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方（短篇小說）

陸軍

定西路中段，有兩家賣羊肉泡饃的，一家是“馬老三手抓”，一家是“張老四羊肉館”。兩家隔一條二十來米寬的街道，遙相斜對，兩家店里一天進出多少人，各自心里一清二楚。

兩家雖經(jīng)營的品種一樣，都是羊肉泡饃，可經(jīng)營理念各有特色。張家從早上7點開始營業(yè)，9點半就打烊休息了。馬家雖也7點左右開門，但在張家營業(yè)的這段時間，馬家店里客人不多，直到張家打烊，馬家店有客人才漸漸多起來，但也只是零零星星、三三兩兩，卻一直延續(xù)到晚上街燈通明，其他的店鋪全部打烊。好像張家店關門是專門為了讓客人去對面馬家似的。常言說商家相互是競爭對手、是敵人，然馬、張兩家看起來并不搶客人，一前一后，和諧相處。

秋冬季節(jié)，想要吃張老四的羊肉泡就得6點起床去排隊，到7點開門時，人已經(jīng)排到馬路盡頭約十幾米的地方了。在鳳城，能吃到張老四羊肉泡也是一天的口福，據(jù)說，老人早上吃一碗，整天精神煥發(fā)，不知疲勞。時日一長，白發(fā)就變黑了，駝背變得筆直，兩腿走起路來虎虎生風，如后生一般有勁。

因為張老四有店規(guī)，羊肉泡只能在店里吃不能外賣，所以一大早來的多為老人，身體不好的還得家人陪著，如此這般，排除的人便多起來，真正就餐的也未必有這么多人，三分之一是陪客。

張老四的羊肉泡神奇在湯里，一般食客只為喝兩碗羊肉湯而已。有人舉報說張老四羊肉湯里有罌粟，顧客吃了上癮。食監(jiān)部門給出的答案卻適得其反，說里面有保健中藥成份，對人體無害而有益。這一證明更讓張老四羊肉館門庭若市，全城經(jīng)營羊肉生意的都想知道這些中藥成份究竟是什么。

張老四每天只賣二百八十碗，不多不少，時間正好到早上9點半，按時打烊休息，多一碗也不賣。如遇特殊情況，賣不了那個數(shù)，也按時休息。他是鳳城最早經(jīng)營羊肉的，最初一天只能賣二三十碗，是全城二十八家羊肉館里最不起眼的。為何如今一天能賣出那么多，還得從他兒子說起。

兒子張?zhí)馗呖悸浒駸o事可干，羊肉館的生意只好交給他料理。在膻味里泡上一天，只賣二十來碗，張?zhí)厣跤X沒意思，還不如和那群狐朋狗友打群架、泡妞……沒半年，張?zhí)貙Φ昀锏纳庑纳鷧捑?，偷偷拿了父親存下的二十萬現(xiàn)金，失聯(lián)了！張老四只好關了店門四處差人找兒子。

張?zhí)厥й櫟南⒉幻劧?，一時間，鳳城人人都傳言說張老四兒子張?zhí)乇蝗恕敖壖堋绷?，索要二十萬，否則撕票！撕票是何意，八成鳳城人不知道，后來干脆通俗地說，張?zhí)乇蝗私壸吡?，三天要二十萬元，不然就在什么什么地方收尸。好事者天天扳著指頭數(shù)，十天、二十天、一個月過去了，就是不見張家為兒子收尸辦喪事。

令人意外的是三個月后的一個傍晚，張?zhí)靥嶂粋€布袋子回家了。張老四見了又恨又喜，望著臂粗膀圓二十多歲的兒子，不知說什么是好，老婆以哭代罰，逼著兒子說出了實情。

當晚，兒子將帶來的一袋中草藥按照比例粉碎成末，加入第二天要賣的羊肉湯中，說可以增加營養(yǎng)成份，這是他從大城市羊肉泡連鎖店里花大價錢買來的技術(shù)配方。張老四將信將疑，也顧不得花去那二十萬元的痛苦，連夜準備明日一早重新開業(yè)。

第一天，還是以前的幾位熟客。第二日，三十多個，吃了都說：“張老板這幾個月歇業(yè)是在找名廚?。∥兜谰褪遣灰话?，明天叫朋友們來嘗嘗！”

沒幾日，口口相傳，張老四羊肉泡銷量猛增，幾乎全城的食客都去他那里吃，一時“洛陽紙貴”。 客人都進了張老四羊肉館，對面裝幀富麗堂皇的“馬老三手抓”突然變得門可羅雀，甚是冷清，成現(xiàn)今這般景象。

兒子花二十萬元買來的這張湯劑配方讓張老四心里舒服，看著排成長隊的食客，他粗算了一下，不除半年，他那二十萬連本帶利便賺來了。讓他發(fā)愁的是現(xiàn)在的地方一次只能坐三十來人，其他人得排隊等著。他很想另找一處大的，能坐百人才好賺大錢！他把想法告訴了兒子。兒子卻搖頭堅決反對，令他生了半個月悶氣。

一年后，張老四羊肉館不但沒有擴建，還掛出了限時營業(yè)的牌子：本店營業(yè)時間每天早7：00—9：30，星期日歇業(yè)。這讓那些嘴饞的食客罵了好一陣子娘，說張老四父子不是腦癱就是弱智，不然放著賺錢的生意不做，干嗎還要限時營業(yè)，甚至還學黨政機關干部星期日要休息，真他媽邪乎到家了！有些人干脆改變了主意，換到對面去了，不就是一碗羊肉泡饃嗎！而更多人還是抵不住美味的誘惑，除了歇業(yè)那天還是按時來吃。

張老四賺的都是回頭客或口口相傳的慕名而來者的錢，如果來遲了就得排隊，有時候排隊花一個多小時，到跟前時卻到點了，只好罵幾句到對面去。那時，對面店主便不給好臉色，這碗飯吃得一天不舒服，下次只好早點。

有的人為了給朋友面子，提前給張?zhí)卮蛘泻?，甚至多出一倍的價錢預留幾個座位而不至于排隊。卻不行，張?zhí)卣f做生意是買賣公平，不能多要錢。進店門的都是客！不能偏著誰。

十多年過來了，張老四羊肉泡一直沒開分店，也沒擴大再經(jīng)營，就那么守著。生意一如往常的好，成了鳳城羊肉屆的首富。

馬老三看在眼里，恨在心里，疑心病越來越重，他不知道張老四湯里究竟放了什么東西，這么能讓食客執(zhí)著！他配了上百種方子，就是沒張老四的好。他曾一度派人跟蹤張老四的進貨渠道，發(fā)現(xiàn)和他沒什么特別。盡管他知道張老四羊肉泡里放的是幾味中藥湯，卻不知道那幅湯劑方子究竟是些什么。他曾差人多次請張老四喝酒，想從他嘴里得出方子內(nèi)容，雖好酒肉花了不少，但張老四本人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為兒子歇店之后就去各種藥店，或鄉(xiāng)下或別的什么地方找藥村，今天弄幾根黨參，明天弄幾根當歸，三三兩兩的，從不集中采購。配料時也是張?zhí)匾粋€人躲在房子里，用粉碎機將原料粉碎，按比例配好。每天出湯前，也是他一個人往羊肉湯里放料，身旁從不要別人。

馬老三用重金收買張家的服務員，不但沒有什么收獲，還因信息錯誤，弄得他白白倒掉了一鍋上好的湯和羊肉，損失不少。他也買通過幾個藥店老板，說張?zhí)孛看蝸碇蝗∫晃吨兴?，不是黨參就是當歸或黃芪什么的，沒有定數(shù)，有時好幾個月來一次，每次都不一樣。

寒來暑往，張老四只負責進食材和收賬，張?zhí)刎撠熋刻斓臏珓┖团浞?。每天凌晨，張?zhí)貙⒆约宏P在廚房里，到七點開店才出來，保證了每一鍋湯味道的純正。

有一年秋天，中央電視臺要拍攝一檔“舌尖上的中國”，張?zhí)乇谎埲ナ〕亲銮捌诓邉潱皬埨纤难蛉馀荨背闪藬M定內(nèi)容。張?zhí)嘏R走時曾囑咐父親，他來之前如果湯料沒了，就歇業(yè)，等他回來再購買配方。張老四卻一臉的不屑，覺得兒子是不放心自己，更是對自己能力的挑戰(zhàn)，他不高興地說，不就十幾味中草藥么，有什么稀奇深奧的？心想，我風里來雨里去，什么世面沒見過？還沒到七十歲，你就不放心我了，真是！他雖沒說出口，但臉上的表情出賣了他。張?zhí)匾姼赣H不高興，便不再說話，出門開車去省城了。

第四天的時候，父親打來電話，說配方不夠用了，讓兒子把方子給他，他取來自己配制。張?zhí)夭环判?，說你年紀大了有些配法記不住，配出來的湯不好喝，影響生意！再過三天，他就回家了，讓歇業(yè)三天。

張老四一聽火冒三丈，一天幾千元的生意怎么說歇就歇呢，不行！兒子聽得父親火了，便將配方存放的地方說了，讓他按方子到至少10個藥店里去配，最好是分時間段去，購全之后，到家里粉碎制湯。

話說出去了，張?zhí)赜X得有些后悔，又撥通電話叮嚀了幾遍。張老四嘴里應承著，心里卻在想，不就是幾樣中藥么，用得著跑那么多冤枉路，哪個店里的黨參不都一樣！多此一舉！

第二天，張老四手里拎了個小布袋，騎上自行車直奔東門口最大的中醫(yī)藥超市去了，因為那里藥全價格低。一路也碰見不少熟人，問他跑東門口干什么去，他隨口說買點配料。

張老四原本是想按兒子的說法多跑幾個店的，可一進超市，有漂亮護士噓寒問暖，既請坐又倒茶，他只好一次性采購完所有的配料，護士水靈的眼睛疑惑地望著他，問：“大爺，您買這些藥材做什么用，為什么不買成藥，哪個大夫開這么一大堆原藥，您怎么煎？！喝出個三長兩短我可不負責啦！”

他嘴里忙應著：“不是治病的，是吃的！不關你的事，你放心?！闭f完提起藥袋子出門走了。

張老四前腳出店門，后腳一個滿身散著羊肉膻味的小伙子提了個大口袋，說：“我爺爺說藥不夠，你把剛才取的那些中藥再取兩份！”護士記得真切，總共十三味常用中藥，她什么也沒問便按剛才的量給這小伙子取了兩份。

第一天和往常一樣，第二天，張老四結(jié)算時發(fā)現(xiàn)收入比之前少了四成，他并沒在意。第三天少了七成。第四天時，他留意發(fā)現(xiàn)門口幾乎沒人排隊，來的只是以前的幾個熟客，對面的“馬老三手抓”店里卻人山人海。此時，他突然想起兒子的話，難道馬老三偷走了他的配方？！他仔細回憶購藥時的每個細節(jié)，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紕漏啦！家人給他寬心，說可能人家有了新配方吧！

他不死心，讓朋友去對面嘗一下，是不是和他的味道一樣。那人回來說味道一樣！聽后，張老四呆坐不語、茶飯不進暈厥過去。

張老四在醫(yī)院的急救中心蘇醒過來時，兒子張?zhí)仂o坐在床邊，他想起身和兒子說話，可半個身體失去知覺沒能如愿。

兒子忙安慰說：“不要緊的，不出一個月，咱家的客人還會回來的，您盡管放心吧！”張老四知道這是兒子在安慰自己，一想起馬老三店門前人山人海的情景，不禁老淚縱橫，長嘆不止。

張老四羊肉泡店里的服務員一個接一個到對面馬老三店里去了。他們走的時候，對張?zhí)乜蜌獾卣f：“張老板，這個月工資我們不要了，算是對東家的一點心意，祝愿以后生意好起來。對面說人手不夠，工資高，我們就對不住了！”

張?zhí)剡€是做了極力挽留，無果。他只好歇業(yè)重新找人。一個月后，張老四羊肉館重新開業(yè)，以前的那些客人又回來了，他們一致的理由是：馬家羊肉泡吃起來味道和張家的一樣，只是三天之后上火，得吃藥才能消下去，吃來吃去還是張家的好！張?zhí)厣衩氐匦α诵?，雙手抱拳道：感謝再次光臨！

這天早上，老婆送來的早餐，湯少了大半，說是路上不小心絆了一腳，撒了。但她卻高興地告訴張老四，重新開業(yè)的店門前和往日一樣客人排起了長隊。這個消息讓半身不遂而臥床一月有余的張老四半信半疑，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或者是不相信老婆的話，他想親眼看看去。想到這里，他一骨碌從病床上翻下身子，顧不得穿鞋，光著兩只腳，往店里跑。天還沒大亮，地上有點濕滑，當他看到長龍一樣排隊的人群時，才感覺到了手背上刺心的痛，他看都沒看一眼，將吊針拔了，丟在路邊，背著手回家去了！

兒子歇店回家，發(fā)現(xiàn)父親在院子里散步，半身不遂病好了，甚是高興?？筛赣H抬頭看見他時，語重心長地問：“張?zhí)?，你是不是我兒子？?/p>

這話問得張?zhí)啬髌涿睿卮穑骸笆茄?，爹，怎么了？?/p>

“既然我是你父親，你為什么不把配方的秘密告訴我？你難道連我都不相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