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占奇
傅善祥是太平天國的女狀元,高中鼎甲頭名后,到東王楊秀清府上當差。期間,她為太平天國制定了諸多解放婦女的政策,主張男女平等。為此,傅善祥便成了各王府女眷們的“靠山”,時不時有女客向她求助。
這天,傅善祥正在批閱文件,忽有侍者帶一哭啼的妙齡女子疾趨而至。那女子尚未問安就跪到傅善祥腳邊,傅善祥見其哭得悲戚,且容顏與自己有幾分相似,便心生憐憫,連忙將其扶起看座:“妹妹是何人?有何委屈?慢慢說來?!?/p>
女子抹淚回道,她姓陸名娥,原是酒樓里一個唱曲兒的藝人,最近,被北王韋昌輝看上,召為典官。自從進了北王府,韋昌輝便再不準許她去酒樓唱曲兒了。
傅善祥笑著勸道:“賣藝是為了生活,你既得北王恩寵,何必再找罪受?”
傅善祥本意安慰陸娥,誰料陸娥哭得更兇了,道出這么一個事情:進北王府前,她結交了幾個朋友,這些朋友大都因戰(zhàn)亂或家貧而衣食無著,陸娥就帶著他們到酒樓賣藝。然而,朋友們技藝不太嫻熟,陸娥擔心他們被酒樓轟趕而丟失飯碗。此番,她執(zhí)意去酒樓表演,目的是讓朋友們學習。
傅善祥也是個身世悲慘之人,聽了陸娥的哭訴后,動了惻隱之心,幫陸娥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請北王恩準陸娥把朋友們請進北王府,讓陸娥在王府授藝。陸娥十分贊同,傅善祥立即去找北王韋昌輝交涉。
當日,傅善祥在陸娥的陪同下來到北王府,韋昌輝得知傅善祥的來意后,氣得渾身哆嗦,他想不到陸娥的膽子這么大,偷跑出王府不說,還為芝麻大的小事搬了救兵!
可是,氣歸氣,卻不好發(fā)作,雖說他被封北王,貴為六千歲,論功勞、資歷、地位都比女狀元高得多,但傅善祥現(xiàn)在是東王府上舉足輕重的人物!諸王之中,韋昌輝最畏懼的便是常常折辱他的東王楊秀清,此外,傅善祥還因才華出眾受到天王洪秀全的賞識,被任命為“恩賞丞相”。
俗話說,不看僧面看佛面。韋昌輝只好賣了個人情,違心地說了句“全憑傅丞相安排”。
眼見事情圓滿,傅善祥便回到東王府繼續(xù)處理事務。然而,沒過幾天,韋昌輝就來東王府尋她,沒好氣地說:“陸娥與戲子私通,本王特來向傅丞相請教如何解決?!?/p>
傅善祥吃了一驚,隨即冷靜下來。陸娥等人在韋昌輝眼中如同草芥一般,他真生氣的話,根本不會來找自己商量。傅善祥推斷,韋昌輝此來的目的只是為了讓自己或者說東王府難堪。
“北王說他們私通,可有證據(jù)?”傅善祥不慌不忙地問道。
韋昌輝撇了撇嘴:“白天耳鬢廝磨,夜間共處一室,算不算?”傅善祥心里清楚,言多必有失,再理論下去,一旦觸怒韋昌輝,陸娥等人必然有性命之憂。當務之急是先把陸娥從龍?zhí)痘⒀ɡ锱鰜恚∧枚ㄖ饕夂?,傅善祥提出到北王府一看究竟?/p>
北王府里,傅善祥在韋昌輝的引領下,悄悄來到陸娥教徒授藝的小院。傅善祥只望了一眼,當即嚇出一身冷汗,陸娥正與一個英俊的后生并肩而坐,其余幾個戲子毫不避諱地圍坐在他們四周,那后生還時不時幫陸娥整理一下頭發(fā),看樣子絕非普通的師生關系。
傅善祥咳了一聲,陸娥等人驚慌失措地站起身來,個個面如土灰。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依據(jù)我天朝律例,男女私通當斬首示眾!”韋昌輝故意把斬首示眾一詞拖了長音。
傅善祥圍著后生轉了一圈,滿臉堆笑道:“北王切莫動怒。我倒有個辦法證明他們是否清白?!?/p>
“哼,”韋昌輝冷笑,“本王倒要看看傅丞相如何證明?!?/p>
“我應考前,曾遇到過一個精通算術的老師,他在講《九章算術》時,提到過一個關于男女之間的趣題:如果一對男女相處久了,萌生愛意而交歡,那么這對男女腰圓、身長、體重等之比基本相同?!备瞪葡樾χ鴮f昌輝說,“我一直無緣證實,今日何不借此二人驗證?恰巧東王府測量之器俱全,煩請六千歲移駕同往東王府?!?/p>
韋昌輝雖有才華,但傅善祥說的這些他全然不知,他不禁心生好奇,便爽快地答應了。他尋思,如果傅善祥說的是真,他長了見識;傅善祥說的是假,他還能看東王府的笑話。
此時,東王楊秀清正在天王府與洪秀全議事,傅善祥回府后不用向楊秀清稟告,直接帶著一行人來到自己的住所。到此,韋昌輝才發(fā)覺不對,因為傅善祥將測量之地定在了自己的閨房,他可不好進去監(jiān)督。韋昌輝聽過楊秀清愛慕傅善祥的傳言,他怕日后惹上麻煩,只好窩著一肚子火在外等候。
傅善祥命人關上房門,讓后生脫去外衣。后生脫衣后,傅善祥遲遲不動手測量,卻又圍著他轉了起來。后生正感到手足無措時,傅善祥開了口:“剛在北王府,我發(fā)現(xiàn)你脖頸上有刀疤,就斷定你絕非戲子。如今脫衣細看,你身體壯碩,腹背皆有刀劍之傷,果真是行兵打仗之人!”
傅善祥的話剛出口,陸娥便癱坐地上。原來,聰明的傅善祥提出的量體之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想借機查明后生的真實身份。
傅善祥所料不假,別說后生,就連陸娥也不是戲子身份。陸娥是大清兩江總督陸建瀛的侄女,書生名叫秦忠,是陸建瀛手下將領,二人早在陸建瀛的撮合下結為夫妻。去年,陸建瀛在與太平軍的對抗中死于韋昌輝之手,秦忠奮力突圍得以保命,等養(yǎng)好了傷病,陸娥便與其相商為陸建瀛報仇。前些日子,他倆在酒樓賣藝,目的就是為了接近酒樓??晚f昌輝,沒想到陸娥因貌美被韋昌輝帶走。韋昌輝是個酒色之輩,明著讓陸娥充當?shù)涔伲档乩飬s要把她占為己有。陸娥本想忍辱負重借與韋昌輝親近之時下手,怎奈韋昌輝防范意識極強,她無法將利刃帶在身邊,更無下手的機會。故此,她才想方設法把丈夫秦忠等人引入北王府,好伺機行事……不想如此周密的計劃被傅善祥戳穿。
“請丞相高抬貴手!”陸娥以頭觸地苦苦哀求。
傅善祥“噓”了一聲,向陸娥微微點頭,示意她不要驚慌,她答應替陸娥隱瞞真相。傅善祥之所以要這么做是有原因的。其一,是為自己考慮,畢竟秦忠是自己說情進到北王府里的;其二,是為陸娥考慮,她深知韋昌輝心狠手辣,若讓韋昌輝知道真相,后果不堪設想。
等陸娥和秦忠情緒平復后,傅善祥胡亂寫了一串數(shù)目,并在末尾標注“比差甚遠”等字句,然后出來呈給韋昌輝。韋昌輝對算術知之甚少,他看了多遍也沒能看明白,就眨巴著眼睛說:“比例不等只是巧合,這不能證明什么!”
傅善祥無奈地嘆了口氣,心想,他韋昌輝差點被仇人謀害而不自知,卻因為跟東王府不睦而找人麻煩,真是不識好歹!可眼下,面對韋昌輝的糾纏,傅善祥別無他法,只能陪韋昌輝把這出無聊的戲演下去。
“還有一個證明的辦法!”傅善祥掃視四周,思忖片刻道,“古人云,被冤之人,天可憐見,萬物不平。我聽過一個傳說——若好人蒙冤,螻蟻也會登樹爬墻向天求告。假如東王府里螞蟻爬滿墻,那么陸娥一定是被冤枉的了?!?/p>
韋昌輝“撲哧”一聲笑了,螞蟻上樹爬墻他見過,可是,怎么可能爬滿墻壁?這個傅善祥分明是聽說書迷了竅,竟然相信這種子虛烏有的鬼話,他想,這下可有熱鬧看了。于是,他隨著傅善祥在東王府四處游走。此時正值日中時分,烈日似火,別說是螞蟻,就連鳥雀都躲入了陰涼之中。他正暗自竊喜時,不知不覺來到了一面高大的影壁前。沒想到,一眼望過去,韋昌輝就呆住了,他直直地看著影壁,眼珠差點兒驚掉在地上。這影壁遠看是面黑墻,走近細瞧,上面黑壓壓的全是活動著的螞蟻!
事到如今,韋昌輝再也沒心情要證明了,他深感再折騰下去只能自找無趣。他來東王府無非是讓傅善祥以及東王府難堪,而現(xiàn)在,他非但沒占到絲毫便宜,還被螞蟻鬧得渾身不適。此刻,他只想趁著楊秀清回來之前,離開東王府。他雙手抱拳,皮笑肉不笑地扔下了一句話——本王把陸娥與戲子留下,為傅丞相唱曲兒解悶吧!韋昌輝把陸娥拋在東王府,并不是因為他懷疑了陸娥的身份,而是因為陸娥潔身自好、性格剛烈,韋昌輝不能輕易得逞,并且,還幾次三番給他添堵,他對陸娥再無眷戀之意。
韋昌輝走后,陸娥、秦忠夫婦忙叩謝傅善祥的救命之恩,傅善祥看出二人都是知恩圖報的人,就給了二人若干銀兩,打發(fā)他們遠走高飛。
且不說陸娥與秦忠去了何方,也不說傅善祥與東王楊秀清如何解釋這件事,單說那韋昌輝被氣得哆哆嗦嗦,回府之后,不但盡毀了陸娥之物,還將陸娥的朋友各杖百下,趕出門外。接著,韋昌輝命人找來京城中精通算術的老學究細細詢問,看《九章算術》里有沒有傅善祥所說的趣題,這一問,直把韋昌輝氣得肺炸,交媾后的男女腰圍、身長等比之說純粹是胡編亂造。
氣憤之余,韋昌輝又派出兩名親信前往東王府打探螞蟻爬滿墻的事,親信去了不久就來回報,弄清了原因,韋昌輝更是氣得連飯也吃不下了。原來,螞蟻爬墻替人喊冤的事兒也是傅善祥隨意捏造的,韋昌輝看到的那面影壁墻本來就是一面“蟻墻”。說起這面蟻墻的成因,也頗為有趣,東王府里的臣子們大都知曉東王楊秀清素有不臣之心,于是,就有阿諛之輩用蜜、油等螞蟻喜食之物涂抹在影壁上,吸引螞蟻上墻,然后哄騙楊秀清說,東王圣明之至,萬物皆來朝拜……
這之后,韋昌輝對東王府又增添了幾分仇恨。這一天,隱忍已久的韋昌輝終于迎來了報復東王府的機會——天王洪秀全密令時在江西的他回京誅殺楊秀清。受命后,韋昌輝帶重兵血洗了東王府。
為泄心頭之憤,凌晨時分,殺紅了眼的韋昌輝親率兵勇闖入傅善祥的居所,把傅善祥滅口后,韋昌輝翻轉其尸首打算羞辱,恍惚之中忽然發(fā)覺死者竟與陸娥模樣相仿,眼前的人到底是誰一時難以分辨。他就抓來傅善祥的女侍審問,女侍只道:昨晚來了一雙男女,與傅善祥三人在屋內拉扯爭吵到半夜,好似勸傅善祥逃命,傅寧死不肯,而后,那男子哀嘆離開,去時肩扛了一個掙扎的女人……
女侍說完,韋昌輝突然長嚎一聲:“為何這般戲我!”嚎罷,他捂著胸口踉蹌而去。時隔不久,韋昌輝便因濫殺無辜遭到討韋大軍捕殺。據(jù)傳,韋昌輝被捕前毫無反抗之力與其“心疼”不無關系……這些都是后話。
從此,女狀元傅善祥的下落就成了一個不解之謎,時至今日,坊間一直有好事者在考證她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