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冬天,樹上的葉子都掉光了,干茬茬的。沙漠里很少下雪,就是個干冷。就算下雪嘛,也不多,一撓撓兒,頂多一雞爪子厚。紅嘴烏鴉聚集在沙灘里,啄草根,拍翅膀,呱,呱,叫得很難聽。
每到三九天,我就覺得灰毛驢非常窮。它的脊背上搭一條舊麻袋片,麻袋片上落了雪,看上去寒酸得很。我家的驢棚子,屋頂沒有苫黃草,只有夏天鋪的一些樹枝,早被風(fēng)搡得亂七八糟,一個窟窿挨另一個窟窿,雪直接往下灌。我去添草,灰毛驢抖著嘴唇,不是餓的就是凍的。冷風(fēng)刮來,它不停地跺蹄子,踢踏踢踏地走來走去,冷得眼淚花子直轉(zhuǎn)。雖然它也有毛,但冬天的沙漠,寒氣蝕骨,灰毛驢抗不住。再說它總是駕轅拉車,肚子上的毛磨掉了,露出灰溜溜的光肚皮,哪能不冷呢?
當(dāng)然,狗看上去也窮。它連個窩都沒有,睡哪里呢?晚間睡在莊門口,身子貼在木頭門檻上暖和暖和。白天它很忙,有時候去串門,在巷子里溜達(dá);有時候在炕沿打盹,取取暖;有時候找黑豬,圍著豬食槽轉(zhuǎn)圈。我沒見過它攆著陌生人咬,大概冷得不想出力氣。不過,狗的毛一到冬天就又長又密,雪下不透。
我們村的狗,晚間都不睡狗窩,都睡在莊門門檻邊,看家護院。為什么呢?也不知道是誰說的,說有戶人家羊很多,晚間讓狗看守羊群。結(jié)果,半夜里跳進來兩匹狼,把一群羊都咬死了。清晨,全村人都來看,一群羊死得慘不忍睹。主人就罵,狼把羊群咬死了,狗還不知道個害臊哩!狗羞愧萬分,它夜里睡得太死,沒聽見狼的動靜。于是這件事在狗世界傳揚開了,狗們?yōu)榱瞬缓﹄?,就不敢舒舒服服睡到窩里,都跑門檻邊睡,這樣好歹能聽見賊的響動。
至于雞,一年到頭都闊氣得很,昂首挺胸,一身華麗的雞毛,鮮衣怒馬的樣子。它們死死守著炕洞口不挪窩,吸取一點炕洞里冒出來的熱氣。天氣一冷,母雞就不下蛋了。它們唧唧咕咕搗閑話,眼珠子滴溜溜亂轉(zhuǎn),一看見我開廚房門,就發(fā)瘋一般沖進廚房,上飛下跳,連灶臺上也能不費力地跳上去。屋檐下到處是雞糞——雁過留聲,雞過留糞。有一只白公雞因為肥大,走路跺地有聲,咚咚咚的,動不動拍著翅膀攆小孩。連大人都敢啄,一蹦子跳起來,狠狠啄人家的衣襟,被大人們罵一聲:“扁毛!”它也不甘心,回罵一聲:“咕咕咕兒!”
黑豬喜歡草垛,吃飽了就貼在草垛下曬太陽。草垛摞得非常瓷實,我去撕麥草很費勁,好不容易掏出一個窩來,立刻被黑豬霸占了。它天天躺在草窩里,四蹄朝天,舒服極了。白公雞極為霸道,它一蹦子跳到黑豬肚子上,咚咚咚一陣亂跳。我擔(dān)心它把黑豬的內(nèi)臟震成碎片。不過,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黑豬被跳煩了,一骨碌翻身就跑。不過,跑起來的樣子又笨又蠢,叫人喜歡不起來。
麥草看上去黃燦燦的,閃著光澤,其實很粗糙,扎得人手疼。我撕草的時候,雞兒們就跑過來,看有沒有麥粒漏下來。它們比較有經(jīng)驗。
裝滿一背簍草,背到廚房燒火,這是蒸饅頭的時候。
三九天,大寒,在外打工的爹就回家了。天氣太冷,實在找不到可干的活兒。清晨,他總是早早起來,吭吭咳嗽著,在屋檐下劈柴。喀嚓喀嚓,木頭裂開的聲音。當(dāng)啷一聲,他扔了斧頭,抱著劈柴進屋子,一股子寒氣也跟著跑進來。
火爐是土坯泥的,外皮抹了一層水泥,很笨拙。爹擦根火柴,點燃油燈,拿一束毛柴引火。等火爐里的毛柴燒旺,再把粗劈柴丟進去。劈柴呼呼響著,屋子里有了暖和氣兒。
弟弟縮在被窩里,被子蒙住頭,抱著小小的收音機調(diào)頻道??偸钦{(diào)不好,他扭來扭去,毛毛蟲一樣蠕動。實際上,也不是冷得他要蒙住頭。我就沒有蒙頭,趴在枕頭上看爹生火。我和弟弟總是吵架,白天收音機被我霸占了,只有晚上和早晨歸他所有。弟弟之所以蒙住頭,是不想讓我聽收音機,他覺得自己調(diào)出來的節(jié)目好得舍不得給別人聽見。
爐火已經(jīng)很旺了,爹在熬茶,茶壺蓋子啪嗒嗒響,茶水的清香彌漫在屋子里。爹盤腿坐在炕沿上,喝茶、吃煙、烤火,相當(dāng)逍遙。他一遍遍問我們:“你們還起不起床呀?”如果我說“起呀”,爹就把我的棉襖棉褲拿到火爐邊烤,轉(zhuǎn)過來調(diào)過去地烤。太冷了,不烤的話,棉衣涼得不敢穿。我和弟弟都是光肚皮套棉衣。那時候的小孩,沒有秋衣秋褲穿。大一點才有了罩衣,不然就是光板板的棉襖啊。
冬天時間寬裕,早飯吃得遲。黃米稠飯,要么炒土豆絲,要么炒酸菜。澆一勺油潑辣子,香得很。冬天串門的人也多,坐在炕上,喝茶、吃煙、閑諞。
有個鄰居很會講故事,說:“有一回,一個人在沙漠里迷了路,轉(zhuǎn)了一夜圈圈,走不出來。黎明時分走累了,靠在沙棗樹上歇歇,隱約聽見有人說話,就屏息凝神,悄悄兒地不敢喘氣。聲音越來越近,一隊人馬從沙丘那邊走過來。細(xì)細(xì)看,人和馬都矮矮的,面目模糊不清。矮人兒說,趕緊走啊,趕天亮要到拔環(huán)兒家。另一個矮人兒說,到了之后,把金子都卸到拔環(huán)兒家的水缸底下。
“這人一聽車上拉的是金子,就心里一動。又看著那些人馬都矮小,似乎沒力氣,于是跳出來大喝一聲說,我就是拔環(huán)兒的爹!放下金子。矮人們一陣騷亂。眼看他撲到車跟前了,卻被揚過來一把沙子迷住眼睛。等他揉好眼睛,矮人們都沒了影子,白萋萋、空蕩蕩的沙漠一片靜寂,只有颯颯的風(fēng)卷著沙子吹來吹去。還有幾聲鳥的怪叫,呱呱啁——呱呱啁——有點瘆人。
“天亮后他心不甘,竭力要找到拔環(huán)兒。就順著矮人兒行走的方向,跟著走。走了一天,天黑的時候,走到沙漠深處一個村莊。村口有戶人家,門前有幾棵榆樹,還有一口大水缸。這個又饑又渴的人從水缸里舀了瓢水猛灌一氣。此時,吱呀一聲,門開了一條縫兒,一道燈光從門縫里斜斜地漏出來。一個小女孩的臉從門縫里探出來,看了他一會兒,輕聲問:‘走路的人,你要不要吃飯呀?這個人連忙點點頭說:‘當(dāng)然,我都快要餓暈了。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了,一會兒吱呀一聲又開了,那個小女孩兒從門縫里咕嚕嚕滾出來一個西瓜,又咕嚕嚕滾出來幾個烤好的土豆。然后,門又關(guān)上了,咣當(dāng)一聲扣上釕铞。
“這個人抱著西瓜和烤土豆,坐在榆樹下又吃又喝。此時,雨點噼里啪啦落下來,一點也沒濺到他身上。榆樹濃密的樹冠擋住了雨。這個人舒舒服服睡在樹下的沙子上,就聽到院子里有個女人的聲音說:‘拔環(huán)兒,不許玩啦,睡覺啦,你瞧羊羔子都睡了。
“這個人大吃一驚,原來這個女孩兒就是拔環(huán)兒。他在榆樹下思謀很久,悄悄挪開水缸,往下掘,果然掘到一罐金子。他慌慌張張抱起金罐子,連夜穿過沙漠往回趕。
“不過,沙漠里起風(fēng)了,黑風(fēng)刮來刮去,這個人就迷路了。天亮后,他筋疲力盡,就把一罐金子埋在一棵沙柳樹下,做了記號,然后爬到沙梁上,燃起一堆火求救??墒?,總也等不到人來,他絕望地暈了過去。
“中午時分,拔環(huán)兒和她媽媽打了一垛黃毛柴回家,發(fā)現(xiàn)了這個奄奄一息的人,灌水救活了。但是,他虛弱到了極致,連話都說不出來。拔環(huán)兒就跑回村子,央求村里人拉了駱駝,把這個可憐的走路人送到沙漠外他的家里去。
“過了幾天,那個人跑到沙漠里找那罐金子,但是找了幾天,一點影子都沒有。沙漠里的沙柳樹太多了,怎么看都一樣,他完全找不到做了記號的那棵樹,就氣怏怏地回了家。
“有一天,拔環(huán)兒和她媽媽砍了一垛黃毛柴往家里拖,剛走到一棵樹下,就看見被風(fēng)吹開的沙子里,露出半截黑釉罐子。她驚呼一聲:‘媽媽,你看,好漂亮的罐子!那罐金子,就被拔環(huán)兒的媽媽抱回了家?!?/p>
我很喜歡這個故事,每次刮完老黃風(fēng),都盼望后墻的沙子里刮出來一個黑釉罐子——其實我不知道金子的價值,就是渴望得到那個和拔環(huán)兒家一樣的黑釉罐子??墒?,要個罐子干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小孩的世界,就是童話世界。
大人們聊天,有時候也很無聊。我和弟弟就戴了皮套子,穿了雞窩窩出門野去了。皮套子是爹縫的,羊皮縫一個筒子,掛在胸前,出門就把手暖在皮筒子里抵御寒風(fēng)。雞窩窩就是棉靴,又厚又笨,靴口也縫了一圈羊皮。
我們溜達(dá)到村外。曠野里風(fēng)吹來吹去,幾棵碗口粗的白楊樹凍折了,齊茬茬地斷裂開,茬口白生生的。我說太冷了,樹都凍折了。我弟弟也跟著說,樹真脆,被風(fēng)一頭給撞斷了。
深藍(lán)的天空下,是蒼茫沙漠。沙子上薄薄一層雪。兩個拖著鼻涕的小孩曬著太陽,驚奇地看著凍折的樹,指指畫畫。這個世界對我們來說,簡直太新鮮了,什么樣的事情都能遇見。
曠野里,空蕩蕩的。小動物都蟄伏起來,花花草草也被大自然收走。只有戈壁、沙灘、田地,黃嗆嗆、土塵塵的。我們在干河里翻揀石子,有一種奶白的石子,使勁兒撞擊,會冒出火花。還有各種好看的卵石,粉紅的、石青的、灰白的,都被我們撿到衣兜里。通向村莊的小路上,響起兩個小孩錯落的腳步聲和石塊撞擊的咔咔聲。單單是那瞬間砰砰冒出的火光,也能令我們足足快樂一整天。
有一年深冬,我們一直等爹爹,等呀等呀等不來。清晨醒來,被窩暖乎乎的,扳著手指算日子??煲^年的時候,爹終于回來了。他很疲憊,看見我們,黑黃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笑。
爹說,他在一個叫馬鬃山的地方給人家干活,掙點錢。那是礦山,活非常辛苦。可是,活干完要回家的時候,老板卻不給錢。他們和老板打了一架,才討到一點工錢。
爹說,出了馬鬃山就是戈壁灘,整整走了一夜,才到柳園火車站。不然,被老板追上了,又要搶走那點血汗錢。那樣荒山野嶺的地方,大家都害怕得很呢。數(shù)九寒天的,可把人凍壞了。
我的童話世界里,霍地出現(xiàn)了一種壞人,叫老板。我和弟弟詛咒那個壞人老板,我們相信,被詛咒的壞人肯定要完蛋。
那些天,劈柴都是我劈的。我早早起來,劈柴生火,給爹熬好一壺老茶,等他起床喝茶、吃煙,聽他講遙遠(yuǎn)的馬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