙伴相約畢業(yè)旅行之際,我打算整理出有用的復習資料和筆記送給學弟學妹。從一本泛黃的作文本里,我找出了一張寫滿英文的草稿紙,結(jié)城這個名字帶著夏日的溫度,緩緩地從我心里升了起來。
“小鹿,不如我們這次行程加上大阪吧?!蔽掖髦鷻C詢問電腦那頭的小伙伴,手里的鉛筆在日本地圖上畫了一個圈。
我打開郵箱,找到結(jié)城的郵箱地址,我倆已經(jīng)失聯(lián)快兩年,最后一封結(jié)城祝我元旦快樂的郵件,我卻忘了回復。
我在輸入郵件主題時左右為難,寫了刪,刪了寫,要寫點什么呢?開門見山還是隱約提示?不管了,我草草寫完,點擊了發(fā)送鍵,聚散無常,萬事隨緣。
咖啡館的冷風撲面而來,我和小鹿陷在沙發(fā)里,桌上筆記本電腦顯示的是我們的畢業(yè)旅行攻略。在小鹿檢查路線的時候,我站起來,從旁邊的書架上隨手抽出一本紫色封面的書,那是夢枕貘的《陰陽師》,書的扉頁上寫著這樣一句話:“名,即是最短的咒。”我把書放回架上,找出了一本《淮南子》,這本書我感興趣。
我回到沙發(fā)上閱讀,不經(jīng)意間翻到了《本經(jīng)訓》:“倉頡作書,天雨粟,鬼夜哭。”我心里驀然一動,倉頡創(chuàng)造文字之后,米粟從天而降,鬼魂嚎啕大哭。為什么會這樣?因為,因為——有了名字。
恐懼來源于未知,未知來源于不可說。當一個人的名字成為了禁忌,那么不是造神就是造魔:古猶太人不能直言神的名諱,魔法世界的巫師不敢直呼伏地魔的名字。
倉頡之后,所有的未知都有了名字,所有的恐懼因此失去了它依賴的本源。既然不能唬人,鬼當然要徹夜啼哭。
我放下書,莫名地想起了詩人海子。他在詩里說,希望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海子,一定是個非常溫柔的人吧。
恰在這時,電腦屏幕的右下角彈出了新郵件的提示。我忙不迭地點開,信里只有一句簡單的中文:歡迎來大阪,結(jié)城信。
兩個半小時的飛行結(jié)束,我和小鹿拖著行李往機場出口方向走去。走到二樓大廳的時候直接犯了難,各種花花綠綠不知所云的招牌,我匆忙地打開胸前的書包,拿出手機準備查詢當初做好的功課。
一個沉沉的男聲呼喚我的名字。
我循聲抬頭望去,一個修長的少年朝著我露出興奮的笑。他顯然認出了我,大踏步地向我走來。他站在我的面前,低頭看著我,信心十足的語氣:“好久不見?!?/p>
字正腔圓的漢語,發(fā)音標準,吐息均勻。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三年前那個努力學習發(fā)音、屢敗屢戰(zhàn)的男孩。
我站直了身體,深吸一口氣,用日語回答他:“好久不見,信。這是我的朋友小鹿,這是結(jié)城信。”
其實夢枕貘的那句話還有后續(xù),名,是最短的咒,也是約束。約束,是約定,是束縛,束縛著每個人,讓每個孤獨來到這世界的人都不再孤獨。
名字是咒,亦是羈絆。喚醒連接彼此羈絆的方法如此簡單,原來千年之前的倉頡就告訴過我們:無論多么響亮氣派的名字,若是沒有呼喚的人,便也沒有了意義。
名,從今日起,呼喚君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