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竹簡

蒙福森

趙無恤是晉國大夫趙鞅的小兒子。他有事無事，總會拿出那塊竹簡，默誦著上面的那幾句話：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生仁以成仁。

那幾句有關(guān)為人處事的訓誡的話，趙無恤已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了，可他還是帶在身上，每天朗誦幾遍，每次讀了之后，都有新的思考，新的收獲。

那天，父親把他和大哥趙伯魯叫到跟前，每人給了一塊竹簡，說，你們拿回去，好好讀，好好想。過一段時間，我再抽查，看看誰背得好，誰理解得好。

趙鞅老了，一天天地衰老下去。作為晉國大夫，權(quán)傾朝野，威風八面，可風光的背后，卻有著深深的憂患——那幾個兒子，誰可以當繼承人？趙家，作為晉國韓趙魏三大家族之一，兒子不成器，是趙鞅的一大心病。他寢食難安，時刻感到背后有一雙雙冷颼颼的目光，盯著他，稍有差池，將有滅門大禍。他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應(yīng)對著每一件事，每一個人。

當務(wù)之急，是選擇一個兒子，盡心盡力地培養(yǎng)他，當他的繼承人。

這個繼承人，必須有過人的能力，冷靜的頭腦，犀利的目光，敏感的政治感覺……

姑布子卿是鄭國著名的看相算卦大師，名滿天下。有一天，他路過晉國，趙鞅把他請進家來，好酒好肉款待一番，然后，叫出幾個兒子——請他看看，誰可以當趙氏繼承人。

姑布子卿仔細地看了趙鞅的幾個兒子，搖搖頭，說，你這幾個兒子皆不足以成大事。

趙鞅失望之極，很不甘心，請先生再看看，究竟誰可堪當大任？

姑布子卿還是搖頭。

趙鞅十分沮喪，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難道我們趙家將會滅亡嗎？

姑布子卿無言以對。

趙鞅送姑布子卿出來。在門口，姑布子卿停住了，回頭看了看。

那邊，有一個幾歲的小孩，正在自己一個人玩。

那是誰？姑布子卿問。

哦，那是我小兒子，趙無恤。

姑布子卿看了好一會兒，感嘆一聲，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啊？趙鞅驚訝萬分，此話怎講？

姑布子卿笑而不答。

趙鞅說，此子之母身份卑賤，乃翟國一個婢女，當年我征戰(zhàn)翟國，在俘虜中看到他的母親有幾分姿色，就帶了回家，一年后，生下了他——我?guī)缀跬浟诉€有這樣一個兒子呢。

姑布子卿點頭感嘆，人皆知有用之用，而不知無用之用也——此子雖賤必貴，可為趙家的繼承人。

趙鞅疑惑不已。

姑布子卿說，不信？你可以測試一番。

也是，那幾個兒子每日聲色犬馬、花天酒地，哪像做大事的樣子？好吧，就聽先生之言吧。趙鞅半信半疑地說。

于是，趙鞅就給了趙伯魯和趙無恤每人一塊竹簡。

一轉(zhuǎn)眼，三年過去了。

這天，趙鞅把趙伯魯和趙無恤叫到跟前，說，三年前，我給了你們每人一塊竹簡，上面寫有幾句話，你們背得怎么樣了？理解得怎么樣了？

趙伯魯一聽，傻了，雙腿顫抖，冷汗直流，他早把竹簡上的話忘記得一干二凈了，連那塊狗屁竹簡也不知道去哪兒了。三年了，他以為父親國事繁忙，把竹簡的事忘記了。開始時，他也帶在身上，天天讀幾遍，可不知道哪天掉了，掉在哪里了。

他傻乎乎地站著，低著頭，噤若寒蟬。

你呢？趙鞅又問趙無恤。

趙無恤器宇軒昂，走上前去，向父親深施一禮，然后從衣袖里拿出竹簡，拿在手上，也不看，背了起來，背完，又一一解釋。

趙鞅問，牙齒，堅硬如石，舌頭，柔軟如綿，牙齒易掉而舌頭常在，何也？

趙無恤說，剛則易折，強極則辱，世人所不知也，以為強大則永恒，剛硬則稱雄，謬矣！人如是，國亦如是。

趙鞅問，常山有一樹，生于懸崖峭壁，根無土，受盡風霜雨雪卻能扎根巖石之中，何也？

趙無恤說，樹競境，人競遇，境遇不如人，反磨礪其剛強，成就其意志，世之常理。

就這樣，趙鞅和趙無恤，一問一答，盡是治國為人之道。

趙鞅點點頭，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淡淡地說，把竹簡給我。

趙無恤的那塊竹簡油光發(fā)亮，溫潤如玉，趙鞅輕輕地撫摸著竹簡，仰起頭，眼睛濕潤，心里一聲感慨：趙家后繼有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