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
讀書人對于書,可謂愛恨交加,百感交集。宗璞把自己對書之愛,演繹為書之恨,最后干脆賣了。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如果不愛書,何來書多?何去賣之?這種賣書的味道正是讀書人嗜書如命的真實寫照。賣書前挑三揀四、依依不舍的感覺,恰如父母看著自己的女兒出嫁,個中滋味,耐人尋味。
(特約教師 陳瓊)
幾年前寫過一篇短文《恨書》(詳見本刊第19期),恨了若干年,結(jié)果是賣掉。
這話說說容易,真到做出也頗費周折。其實處理零散的舊書,早在不斷進行?,F(xiàn)在的目標,是成套的大書。依外子仲的意見,要請出的首先是“叢書集成”,而我認為這部書包羅萬象,很有用;且因他曾險些錯賣了幾本,受我責備,不免有銜恨的嫌疑,不能賣。又討論了百衲本的“二十四史”,因為放那書柜之處正好放飯桌。但這書恰是父親心愛之物,雖然他現(xiàn)在視力極弱,不能再讀,卻愿留著。我們笑說這書有大后臺,更不能賣。仲屢次敗北后,目光轉(zhuǎn)向《全唐文》?!度莆摹酚幸磺Ь?,占據(jù)了全家最大書柜的最上一層。若要取閱,須得搬椅子,上椅子,開柜門,翻動疊壓著的卷冊,好不費事。作為唯一讀者的仲屢次呼吁賣掉它,說是北大圖書館對許多書實行開架,查閱方便多了。又不知交何運道,經(jīng)過“文革”洗禮,這書無損污,無缺冊,心中暗自盤算一定賣得好價錢,夠貼補幾個月。經(jīng)過討論協(xié)商,順利取得一致意見。
書店很快來人估看,出價一千元。這部書究竟價值幾何,實在心中無數(shù)??蛇@也太少了!因而向北京圖書館館長請教。過幾天館長先生打電話來說,《全唐文》已有新版,這種線裝書查閱不便,經(jīng)過調(diào)查,價錢也就是這樣了。
書店來取書的這天,一千卷《全唐文》堆放在客廳地下等待捆扎,這時我才拿起一本翻閱,只見紙色潔白,字大悅目。隨手翻到一篇講音樂的文章:“烈與悲者角之聲,歡與壯者鼓之聲;烈與悲似火,歡與壯似勇。”心想這形容很好,只是久不見悲壯的藝術(shù)了。又想知道這書的由來,特地找出第一卷,讀到嘉慶皇帝的序文:“天地大文,日月山川,萬古昭著者也。人受天地之中以生,經(jīng)世載道,立言牖民,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之時義大矣哉!”
書店的人見我把玩不舍,安慰道,這價錢也就差不多。以前官宦人家講究排場,都得有幾部老書裝門面,價錢自然上去?,F(xiàn)在不講這門面了,過幾年說不定只能當廢紙賣了。為了避免一部大書變?yōu)閺U紙,遂請他們立刻拿走。
雖然得了一大塊地盤,許多舊英文書得以舒展,心中仍覺不安,似乎賣書總不是讀書人的本分事。及至讀到《書太多了》這篇文章,不覺精神大振。呂叔湘先生在文中介紹一篇英國散文《毀書》,那作者因書太多無法處理,用麻袋裝了大批初版詩集,午夜沉之于泰晤士河。書既然可毀,賣又何妨?比起毀書,賣書要強多了。若是得半夜里鬼鬼祟祟跑到昆明湖去擺脫這些書,我們這些庸人怕只能老老實實縮在墻角,永世也不得出來了。
最近在一次會上得見呂先生,因說及受到的啟發(fā)。呂先生笑說:“那文章有點諷刺意味,不是說毀去的是初版詩集嗎?”可不是?初版詩集的意思是說那些不必再版,經(jīng)不起時間考驗的無病呻吟,也許它們本不應(yīng)得到出版的機會。對大家無用的書可毀,對一家無用的書可賣,自是天經(jīng)地義。至于賣不出好價錢,也不是我管得了的。
如此想過,心安理得。整理了兩天書,自覺辛苦,等疲勞去后,大概又要打新主意。那時可能真是迫于生計,不只為圖地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