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和氏璧、隋侯珠和龍泉劍均是曠世罕見的寶物,但在仁愛者的心目中,它們卻無足輕重,饑不能為食,寒不能作衣,病不能當藥,徒然招致各方豪強的覬覦和爭奪,令擁有者惶恐不安。迥異的價值觀決定著世人的好惡取舍,靈魂、生命、健康、親情乃是寶物中的寶物,但卻有人棄之若敝屣,踐之如腐葉。
據(jù)《左傳·襄公十五年》記載:“宋人或得玉,獻諸子罕。子罕弗受。獻玉者曰:‘以示玉人,玉人以為寶也,故敢獻之。子罕曰:‘我以不貪為寶,爾以玉為寶。若以與我,皆喪寶也。不若人有其寶?!眱r值觀錯位便會產(chǎn)生此類喜劇效果。宋人給本國賢卿子罕敬獻美玉,子罕婉言謝絕,他的回答出人意表:“我將清廉視為寶物,你將美玉視為寶物。你要是把寶物送給我,兩人就會各有所失,倒不如保持原狀更為明智。”
精神之寶勝過物質(zhì)之寶,這是賢者和智者都能達成的共識。子罕不貪取美玉,他保全的乃是美德。無獨有偶,《晉中興書》還給出了另一個以不貪為寶的例證:東晉十六國時期,后秦開國皇帝姚萇以慧眼識人著稱,“試諸子,謂曰:‘吾有一寶物,萬金不易,汝等技藝勝者,吾以與之。諸子皆索好馬,欲于父前試之。惟子略不動,萇以為賢,故立為嗣子”。姚萇以稀世奇珍懸賞,來測試各位王子的定力如何,差不多個個躍躍欲試,只有姚興(字子略)巋然不動。不貪求者不妄為,有定力者有恒心,姚萇以此確認姚興能夠安邦治國,于是冊立他為太子。
人之不同,各如其面,主要是認知上的不同,好惡上的不同,取舍上的不同,歸根結(jié)底是價值觀上的差異。
老子說:“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钡兰抑鲝埱屐o無為,恬退不爭,視富貴如浮云,固應如此。
孟子說:“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寶珠玉者,殃必及身。”儒家以天下為己任,重視國計民生,視珠玉為泥丸土塊,固應如此。
古人說,“所貴惟賢,所寶惟谷”,“世皆以珠玉為寶,寶愈多而民愈貧,失其所寶也”,“雖金玉滿堂,明珠滿室,饑不為寶,非國之用”。古代饑饉屢作,戰(zhàn)亂頻仍,君王若罔顧糧食的重要性,就會喪失土地人民;若忽略賢才的作用力,就會傾覆江山社稷。
《國語·楚語》中有一段精彩的問答:“王孫圉聘于晉,定公饗之,趙簡子鳴玉以相,問于王孫圉曰:‘楚之白珩猶在乎?對曰:‘然。簡子曰:‘其為寶也幾何矣?曰:‘未嘗為寶。楚之所寶者曰觀射父,能作訓辭,以行事于諸侯,使無以寡君為口實。又有左史倚相,能道訓典以敘百物,以朝夕獻善敗于寡君,便寡君無忘先王之業(yè),又能上下說于鬼神,順道其欲惡,使神無有怨痛于楚國。又有藪曰云連徒洲,金木竹箭之所生也?!顺畬氁?。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何寶焉?”晉國的卿大夫趙簡子將楚國世代相傳的美玉白珩視為珍寶,孰料楚國使臣王孫圉不以為然,他認為楚國的珍寶是賢才觀射父和左史倚相,因為他們的所作所為于楚國于楚王大有裨益,此外,楚國的珍寶還包括豐富的物產(chǎn)。至于白珩,它只是先王的掌中玩物,僅此而已。王孫圉的話綿里藏針,趙簡子不免暗呼慚愧。
倘若君王以賢才為寶,對珠玉就會不屑一顧?!顿Y治通鑒·周紀二》提供的范本頗有說服力:“齊威王、魏惠王會田于郊。惠王曰:‘齊亦有寶乎?威王曰:‘無有?;萃踉唬骸讶藝m小,尚有徑寸之珠,照車前后各十二乘者十枚。豈以齊大國而無寶乎?威王曰:‘寡人之所以為寶者與王異。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則楚人不敢為寇,泗上十二諸侯皆來朝。吾臣有盼子者,使守高唐,則趙人不敢東漁于河。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則燕人祭北門,趙人祭西門,徙而從者七千余家。吾臣有種首者,使備盜賊,則道不拾遺。此四臣者,將照千里,豈特十二乘哉?惠王有慚色?!痹谖夯萃醯闹卫硐?,國力日損,國勢由盛而衰,原因就在于他既無賞識賢才的眼光,又無重用賢才的魄力。公孫鞅(商鞅)被低估,投身秦國。孫臏遭迫害,托身齊國。強鄰撿到了大驚喜,魏國的凈值就一破再破。魏惠王以明珠為國寶,殊不知,在齊威王的心目中,經(jīng)國之至寶是四位賢臣。兩相對照,強弱已知,高下立判。
寶物難得而易失,以不貪為寶的仁者無此憂。寶物可遇不可求,以賢才為寶的智者無此憾。盡管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在選擇寶物的眼光上,他們都遠勝凡夫俗子。
(選自《今晚報》2017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