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圖 |周 勇
有一首歌,每當旋律響起,總有一種特別的東西在胸中涌動。
“1979年,那是一個春天,……
“啊,中國,你邁開了氣壯山河的新步伐,走進萬象更新的春天?!?/p>
40年了,那一年我們家“春天的故事”,又上心頭。
讀大學,從小就是我的一個夢。但是,1966年,高考制度的廢除,讓萬千學子夢碎一旦。當時,我剛讀初中一年級,對世事還似懂非懂。10月,我作為學生代表到北京受到毛主席接見?;氐街貞c,則是風狂雨暴,四處陰霾,家不成家,一分為四……。到了1969年,不滿16歲的我,只能跟著學校,下長江,進烏江,去到武陵山區(qū)大山深處一個叫“梅子埡”的地方,成了一個年齡都不合格的“知識青年”。
知青歲月:周勇(左四)1969年到彭水縣雙鶴公社馬家六隊插隊落戶,后面就是馬家寨
1970年,部分高校開始招收工農(nóng)兵和下鄉(xiāng)知青做學生,這便是“工農(nóng)兵大學生”之始。招生的方法是“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學校復審”。這對我的大學夢是一線微光。那時我在公社已有一點小名氣:年紀最小,15歲;勞動表現(xiàn)好,16歲就能挑起清糞“飛埂子”,17歲就能背200斤牛糞下水田。農(nóng)村人很樸實,讓我過了“群眾推薦”這一關。但在“領導批準”這一關卡了殼。因為當時我父親還關在“棚”中,罪名是莫須有的“叛徒嫌疑”“現(xiàn)行反革命”。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便與大學擦肩而過。隨后的幾次招工都是因為過不了“領導批準”的關,而屢屢受挫,戛然而止。當時心頭的郁悶難以言說,甚至都不想回家,只是埋頭勞作,什么農(nóng)活都干。沒多久,凡是10分全(男)勞力應會的農(nóng)活,什么犁田呀,犁土呀,背斗(打谷子用的木斗)呀,……我?guī)缀醵紝W會了。只有“耙田”不行,因為人小體輕,壓不住牛拉的耙,便平不了冬水田。從那以后我再沒有讀大學的念頭了。
部隊年代:1973年入伍,這里是部隊駐地外的公路
當上了汽車兵
1971年“林彪事件”后,形勢有了好轉(zhuǎn)。1972年,我爸爸終于出“棚”回家,盡管還留有“尾巴”,沒有安排工作。但補發(fā)了工資,一家人可以互通氣息,終于又有了家的溫暖。對我而言,最大的變化是當我再次獲得“群眾推薦”之后,終于過了“領導批準”這一關——1972年底我當了兵,走出了那片窮山惡水。
我是在大渡河上“瀘定橋”所在的瀘定縣,從廣播里聽到黨的十一屆三中會會公報的。1978年12月,我在部隊當汽車班長,帶著戰(zhàn)士們在二郎山上進行山地駕駛訓練。那天晚上,我們住在縣委招待所,全城的大喇叭都在播。公報正文第一句話便是:“全會決定,鑒于中央在二中全會以來的工作進展順利,全國范圍的大規(guī)模的揭批林彪、‘四人幫’的群眾運動已經(jīng)基本上勝利完成,全黨工作的著重點應該從一九七九年轉(zhuǎn)移到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上來”。這可是驚雷呀!讓我激動不已,終身難忘——直覺告訴我,“天,要變了!”那一年,高考恢復了。
1979年1月,已經(jīng)解放并安排工作的父親專程來到部隊,把我叫到廣漢公園(今房湖公園),作了一次極其嚴肅的談話。他說,三中全會開了,文化大革命結束了,國家形勢要變了,今后要靠科學和教育吃飯了。過去我影響了你,現(xiàn)在你不能影響你自己喲!你初中都沒有畢業(yè),以后不得行。趕快退伍回去,準備考大學。
我們那是個從事核武器研制的部隊,遍地都是北大、清華的高材生。我等初中學生打下手都不行,根本入不了流。新兵連結束后,我先分到施工連洗石灰,房子修好后分到師汽車連。由于老老實實干活,踏踏實實學車,幾年中,我開汽車,當標兵,成教練。由于上上下下都肯定,1977年入了黨,1978年轉(zhuǎn)了正,已經(jīng)進入提干部的程序了。我離當兵的人的圓夢時刻只差一步之遙!
高考時刻:1979年7月,與父母姐姐合影
父親的話,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我對部隊雖有不舍,但還是堅決申請退伍,于3月上旬回到重慶,重新開始。
回來第一件事便是報名參加了母校29中的高考補習班。
那時大家并不看好我,因為我只讀過不到六年書(小學5年、中學不到1年),考大學?談何容易!但大家都不說,怕打擊我的積極性。但在補習班就不同了,相當多的同學是從1978年初就開始補習備考的,有的甚至已經(jīng)有參加77、78級考試的經(jīng)驗。而我,一無所知,又絕無退路。我也顧不得那些不屑、輕蔑的目光和嘲笑的話語,只顧埋頭讀書。
那一年,我媽媽剛50歲出頭,正是盛年。她知道我的處境,可她什么都沒說。一聲不響,只幾天時間就辦完了退休手續(xù),回到家里,操持家務,成為全家的“大后方”。那個時代,就業(yè)十分不易,子女就業(yè)只有“頂替”一路。所謂“頂替”,即父母提前退休,騰出崗位讓子女就業(yè)。而我們家當時并無需要就業(yè)的子女,因此媽媽的提前退休讓許多人不能理解??烧沁@一招,讓我天天能吃上媽媽的味道,天天能按時到校補課,天天能挑燈夜戰(zhàn)攻書,天天都能美美地睡上一覺……。
就這樣,三個月后,我走進了考場。記得第二天下午考地理,考試結束時天降大雨,全體考生只能擠在黑黢黢的教室走廊里。7月的重慶,悶熱之極,加之走廊空間狹小,大家汗流浹背,但已顧不得那么多,討論起剛才考試的答案來。我一言不發(fā),只管靜聽。一會兒,便如釋重負,頓感清涼。原來我的答案比大多數(shù)人的答案要對得多。分數(shù)下來一看,比預想的還好,地理考了全省第一、語文全省第四,歷史、政治都還可。盡管數(shù)學、英語很差,但總成績上了重點線,一舉考上四川大學,全家人喜出望外。那一年,四川文科的錄取率是2.5%,全國最低。后來我一查,那也是40年來中國高考最低的錄取率!
夢想成真:1979年終于考上了四川大學歷史系
這樣,1979年9月,我便來了望江樓旁的川大校園。此時,離我中止初中學業(yè)(1966年春)13年。一個小學只讀過5年,初中不到1年的青年,就在這特殊的時刻,以這種特殊的方式走進了四川的最高學府。
正是跨出了這最為緊要的一步,我的命運和祖國的山河一起改變。
人的生命中總有幾個最緊要的時刻和最重要的人。無疑,
——1978年12月,瀘定城內(nèi)那夜的“三中全會公報”;
——1979年1月,爸爸和我在廣漢的那次“房湖談話”;
——1979年3月,媽媽為保我高考的“五十退休”,無疑是我生命中最緊要時刻和最重要的人。
不久前,媽媽90歲了,我們?nèi)医o她作壽。我說,當年如果沒有媽媽那默默無聞的驚人之舉,沒有媽媽那始終溫情和鼓勵的目光,沒有那些熱飯熱菜,沒有那些香甜的睡夢,不到百日,我哪能補上缺了13年的課,又哪能毫無壓力,信心滿滿地走上考場,去挑戰(zhàn)那2.5%?又哪有我40年來的一路成就呢?!這讓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媽媽的愛”,什么叫“恩重如山”!
如今,爸爸與我在廣漢“房湖談話”的照片仍掛在客廳墻上。我要告訴他,我們會永遠記得,我們的家和國的那個歷史時刻;永遠懂得,我們的家與我們的國的命運,是如此的緊緊相連。
“春天的故事,
春天的故事,
難忘的春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