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亮
“蕭翼賺蘭亭”這個繪畫題材,自唐以來,幾乎每個時期都有人進行創(chuàng)作或臨摹。該題材源于中唐何延之所作《蘭亭記》中所描述的故事—唐太宗御史蕭翼從王羲之第7代傳人智永的弟子辯才和尚手中將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騙取到手,獻給唐太宗。在歷朝歷代眾多繪本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石渠寶笈》著錄、現藏遼寧省博物館的《蕭翼賺蘭亭圖》。
線條并非閻氏經典
《蕭翼賺蘭亭圖》目前傳為閻立本所繪的有兩本,除此卷外,臺北故宮博物院另有一卷。遼博本畫中所繪蕭翼扮成書生志在必得,辯才和尚盤腿而坐目瞪口呆。辯才身后有二仆從正在備茶,蕭翼身后一仆從以手搔頭似哭笑不得。應該說,人物表情刻畫得細致入微。
閻立本的繪畫人物形象逼真?zhèn)魃?,被譽為“丹青神話”,《歷代帝王圖》、《步輦圖》等是其代表作品。由于《步輦圖》為后世摹本,所以現取《歷代帝王圖》作為標準件,將其暈染、線條以及局部特征等來與遼博本的《蕭翼賺蘭亭圖》做一些對比,看看本是出自一人的手筆,是否有疑點可尋。
在線條的使用上,《歷代帝王圖》是典型張僧繇的“游絲描疏體”,細勁圓潤。而《蕭翼賺蘭亭圖》的線條在轉折提按處更有力量,接近于宋代李公麟“鐵線描”的技法。在設色的處理上,閻立本常用的設色都較為濃重,而《蕭翼賺蘭亭圖》則接近于白描。同時,在《歷代帝王圖》中,衣褶線條內使用了紅色的暈染,以表現凹凸立體陰影的感覺。這與一些唐代墓葬出土的壁畫使用的退暈法極為相似。如果對比《蕭翼賺蘭亭圖》就可以發(fā)現,此幅繪畫中卻并沒有使用閻立本所擅用的唐代人物畫中所經常表現的退暈凹凸畫法。
另外,中國人物畫中最難的是手部的描繪。由于手的骨頭關節(jié)多,姿勢多變,在畫面上不容易處理?!稓v代帝王圖》中無論是前半段的手部描繪還是后半段的手部描繪,都與《蕭翼賺蘭亭圖》的手部細節(jié)描繪相距甚遠??梢哉f《蕭翼賺蘭亭圖》的手部描繪相對更精準,繪畫技法更高一些。若是同一位畫家,是不可能在手部的細節(jié)描繪上有如此大的差異的。整體來看,遼博本《蕭翼賺蘭亭圖》的繪畫風格更趨向于寫實,與《歷代帝王圖》的高古樸拙并不一致。
不符唐風的座椅
在唐五代時期,人們日常的坐姿習慣發(fā)生了轉折與變化,從原先的席地或盤腿而坐轉為垂足而坐。這也使得坐具樣式也發(fā)生了變化。唐代開始出現了可以垂足而坐的坐具,例如坐凳、椅、墩等,繪畫中也反映了這一演變。如五代畫家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主人韓熙載與其招待的主要客人都坐在床榻上。畫中其他的陪同人員則舒適地垂足端坐在四足無扶手靠背椅上,也稱為燈掛椅。燈掛椅與官帽椅的形式基本相同,只是沒有扶手。到了宋代,高型坐具已經普及定型,出現了帶有扶手的椅子,宋代可視作官帽椅的成型期。在官帽椅中,有一種在搭腦(靠背頂)的兩端和左右扶手的前端都探出頭,其造型像古代官員的帽子,也稱為四出頭官帽椅。遼博本《蕭翼賺蘭亭圖》畫中老僧的坐具正是一把高靠背帶扶手的四出頭官帽椅型藤編坐具,從這件坐具可以看出時代與唐朝并不吻合。
流傳中斷400年
這幅畫的流傳記錄整體可以分為兩個時間段。第一個時間段顯示在卷尾有文征明所書的南宋吳說記。在這段記錄中,吳說說明了此畫的經歷——原為江南內府(南唐)所藏,宋太宗平定江南之后,將此畫賜給兵部外郎楊克遜,楊傳至其五世后人歸于子婿周氏,周氏后人又將此畫贈與謝伋,此后被郡守趙明誠借走未歸還。趙明誠之妻即宋代女詞人李清照,夫婦二人都是書畫金石的收藏者。后此畫被盜。紹興元年七月,吳說于錢唐購得此畫后請謝伋過目,謝圾提到這幅畫上原有南唐后主所題刻“上品畫蕭翼”的大牙籖,現已遺失。而李清照《金石錄》序云:“紹興辛亥(1131年)春三月,赴越,在會稽卜移鐘氏舍,忽一夕,穴壁負簏去,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三月失竊,到七月為吳說收得題記,其時日正合。由此看出,從南唐內府全被吳說收購的這一段歷史是清晰有序的。
第二個時間段由文征明在其后自跋得知。此段自跋寫明了與文征明同時代的楊夢羽得到此畫,雖然畫已有些破舊渝敝,但精神猶存,而且筆畫秀潤,不像是近代名家所能為的。雖沒有題識,但文征明查閱《會稽志》后發(fā)現吳說所提及的印章和古玉軸都與此畫吻合,所以定為閻筆無疑。
而自吳說得到此畫的南宋紹興元年(1131年)至文征明題跋時的明嘉靖十九年(1541年),這400多年間,此畫并無記錄。
印章露疑點
在《會稽志》吳說所記中,此畫共有三個印章,“其一內合同印,其一大章漫滅難辨皆印以朱,其一集賢院圖書印印以墨。朱久則渝以,故唐人間以墨印”。文中特別提及畫上有一墨印“集賢院圖書印”,原因是朱印時間久了就會模糊,所以唐代人有時會用墨印。然而,雖在此畫上經多番仔細審視,只能發(fā)現位于畫心左上角的“內合同印”,以及位于畫心右上角的一個難辨的大印,這兩方都是朱印。而吳說所記中提到的墨印“集賢院圖書印”則無法找到。
在目前傳世的書畫中,“內合同印”僅見于上海博物館藏的唐摹本王羲之《上虞貼》?!渡嫌葙N》的“內合同印”色非常淡,但與遼博本《蕭翼賺蘭亭圖》對比,仍可發(fā)現問題。“合”字上半部“人.的左撇和右捺的角度在這兩個印章上有明顯的不一致。如此看來,《蕭翼賺蘭亭圖》上“內合同印”的真實性也存在比較大的疑問。南宋樓鑰在《功媿集》卷七十五中明確提道:“內殿圖書、內合同印、集賢院御書等雖皆是李后主印,然近世工于臨畫者偽作古印甚精,玉印至刻滑石為之,直可亂真也。”此畫中并無明清之前的其他印章,而惟一可辨識的“內合同印”又與此印的標準件不符,使得此畫身份的真實性存在疑點。
閻立本作為初唐人,與中唐何延之所作《蘭亭記》相差近百年,這也可以說是不符合邏輯的。另外,他是唐太宗李世民身邊御用畫師,所繪題材基本都是為統(tǒng)治者服務的,如《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圖》、《歷代帝王圖》等?!妒捯碣嵦m亭圖》反映的是唐太宗巧取豪奪《蘭亭序》的行為,畫家對此毫不避諱,這是否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