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再遇北極光

然而他的歸來卻叫我明白，世間很多重逢的意義，其實在于分別。

編輯推薦：這個故事是《北極從此沒有光》的后續(xù)，也是桑榆闊別多年后，回來《花火》寫下的第一個故事，于她于我來講，都有著重要的意義。很高興在第一個故事刊登兩年后，魏極光回到了林天意的身邊，而看故事的我們，也終于等來了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

對啦，必須要打一個小廣告哦！林桑榆的首部短篇合集《北極沒有光》很快就要和大家見面了，除了大家票選出的經(jīng)典短篇，還會隨書收錄《惟有光陰不可輕》的獨家番外，希望大家可以多多支持我們呀。

part-1

我曾在《我的少女時代》豆瓣影評下留過兩條評論。

第一條時值電影上映，我隨大流地抒發(fā)感慨：也許沒愛過“徐太宇”的人生并不完整。

第二條是不久前，我鬼使神差重溫這部青春電影，在看見成年后的徐太宇出鏡時，忍不住又掏出手機(jī)噼里啪啦打下一行字——

徐太宇這些年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

意在諷刺他沒能逃過歲月這把殺豬刀，外形被摧殘得厲害。

當(dāng)然，我這條無腦吐槽引來對方粉絲的大規(guī)模攻擊，諸如“自己也不照鏡子嗎”“你好看你上啊”云云，可我并不傷心，甚至有點慶幸。

慶幸他們用鋪天蓋地的惡言惡語分散我的注意力，讓我沒精力捧住自己那顆千瘡百孔的心顧影自憐……

好了，我說人話。

我失戀了。

畢竟一個男生能讓一個女孩義憤填膺至攻擊他的地步，那多半只有一個原因：被他拋棄。以至于我只能將對他的氣撒到電影角色身上。

沒辦法，誰叫他們設(shè)定那樣相似。

年輕時當(dāng)校園痞子，成長后變經(jīng)濟(jì)適用男。從前熱血高歌，而今行事緩緩。唯一區(qū)別是，我的“徐太宇”，擁有一個惡俗到令人無法忘卻的名字：夏課。

曾經(jīng)我喜歡他的原因，多多少少與名字有關(guān)。雖然惡俗，可有用啊。

夏課夏課，叫一聲兒仿佛就真的下課了，對當(dāng)時身為學(xué)渣的我而言如蒙大赦。為此我還差點叫我媽給我改名叫林起立。

下課，起立，多般配。

萬幸我媽沒被我忽悠，否則，如今她恐怕還得拿上戶口本兒再改回來。

但我依舊難過。因為如今身為人民教師一員的我，日復(fù)一日都得重復(fù)喊“下課”、“起立”，急得我恨不得偷了夏家的戶口本，給他改名。

在我琢磨著究竟要不要去夏家偷戶口本時，我被拋棄的消息以病毒速度傳開去，引來周遭一籮筐憐憫。

眾人眼中，我是后期發(fā)力的學(xué)霸之花，夏課則是好學(xué)生眼里的無賴痞子，滿門功課加起來不敵我分?jǐn)?shù)的零頭。

這樣天差地別的人結(jié)合在一起本就傳奇。再加上高考時，落榜的夏課，竟在我的陪伴督促下選擇復(fù)讀，隨后異軍突起，考進(jìn)聞名遐邇的Q大。

立時，我倆搖身一變成為母校的教育榜樣——

“青春期躁動和對異性產(chǎn)生好奇是正?，F(xiàn)象。但要學(xué)會正確面對，引導(dǎo)對方積極向上，就像我們學(xué)校的林天意同學(xué)和夏課同學(xué)……”

我的少女時代，統(tǒng)統(tǒng)與夏課有關(guān)，但他在人生上到正軌以后拋棄了我。

從此，我再不是勵志帝，而是反面教材。

“不過，天意，你確定失戀了嗎……”

餐桌上，在我解決掉鍋里所有的飯菜后，我媽端著碗，惶惶不安地問。

我頭也不抬：“不告訴您了？前陣子我給夏課打電話問他什么時候回家過年，他說工作太忙可能回不來。結(jié)果昨兒我去給夏叔叔送年貨，碰見他牽著別的姑娘現(xiàn)身?！?/p>

我的語氣過于平靜，甚至有些如釋重負(fù)的意思，我媽的不安擴(kuò)散更大：“那電視里演的，失戀的人都茶不思飯不想……”

“可生活畢竟不是電視啊。我已經(jīng)哭死了，難道還要被餓死嗎？”

我的話太有道理，我媽想了想，實在反駁不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半晌，忽而想起什么問：“那他牽回來那姑娘你認(rèn)識嗎？”

沒料她當(dāng)頭一棒直中要害，打得我一愣，許久才應(yīng)聲：“嗯，認(rèn)識。”

“叫什么？”

我下意識眨眨眼，隱去過多不必要的情緒。

“宋冉?！?/p>

Part-2

提到宋冉，就不由地讓我想起一句電影臺詞——

人是會變的。今天他喜歡吃鳳梨，明天他可以喜歡別的。

我和宋冉親身演繹了這句話。

認(rèn)真算起來，我倆根本分不清誰是誰感情的闖入者。

一開始，我出于少女情懷暗戀夏課，為了他，還將烏黑的頭發(fā)染得亂七八糟，成日被通報批評，可他卻對白開水一樣的宋冉情有獨鐘，無所不用其極地將對方城池攻破。

后來，他卻告訴我說，錯了。

他喜歡的，是那個愛在麥當(dāng)勞里用薯條寫字的女孩。他以為那女孩是宋冉，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是我。

如果故事到這里就結(jié)束，你們應(yīng)該大呼作者沒新意吧？好在生活遠(yuǎn)遠(yuǎn)比作者有新意多了，有的事即便回到正軌，也不一定迎來好結(jié)果。

譬如，你看，他昨天中意用薯條寫字的姑娘，今天，他可以中意別人。

哪怕他曾經(jīng)為了我，傷害過這個‘別人，天道輪回。

說曹操曹操到。

正當(dāng)我和我媽對夏課進(jìn)行三百六十度批判的時候，宋冉摁響了我家的門鈴。

她的到來我并不意外，人總習(xí)慣對自己做過的一些錯事做總結(jié)。更何況，我們曾經(jīng)也算同甘共苦的摯友，她有必要做這個總結(jié)。

只我沒想，她的總結(jié)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我以為她會聲淚俱下拉著我的手求理解、求原諒，緊跟著我就可以裝大度地抱住她說：“沒關(guān)系。其實在我心里，友誼比愛情重要?！?/p>

沒料她竟坦坦蕩蕩怒罵我——

“放屁！”

“如果在你心里，友誼真的比愛情重要，當(dāng)初你還會做那樣的決定嗎？林天意，這么多年，你究竟愛的是誰，又為誰牽腸掛肚，我比誰都清楚?！?/p>

濕漉漉黑夜中，霜霧襲人。宋冉干凈的眼睛被一層霧蒙上，叫我看不真切。

我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么，但我難以面對，終究倉皇而逃。

臘月末尾。

小城下了第一場大雪。

自打和宋冉見面，我就向?qū)W校請了一周的假，窩在臥室里幾乎沒出過門，比被夏課公然拋棄那日還嚴(yán)重。

為了讓我出門散心，我爸謊稱身體不舒服，要我去高鐵站幫他接乘客：“下雪天車輛少，不能錯過這個賺錢的好機(jī)會，反正你閑著也沒事兒。”

我知道他一番好意，沒拆穿他拙劣的演技，頂著風(fēng)雪出了門。

昨夜下的第一場雪已經(jīng)開始融化，地面和空氣一樣，濕濕冷冷的。我開到高鐵站，出租的綠色外殼已然披了層若隱若現(xiàn)的白紗。

時間到，站內(nèi)漸漸開始有人往外涌。

為了招攬多一個生意，我觍著臉下車開始吆喝，毫不顧忌形象，似宣泄什么。

那瞬間，我忽而想起舊時光里某個誰，附在我耳邊輕聲說：“林天意，你知道我為什么答應(yīng)幫你嗎？

“因為你要錢沒有，卻豁得出去。會哄，會騙，還會做思想工作?！?/p>

……

莫名地，那道來自回憶的聲音令我的心一陣發(fā)緊，直到有人拉開我家出租車的門。

“凈水路7號，謝謝?！?/p>

這人選擇的后座，普通話很正很好聽，我禁不住回頭瞄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正在專心整理衣襟。頃刻，我方才還發(fā)緊的一顆心，徹底狂跳至沒了聲息。

Part-3

后座的人根本沒注意過我，從上車開始就在打電話報平安。

“嗯，剛上出租。

“是在下雪，不過還好，捂嚴(yán)實點兒基本沒什么問題。倒是天色比布拉格明朗，那邊一年到頭都昏沉下雨的?！?/p>

“宇航局準(zhǔn)了一個月的假期，打算都待在小城，順便陪陪奶奶。”

“蛋炒飯情況怎么樣？獸醫(yī)說它牙齒退化不能啃硬的東西了……”

樁樁件件，每多說一個字，我的鼻腔就感覺有密密麻麻的小針在戳刺。每刺一下，眼睛就控制不住潤出水。

因那人口中的一切，我都無比熟悉。

自他離去，我便經(jīng)意不經(jīng)意地搜索著他的信息。

我知道他總算實現(xiàn)年少夢想，將一腔熱忱和青春都奉獻(xiàn)給藍(lán)天。知道他打算定居的布拉格，一年只有七十六個晴天。亦知道他口中的蛋炒飯，是只活了近十年的泰迪狗。

曾經(jīng)為了叫他答應(yīng)幫我和夏課補(bǔ)習(xí)，我還割地賠款，花光自己存了許久的零花錢為這只泰迪買了兩雙鞋。也不知道它那樣愛吃，如今還能否穿上，還記不記得我。

我依稀回想起前幾日，和宋冉對峙的冷夜，她在倉皇逃走的我背后吼出的那句——

“林天意！魏極光要回來了，你知道嗎？”

他回來了。

與我 ，相形見絀。

所幸出門的時候我順手搭了條大圍脖，能夠?qū)⒉弊雍妥毂遣糠滞晖耆谘?，才不至于被認(rèn)出。

否則，故人重逢第一面，他開飛船，我開出租，畫面太有落差。

更何況，我還是個剛被甩了的怨婦。唉。

凈水路距離高鐵站不算遠(yuǎn)，我很快就到達(dá)目的地。

收錢的時候我不敢轉(zhuǎn)身，奈何手短，背著手夠了好久才夠到那張紅色紙幣。

魏極光應(yīng)該打量了我一會兒，我能感覺到那陣芒刺般的目光。好在他沒發(fā)現(xiàn)異樣，推門下車時站了會兒，欲抖直身上那件煙灰色的呢子大衣。

我忍不住偷偷側(cè)頭打量后車鏡，想窺探他愈加清俊鎮(zhèn)定的容顏，他卻忽然回頭，嚇得我一腳油門飆出去好遠(yuǎn)。

掙錢的興致徹底沒了，回到家我的心還在狂跳，栽進(jìn)臥室又是半個下午。

中途，隱隱約約聽得我媽對我爸念叨：“怎么辦？女兒對錢的事都沒興趣了，真要因為老夏家那兒子抑郁終生了，看我不找他算賬！”

等我反應(yīng)過來沖出去，客廳已經(jīng)沒人。

那天的夏家熱鬧非凡，我家三姑四姨統(tǒng)統(tǒng)聚齊，以我媽為首，質(zhì)問夏課他爸：“老夏你自己說，當(dāng)初是不是你們家夏課死乞白賴非和我們天意在一起的？要不是我們天意生性善良陪他復(fù)讀，他能考上Q大嗎？能有現(xiàn)在嗎？還能在北京開公司？簡直現(xiàn)代白眼兒狼！”

然后我的三姑四姨們就負(fù)責(zé)在旁邊聲援：“對！對！說得對！”

話至此，夏課他爸也沒臉見人了，當(dāng)著眾人對面兒將夏課狂揍一頓，跟小時候他犯混開揍沒什么區(qū)別。

等我趕到，夏課已然鼻青臉腫，看見我的第一眼就扯開嗓子號：“林天意！我做錯了什么？我不就是遵從心意，選了一個我愛的也愛我的伴侶??！”

天吶。

本來我還覺得他的背叛情有可原，一聽他對我咬文嚼字，我就控制不住親手揍他一頓的沖動。

于是我揍了，爽了以后拍拍他的肩膀說：“從今以后，你自由了?！?/p>

回憶，早該下課的。

按照夏課有仇必報的個性，我以為他會揍回來，起碼數(shù)落我一頓，未料他突然露出和宋冉一模一樣的表情。

他說：“天意，魏極光回國了，你知道吧?！?/p>

一瞬間，我輕松的表情又凝固。

Part-4

魏極光此番回國屬于榮歸故里。

我們這座小城距離北京遙遠(yuǎn)，但他的消息還是時不時從報刊電視傳來。

當(dāng)年他放棄眾所周知的Q大，以幾近滿分的成績考去軍校，因表現(xiàn)過于優(yōu)異被提拔到正師級的第四飛行院。他見了首長，開了戰(zhàn)斗機(jī)，近日還成功攔截別國在我國海域上空巡游的電子偵察機(jī)，聲名鵲起。

但魏父就職于捷克宇航局，為了盡孝，魏極光和他的未婚妻也打算將家安在布拉格。

反正說來說去，他的藍(lán)圖里并無我。

“沒有你不是很正常嗎？誰要放個白癡在生活里啊，我當(dāng)初可能是眼瞎了?！?/p>

夏課揉揉腫起來的嘴角，半哀怨半諷刺。

我推他一把：“你才白癡！敢侮辱人民教師！”

他順勢又栽進(jìn)草叢中，哀號遍起。

講真，我從未想過“蠟炬成灰淚始干”這樣的句子，有朝一日能放在我身上。

年少的我無信心、無耐心，成天跟在夏課后面招搖撞騙。那時我超級喜歡楊千嬅，羨慕她歌里那種獻(xiàn)身給自由、周身匪氣的女孩。

我成了那樣的女孩。

然后遇到了魏極光。

彼時，我、夏課、宋冉、魏極光的四人組合還是蠻出名的。

年級主任不止一次找到魏極光，要他別和我們這樣的害群之馬待在一起，他充耳不聞。學(xué)習(xí)依舊好，朋友照舊交，甚至扭轉(zhuǎn)乾坤將我拉上好學(xué)生的光明大道。

現(xiàn)在，學(xué)校想借機(jī)舉辦誓師大會，并邀請魏極光出席宣講。于是當(dāng)初諄諄教誨他遠(yuǎn)離我的年級主任，哦、如今已是名譽(yù)副校長，找到我，想要魏極光的聯(lián)系方式。

我誠實地告訴他：“抱歉，我沒有。”

他卻不信：“小林別開玩笑，你們有多好，我還能不知道？當(dāng)初他可是動用了自己的保送名額做擔(dān)保，表示一定將你拉上正道?！?/p>

我心頭一震，胸口泥石翻攪，說不出什么滋味，副校長已拍拍我的肩膀，留下句“看你的”，抽身離去。

宋冉有魏極光的聯(lián)系方式，她采訪過他，我左思右想，還是輾轉(zhuǎn)要到電話發(fā)給副校，沒料魏極光答應(yīng)了。

通常誓師大會都舉辦在夏日，中高考前夕，走走過場，可這場別開生面的對話儀式卻引來臨校許多老師學(xué)生圍觀。

聽說我和主角是好友，我們班的學(xué)生死活要我?guī)退麄冊趦x式上問問題，并索要簽名。至此，我無法再以鴕鳥姿態(tài)窩在自己的世界。

“魏長官，您好，我是本校高二年級三班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林天意——”

話音還沒落，臺上臺下的視線已齊刷刷落在我身上。當(dāng)那束清涼的視線認(rèn)真投過來，室內(nèi)像突然下了場無聲雪，砸在臉上，是時光的重量。

“下面……”我硬著頭皮迎著視線，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氣，“由我代表我們班學(xué)生向您提問，數(shù)學(xué)究竟該怎么學(xué)才能考過一百三?！?/p>

他微垂了垂眼，目光再次定在我的方向，口氣試圖輕松：“很簡單，做錯幾個選擇題就行了?！?/p>

一個玩笑令滿場哄堂，獨獨令我熱淚盈眶。

記得有次他逼著我學(xué)習(xí)，有道題反復(fù)解都沒接近答案的意思，魏極光習(xí)慣性吐槽我。我生性暴躁，當(dāng)即嗆聲：“數(shù)學(xué)一百三了不起嗎？！”

他一愣：“的確沒什么了不起的，畢竟做錯了好幾道選擇題呢?！?/p>

我急得跳腳撕了卷紙，他卻極具耐心地粘好，第二天送到我的教室。

“這真題全城就一套?！?/p>

乍然間，我捧著那張粘好的卷紙，像捧著黏好的心，如獲至寶。

Part-5

大會完畢后的聚餐少不了，宋冉作為記者也被邀請在列。

剛到酒店沒幾分鐘，一身商人西裝的夏課也閃亮登場。

他和這個握手那個客套，最終護(hù)犢子地往宋冉身邊一坐，意圖隔絕其他男性。我禁不住翻個白眼，一顆脫衣花生米順勢扔進(jìn)嘴里，筷頭不小心濺起蠟油跳入眼，頓時淚流成河。

賓主盡歡時刻，我瞇著眼扭曲著臉找抽紙，直到一張涼手帕穩(wěn)穩(wěn)躺在我手心，同時旁邊傳來換座位的動靜。

“林天意，你說說你。性子依舊急，還不大氣。”

那人從前就少年老成，擁有數(shù)落人也高高在上的氣質(zhì)，被時間浸了一把后嗓音更低潤。

我渾身一顫，努力掀開半絲眼縫瞧過去，看見一張似笑非笑的容顏。

記憶中，魏極光其實很少笑，除非特別開心。而他特別開心的時刻，往往和我的落難時刻息息相關(guān)，一如此刻。

要換做夏課這樣落井下石，我恐怕不管現(xiàn)場有校長還是副校長，哪怕有首長，都要將他就地正法?？晌簶O光一笑，我就慫 了。

我應(yīng)，“是啊——”

“我改變不多，倒是你，得償所愿啦?！毖劬σ材軓氐妆犻_去。

魏極光面上的笑意漸漸往回收，看看我，又看看對面正郎情妾意的夏課與宋冉，不再言語。

席間，有人將話題引到魏極光身上，夏課慎重舉杯：“婚禮一定通知一聲兒。我們這關(guān)系，就是遠(yuǎn)在布拉格，也得游過去參加不是？”

魏極光含笑不語。

我失落地別開一會兒視線，耳邊熙熙攘攘的聲音突然分辨不清。

席散，夏家離我家近，夏課順道拉我一起。

下樓時，魏極光和我有意無意地走在末尾。剛要出大門，他忽然拉住我的手。我下意識回頭，對上他深深凝視：“林天意，你就沒什么話對我說嗎？”

要說什么？對不起嗎？

答應(yīng)和你一起去考去北京互相照應(yīng)，卻為了陪夏課復(fù)讀，拋棄了你。

可是親愛的，我并不覺得抱歉。

看著如今求仁得仁意氣風(fēng)發(fā)的你，如果再重來一次，我，依然會那樣選。

見我耷拉著腦袋沉默，他仿佛嘆了口氣，直到門口響起夏課的聲音：“天意，走啦?！?/p>

然后我像多年前那樣，掙開魏極光的手，朝著別人奔去。

緣分就是個圓，一開始我選擇將它砍出缺口，這圓就再沒有完整的可能性。

之后我和魏極光幾乎沒交集，再相遇，依舊是在高鐵站。

他去送人，從其他城市來看望魏奶奶的親人。而我，則是要趕去別的城市的小鎮(zhèn)。

我們班有個姑娘厭學(xué)，連著兩天都沒到學(xué)校上課，同宿舍的說她行李都搬回老家了。作為班主任，我覺得有必要去家訪一趟。

魏極光順口問了句我的目的地，腦子里對地域很有概念，開口就說那邊下高鐵后還有很長一段大巴的距離：“你一個人行嗎？”

“我可……”

話沒完，被當(dāng)機(jī)立斷斬下：“算了，一個連道歉都沒辦法好好說的人，還能期待她能做好其他事？”

于是乎，轉(zhuǎn)身就買了一張和我同節(jié)車廂的高鐵票。

我知道自己應(yīng)該阻止，但我沒有。

即便海市蜃樓都有幾分鐘茍活的時間呢，我等了七年，還不能有一段同行的路程嗎？

Part-6

眾所周知，我素來耐心不太好。

連副校長都說：“這位學(xué)生的情況已經(jīng)電話知會過家長，你不用親自跑一趟。”我還是決定千里迢迢趕過去。

只因看見她，感受著那一身不知天高地厚的膽氣與匪氣，有種詭異熟悉感，仿似看見多年前不諳世事的自己。

等我和魏極光趕到鎮(zhèn)上，剛下過一場鵝毛雪。

鎮(zhèn)壩上有小孩歡天喜地地堆雪人，我們班那位姑娘卻一腳踹壞了對方的杰作，引來哭聲。我氣由心生，跟她媽似地一掌拍上她后腦勺：“反了你啦！”

她回頭看我，滿是訝異。

后來我才知她為何不去學(xué)校上課，因為舍友嫌棄她是鄉(xiāng)下人，鎮(zhèn)上的人又嘴碎八卦她的單親家庭，母親被拋棄后脾氣也怪異。

從未感受過溫暖為何物，談何回世界以溫暖。

約莫是我的出現(xiàn)令她終于有了絲絲存在感，以至于我壓著她給小孩兒和對方家長道歉時，她雖別扭，卻沒拒絕。

見狀，我欣喜不已，下意識脫口而出：“做錯事就要誠懇地向別人道歉，被原諒了更要誠懇地向?qū)Ψ奖硎靖兄x，這樣才美好啊?！?/p>

沒注意到背后的魏極光如遭雷擊。

“林天意，做錯事就要誠懇地向別人道歉，被原諒了更要誠懇地向?qū)Ψ奖硎靖兄x，否則就不美好了?！?/p>

……

他以為，很多細(xì)枝末節(jié)只有自己記得。未曾想，我亦是。

背后的沉默令我也恍然反應(yīng)過來什么，尷尬的氣氛又重回。

返程大巴上，我倆一路無話，直到夏課打來一通電話，氣急敗壞吼說要我回來后去趟他們家：“我爸要請你吃飯！還要我負(fù)荊請罪，三刀六洞也得隨你發(fā)落！”

我撲哧笑了，隨性應(yīng)了幾句掛掉電話，魏極光終于出聲，半真半假的語氣：“林天意，你知道嗎——”

“嗯？”

“其實曾經(jīng)有段時間，我以為，你真正喜歡的人是我。”

語出，我鑄造多年的城門，轟隆隆倒塌了。

好多好多關(guān)在門里的言語，叫囂著要往外跳了。

沒錯，魏極光，你的以為沒有錯。

這么多年，我真正喜歡的人，是你??！

為了你，我開始向往北京?？傻任亿s到的時候，你已經(jīng)離開這片曾說好要一起走的土壤。

我期待你會想起這個諾言回來，畢業(yè)后也固守在寸土寸金的北京縮錢緊手，直到你宣布和未婚妻定居布拉格。

那一天，我第一次哭著給我爸打的電話，說想回家：“我的方向感太差，北京太大，我一個人，常常害怕自己會走丟?！?/p>

從前即使你不在，但我心里有底。那天以后，這點底氣沒了。

于是，我回到小城。

……

大巴上，看著魏極光恍然想起舊事的臉，有的話呼之欲出，車輛卻突然一個急剎。

“剛收到消息，前面雪大封路，估計明早才通，我們得倒回剛剛那個小鎮(zhèn)了?！?/p>

整車抱怨聲四起，淹了我即將潰堤的眼淚。

小鎮(zhèn)上只有一間招待所，車門一開，其他人跑得飛快，偏我和魏極光的位置靠后。

我不甘示弱發(fā)揮出當(dāng)年張牙舞爪的水平，扒拉開人群，總算搶到最后一間房。

搶到手才發(fā)現(xiàn)，是、單、間。

Part-7

去房間的路上，魏極光全程用一種“你故意的吧”眼神凌遲我。

于是剛進(jìn)門，我就開始搜索沙發(fā)的位置，遲遲沒找到，被他一嘴拆穿：“該不是這種小鎮(zhèn)旅館你還期待有張沙發(fā)？”

我沒好氣地橫他一眼：“對不起，打擾了……”

魏極光的人品，怎么說呢——

我寧愿相信自己夢游時會放飛自我欺負(fù)他，也不可能相信他會垂涎我的美色獸性大發(fā)。

但同床共枕什么的，我還是有些羞澀，盡管中間隔了大概二三十厘米的距離，還是感覺渾身開始冒汗。偏偏外間天氣寒冷，魏極光將空調(diào)開得高，我又不好意思和他搭話。

洗漱完畢我挨邊躺床，魏極光則閑然地看電視，軍事頻道。我看不懂，沒多會兒就迷迷糊糊地睡著。

睡著了還是熱，下意識掀被子，沒兩分鐘，察覺到被子又重新回到我身上。

我繼續(xù)嘟囔著掀，周而復(fù)始多次，迷蒙中聽到一聲輕嘆，直到一點重量落在我肩膀處，嚴(yán)絲合縫將我連同被子壓制住。那重量，似乎是一只胳膊，可我一場奔波下來太累了，眼皮勉力也睜不開。

只是在夢中，我亦能察覺心在狂跳。甚至還暗示自己，如果醒來發(fā)現(xiàn)這不是一場夢，就算壞人姻緣被鄙夷，我都要親口將那句喜歡說出口。

結(jié)果，我還沒來得及蘇醒，翌日清晨，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

鈴音是魏極光的。

男子清晨的嗓音有些沙沙，卻不難聽，聽過去還有些性感。只是他言語中帶上的溫和與溫柔，差些令人潸然淚下。

我猜到打電話的是他未婚妻。

并且我也意識到，那句“我喜歡你”，終生也沒辦法再出口。

回城后，我就跟避鬼似地和魏極光告別，匆匆去了趟夏家，見夏課和他爸。這兩朵奇葩，總能在我最不高興的時候演出點兒什么令我高興起來。

但這次，他們也沒能成功讓我的心情好一點。

因為分開時，我聽見了魏極光的告別。

他說：“林天意，我得提前回布拉格了?！?/p>

“什么時候？”

“本周六。”

我木然地哦一聲：“一路順風(fēng)?！?/p>

轉(zhuǎn)身，淚如泉涌。

我想起七八年前的夏天，拿著Q大錄取通知書的夏課哭倒在我面前，聲聲質(zhì)問：“天意？什么狗屁天意！你留下來，真的是為了我嗎？！”

我想起高考前，我生日的夜晚，少年魏極光送我一只漂亮的音樂盒，里面縈繞著我最愛的楊千嬅。

我還想起，也是那個夜晚，我們遭遇尋釁青年，有人在錯手間傷了青年的眼，情況嚴(yán)重。對方家長找上門來，我支支吾吾將夏課推出去，導(dǎo)致他被記大過，在專業(yè)調(diào)劑的同等情況下，因有劣跡而未被錄取。

然而全世界都清楚，傷人的不是夏課，而是魏極光。

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我無法忘記他說起自己那位宇航員父親是何等的驕傲，無法忘記他抬頭看藍(lán)天時赤誠的渴望。而要考軍飛，檔案中更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雜色。

所以我撒了謊，所以我得留下來陪夏課復(fù)讀，贖罪。

只是連我自己也沒想到，那道最耀眼的極光，會一直我心里發(fā)亮。

然而他的歸來卻叫我明白，世間很多重逢的意義，其實在于分別。我曾期待有生之年和他的再度見面，迎來的，只是更深更痛的又一次離別。

Part-8

魏極光走的那天我本不打算去送，是夏課罵我慫 ，才刺激的我。

“有的轉(zhuǎn)身還有重來的機(jī)會，有的轉(zhuǎn)身就是一輩子了。”

既然那段屬于我的旅程已經(jīng)走完了，最后見上一面，也是好的。

誰曾想，連屬于我倆的離別，都是一、場、烏、龍！

魏極光的列車將抵達(dá)，奈何市內(nèi)不好打車，夏課又給堵在高架上，一通電話打來，要我開上我爸的出租去凈水路接人：“走小道兒，別走主路。”

魏極光依舊從上車就在打電話，好像這次回去是有任務(wù)。他開他的戰(zhàn)斗機(jī)，我開我的出租。

凈水路7號，命運(yùn)安排的又一次起點，亦是終點。

你看，什么都沒有變。

傷春悲秋間，高鐵站總算近在眼前。我一腳剎下，看人來人往，聽后邊細(xì)細(xì)嗦嗦收拾行李的聲音，不敢回頭。

良久，有人頹然地往后坐一倒，壓根兒沒半點趕時間的意思。我這才收拾好表情回過頭去，“欸？還不下車？”

迎來無奈又惡狠狠地瞪一眼——“林天意，算你狠?！?/p>

“哈？”

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電話再響。我順眼一看，哪是什么任務(wù)，而是夏課。

他的聲音從聽筒里烏啦啦傳來：“怎樣？成功了沒？她有沒有被刺激得哭天喊地對你告白？！”

……

畫面靜止一世紀(jì)，有輪廓越來越近，傳來魏極光清楚的鼻息：“林天意，究竟什么時候，你才肯對我坦白？”

“自回城那日，我就在車上一一匯報我的近況。我告訴你布拉格的天氣，告訴你我的假期有多久，告訴你家里的情況，告訴你蛋炒飯的狀況。而你……”

“你卻連一句好久不見，都沒有對我講?！?/p>

終于，我崩潰失聲。

此時高鐵站不遠(yuǎn)處，立著夏課與宋冉。

宋冉薅薅頭發(fā)，故作灑脫：“你特地請假回來，要我?guī)湍阊莩雠鹊膽虼a，就是為了將自己的心上人推給別人？真有病，和當(dāng)年一樣?！?/p>

片刻，青年迎風(fēng)笑。

“如果她是我的，推也推不走啊?！?/p>

End

我曾在雜志里，將屬于我們的故事寫下。

故事最后，我說：謝謝你，魏極光。謝謝你濃墨重彩地來過我的青春，讓我變成更美好的人。

對夏課而言，有個女孩于他，也是同樣。

感謝她，最困難的時刻沒有拋棄自己。就算在全世界眼里，她都是一個傻到連沒有幸福都不介意的野孩子?？梢驗樗?，他才變成如今那樣好的人啊。

而野孩子，也是需要幸福的。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