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寫給哥哥的信

周貴麟

叔父周汝昌先生曾于1978年寫給我父親周祜昌先生一封信札，它距今已整整40年了。2018年正逢叔父周汝昌先生的百年誕辰，作為紀(jì)念，現(xiàn)將此札摘錄如下：

祜老安善：信到。上周日赴叢翁約（叢碧專程赴津看海棠，說是“李善人花園”有多少株云，方自津回），九時半到彼處，湖波綠漲，幾不識門，煩數(shù)歲小女孩引路尋得。主賓十二人，出煙袋斜街，在鼓樓前一飯館張筵甚盛。其院中畫廊已毀盡，一石猶在。丁香正開，竹已無，一海棠僅有數(shù)葉只蕾。翁夫婦住靠里隔斷屋（正屋歸別人住），猶有畫案巨硯，卷軸無數(shù)，真所謂百足之蟲矣。約一點(diǎn)回家。

今又接吳則虞先生函，約周日中山園看海棠，茗飲。此園上上周獨(dú)游一次，畫廊極新，油畫殊佳。而園已經(jīng)改造，水榭周圍舊來齊下映帶倚伏曲折縈洄之致，高柳紅桃芳草嬌棠之美，蕩然皆盡，一目曠然。當(dāng)日花時入園，榆葉梅如云蒸霞蔚，令人為之恍然神動，今則悉亡。不得不驚嘆改建者之魄力也，嗣后非應(yīng)客邀，絕不想再去矣，后門高柳盡可于午門前賞之也。

笛頭即指那一個，安得有許多枚乎？如系別指，則措語亦當(dāng)不同。于委托店見一“紅樓表”，即帶十二時辰的，此物自當(dāng)日方豪示我一見之后，即思訪求一枚，竟不可得，今始遇之。除盤面外，竟與祜老所買大表全同。索價45元，安有閑錢及此乎？不可復(fù)得，徒喚奈何。但已記清盤面情況，再讀紅樓寶卿掏出懷表看針指某時某某刻，到底指在何處？才敢說弄個清楚，亦小快事！

在叢碧處見一檀槽琵琶，遍身雕牙飾，四軸及覆手皆全牙雕纏龍，匙頭是碧牛角大云頭三波折，最妙絕。牙飾太多而瑣，乃覺俗匠氣，不如素木遠(yuǎn)矣。益寶自有者。

今日聞同事言：啟元白被中華（書局）借調(diào)，正點(diǎn)勘《清史稿》，疑惲老亦在此，可謂得宜，容當(dāng)一聯(lián)系。四大小說樣書皆出，五一節(jié)前必要全部在書店見書，《紅樓》《水滸》昨已開售云，亦大事也。四大小說價如下：《三國》2.30（元）、《水滸》1.95（元）、《紅樓》3.70（元）、《西游》2.75元。北京印造尚不供應(yīng)外地，外地須自己另去排印，真“香餑餑”！不啻祜老聞之，亦苦笑否？！

祝程途轉(zhuǎn)亨

味手

此信約在1978年4月叔父生辰之后書寫。此時正是改革開放初期，信函開始即敘“赴叢翁之約”，叢翁即張伯駒，號叢碧，世稱叢碧詞人?！爸髻e十二人，出煙袋斜街，在鼓樓前一飯館張筵甚盛?！痹瓉?，這一年正逢叔父周汝昌先生花甲之年，蒙張伯駒、徐邦達(dá)、朱家溍、啟元白等十多位京城文化名流，在鼓樓前一家湖南菜館開宴稱觴。宴后并在什剎海南岸張伯駒先生府上雅集，諸位京華名流欣然命筆，詩酒書畫，京華人海，皆屬第一流人物，何其幸也！叔父當(dāng)時曾賦詩書成條幅一一答謝，一時傳為佳話。

信中提到“于委托店見一‘紅樓表……索價45元，安有閑錢及此乎？不可復(fù)得，徒喚奈何。但已記清盤面情況，再讀紅樓寶卿掏出懷表看針指某時某某刻，到底指在何處？才敢說弄個清楚，亦小快事！”明知可遇不可求，因?yàn)闆]有閑錢竟與“紅樓表”失之交臂，“但已記清盤面情況”，讀之令人惋惜！

信中又言“‘苑召實(shí)有其事，芹老拒不赴也”，今知張宜泉贈曹雪芹的七律后四句為“羹調(diào)未羨青蓮寵，苑召難忘立本羞。借問古來誰得似？野心應(yīng)被白云留！”詩句贊揚(yáng)雪芹一身傲骨，鄙棄富貴，寧愿飽受清貧，西山艱苦著書，也不愿接受皇室權(quán)貴的征召，這一點(diǎn)連古來的李白和閻立本也不能相比。

信末談到當(dāng)時“四大小說樣書皆出，五一節(jié)前必要全部在書店見書，《紅樓》《水滸》昨已開售云，亦大事也”、“真香餑餑！”、“不啻祜老聞之，亦苦笑否”等。剛剛經(jīng)歷過文化的嚴(yán)冬，四大小說的開售，預(yù)示著文藝的春天已經(jīng)到來了，古典名著又成了“香餑餑”，對于古典文化的研究者來說，“苦笑”中更多應(yīng)該是由衷的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