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中的民歌

付春生

輕輕的，打開一座繁文縟節(jié)的皇家大院，布褐青衫，執(zhí)杖而行，尋一處幽謐的溝壑田間?？膳P、可躺、可眠；可誦、可讀、可吟，這里有潺潺流水，薄薄涼風(fēng)，濃濃綠意。自由，灑脫，粗獷，這大概就是走進(jìn)磁州窯瓷器別有洞天，清爽宜人的感受吧。

磁州窯瓷器是粗茶淡飯，是鄰家大爺，是一縷淳樸的民風(fēng)。我很喜歡這樣的比喻：磁州窯文化是一首悅耳的民歌，一幅歡樂的年畫，一處宜人的風(fēng)景，一縷和諧的鄉(xiāng)音……

清新磁州窯瓷器大概也很喜歡這個比喻。陶瓷藝術(shù)大師魏之瑜最了解磁州窯瓷器心思，他說：“我們搞磁州窯的就像唱民歌一樣，用本地的原料搞出我們自己的地方風(fēng)格來。”

這種風(fēng)格和當(dāng)?shù)赝临|(zhì)的風(fēng)骨有關(guān)。俗話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我見過同一個大師做的淄博瓷盤，和磁州窯瓷器審美取向完全不同。

磁州窯位于河北邯鄲峰峰的彭城和磁縣的觀臺鎮(zhèn)一帶，因沒有像景德鎮(zhèn)一帶的優(yōu)質(zhì)瓷土，先民們只有在現(xiàn)有的瓷土上做文章了——多少個日出日落，風(fēng)霜雪雨，他們一邊制瓷，一邊在這片土地上放飛想象……許是在一個草長鶯飛的時節(jié)，另一個窯口的先民們率先從泥瓦匠抹墻，或從女人化妝中得到啟發(fā)。哈哈，在粗糙的胎土上罩上層化妝土，掩蓋住缺陷，不就化腐朽為神奇了嗎？

彭城和觀臺的工匠們心領(lǐng)神會，他們也很快得到了這種靈感，獲得了粗糧細(xì)做的秘訣。

化妝容易，抹墻也不難，但在胎土上罩化妝土可不是那么回事了。老天讓你用一堆土坷垃幻化成光彩動人的藝術(shù)品，能輕而易舉實現(xiàn)嗎？我曾聽陶瓷藝術(shù)大師閆保山說，上釉要看胎土、化妝土的干濕。干了，就上薄一點，濕了就上厚一點，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所以，胎土、化妝土、釉三者之間是打伙計，彼此之間要互相照應(yīng)，互相忍讓，不能各顧各，干濕薄厚要達(dá)到一個默契，否則燒出的瓷器就會撂挑子，剝落皮，留下傷疤。

磁州窯瓷器呈現(xiàn)的是一種整體美，粗獷美，拙樸美，不像景德鎮(zhèn)瓷那樣細(xì)膩、繁縟、精致，“華美中盡顯貴氣”。我曾在中央電視臺《流行無限》節(jié)目，聽工藝美術(shù)大師劉立忠這樣描述磁州窯瓷器：女人有的喜歡穿絲綢的衣服，有的喜歡穿粗麻的衣服，同樣都是一種美。磁州窯瓷器就是這樣的粗麻衣服。正因為粗，磁州窯瓷器上有個小疙瘩，小坑坑，小開片都不算啥毛病，整體的美會掩蓋住這樣的缺陷，讓人不會在意上面的小痘痘。我曾到過許多磁州窯博物館，里面珍藏的許多精品都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陷，但沒有人會懷疑它瀟灑野逸帶來的視覺享受。

官窯姓官，受朝廷皇帝喜好自然打上皇家的烙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像嘉靖皇帝喜歡道教，瓷器自然帶上了道教特點。同治皇帝迷信十足，瓷器上自然帶上了迷信的裝飾。成化皇帝天性懦弱，對萬貴妃似蒲如柳，所以投其所好，燒造出來的瓷器“玲瓏剔透萬般好，靜中見動青山來”。官窯瓷器就是這樣，大多數(shù)按朝廷規(guī)制燒造，紋飾、器型，自然與官方的喜好相契合。而磁州窯作為中國最大的民窯，完全可以按照工匠們的意志，老百姓的需求，自由發(fā)揮，無拘無束，想像的翅膀自由飛。

黑與白是顏色家族中一對特殊的成員。畫家潘強(qiáng)說，黑與白包含了其它所有的色彩。凡高也曾這樣說，絕對的黑色并不真正存在，但是正像白色一樣，幾乎每種顏色中都有它的存在。人們看范寬的《溪山行旅圖》，誰說不是一幅色彩斑斕的圖畫呢！黑與白是淳樸和純潔的化身，是道士和觀音，最令人親近和向往。黑白是正宗，是大道，是一切事物規(guī)律的發(fā)源地。老祖宗發(fā)明陰陽魚，就是黑白兩種魚首尾相接，變換無窮。所以，這兩種顏色最具有神奇和魔力。

我曾買過其它顏色的彩瓷，但看多了就覺的膩煩。正像老子所言，“五色令人盲”，不像黑白兩種顏色永遠(yuǎn)產(chǎn)生持久不變的魅力。

磁州窯就是這黑白兩種顏色的神話。當(dāng)宋代文人水墨畫成為當(dāng)時一種時尚的時候，磁州窯匠師們也很快發(fā)現(xiàn)新大陸，找到了最適合表達(dá)的方式。斑花石料燒制后幻化出的黑與化妝土料燒制后散發(fā)出的白在瓷器上交相輝映，形成一種質(zhì)樸自然的味道?！爸梁喫?，至美詩詞”。水墨陶瓷聯(lián)姻，美美與共生輝。擺上書桌，放上幾案，長時間凝望它們，有一股清涼溢遍全身，沁人心脾，晶涼入骨。老師們講，這些上乘的優(yōu)秀作品那樣生動、活潑，那樣詼諧、有趣，絕不是一般人而為。實際上，這些匠師們大多數(shù)是落榜士子，畫院的畫師因為各種原因飄落到這里！他們學(xué)識淵博，功底深厚，千錘百煉，用現(xiàn)在的話說都是超一流的大師。

磁州窯取材于民間，受用于民間（也有為宮廷燒制），老百姓需要什么就做什么，喜好什么就做什么，最大程度地滿足了人們需求。明代張應(yīng)登在游歷了彭城后這樣記載：“……彭城陶冶之利甲天下，由滏河達(dá)于京師……歲輸御用者若干器，不其甲天下哉……”明代弘治時期的劉湜在一首詩文中寫道：“橋濟(jì)車徙魚網(wǎng)集，路通陶冶客來舟”。明代王具也在詩文中寫道：“磁橋積陶冶，萬舸達(dá)幽燕”。可見當(dāng)時的制瓷業(yè)是多么繁榮發(fā)達(dá)！那些精美瓷器除供當(dāng)?shù)乩习傩帐褂猛猓€通過滏陽河，抵達(dá)北京，天津各地。不愧為“南有景德，北有彭城”。

我家附近有一個古玩市場，里面的磁州窯瓷器居多，沒事了總到那里轉(zhuǎn)轉(zhuǎn)。一個個不大的商店里，有瓶、甕、枕、壇、盤、碗、盆、罐、缽、爐、盒、盞等等。上面的題材，有花鳥草蟲、珍禽異獸、山水繪畫、人物故事等。有的寓意年年有余，有的寓意富貴長壽，有的寓意吉祥平安等。我收藏一件帶有書法作品的梅瓶，上面寫著“酒香醉海”，字體瀟灑，筆力遒勁，讓人感到作者當(dāng)時揮灑自如時的陶醉和得意。我在朋友店里見到過一個瓷枕，上面寫著幾行警句：“常記家難日，父母拂背言，遇橋須下馬，有路莫登船，為晚先尋宿，雞鳴早看天，古來冤枉者，盡在路途邊。”游子，枕上這樣的殷殷囑托入眠，一定會好夢連連，不會跌入意外的泥淖中吧。

除了老百姓喜愛的警示題材，還有一些類似現(xiàn)在微信上的心靈雞湯，讓人看了，淡淡新愁，茫茫落寞，一下子風(fēng)吹雨打散。峰峰出土一面磁枕，上面寫著：“左難右難，枉把功名干。煙波名利不如閑，到頭來無憂患。積玉堆金，無邊無岸，限來時，悔后晚。病患過關(guān)，誰救得貪心漢?！毕雭恚@個創(chuàng)作的人一定是經(jīng)歷了世事滄桑，滾滾紅塵，最終才得到這樣的平淡人生。可想，多少人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這樣的心理！同樣的人生際遇，同樣的心理感受，讀來讓人那樣親切，那樣感動，惺惺相惜，同病相憐。

所有紋飾中，我最喜歡詩詞曲賦了，上面的語言美呆了。一金代如意磁枕上寫著：“水風(fēng)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字跡工整對仗，色香味俱佳。還有一書寫春夏秋冬變化的瓷器，“啼鶯舞燕，小橋流水飛紅；紗櫥藤簟，玉人羅扇輕縑；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竹籬茅舍，淡煙衰草孤村”。四季變化，五彩輪回。面對這樣的磁枕或瓷瓶，能不賞心悅目，陶冶性情嗎。

拿一件瓷器把玩，觀賞，是一種酣暢淋漓的筆下舞蹈，龍飛鳳翔，水澹生煙。著名畫家李苦禪說：“我畫了一輩子還不如這么幾筆?！爆F(xiàn)在畫家、著名教育家林鳳眠說：“我畫中的線條吸收了定窯和磁州窯瓷器上的線條，古樸，流行?！边B這樣的大家都嘖嘖稱嘆，可見磁州窯瓷器上的線條是多么厲害！一根根或長或短，或濃或淡的線條好像神助，洋洋灑灑，讓人百看不厭。我曾聽閆保山說，用毛筆在瓷胎上做畫會粘筆，不像在紙上那樣舒服、自然。可想，那些畫師們經(jīng)過了怎樣的千錘百煉，才能掌握這種技藝，達(dá)到技進(jìn)乎道的境界！

天才邀上苦功燒造，成就了這番驚奇。

我有一片宋代的磁州窯瓷片，之所以把它買下來，實在是看上了上面的寥寥幾筆。其實并不知道它上面寫得什么，或什么圖案，只是覺得線條畫得龍飛鳳舞，瀟灑極了。我仿佛感覺匠師不是在表達(dá)什么，好像是在有意炫技。我曾下載過一個鳥銜草木棍的磁枕，柔柔草木棍像月亮牙一樣微微彎曲著，非常圓潤飽滿，仿佛能感受到風(fēng)中漂浮的顫力，讓人想到了河草飄動的生動，水滴滾動的有趣。這個磁枕一直在我手機(jī)里保存著，沒事了就拿出來看看，有一種說不出的享受。日本的磁州窯研究者長谷部樂爾先生說：“所謂粗悍的磁州窯的美，尤其接近于人情而令人倍感親切。磁州窯那溫暖的色調(diào)，實用而和諧的器型，白與黑的強(qiáng)烈對比。這一切似乎能向世人傾訴一些什么?！?/p>

看來，無論何種人種，何種地域，美的東西總讓人產(chǎn)生同樣的感受。民間文化，民族文化。靜下心來，放下腳步，慢慢品鑒。

磁州窯姓“民”，但這個民可不一般。據(jù)說，景德鎮(zhèn)的青花瓷就是發(fā)軔于磁州窯。當(dāng)時為躲避金人入侵，大批窯工南下，將這種用毛筆蘸料在瓷器上繪畫的方法傳到了景德鎮(zhèn)。此地大幸矣！磁州窯工藝美術(shù)大師劉立忠說，景德鎮(zhèn)青花就是磁州窯瓷器的小徒弟。之前從沒有這種技法。它們師徒之間的淵源就像將“黑墨水”變成“藍(lán)墨水”，其它圖案構(gòu)成理論、方法基本相同。磁州窯紅綠彩也非常了得。開啟了最早釉上彩繪，吸收年畫元素，非常有民間味。有人說景德鎮(zhèn)紅綠彩是磁州窯紅綠彩的孩子（此說法還有待考證）。但后來明清的五彩、斗彩、粉彩、乃至后來的琺瑯彩，都受磁州窯紅綠彩影響卻是肯定無疑。

從北朝開始，磁州窯人從沒有停下探求的腳步。一撥一撥人，在憧憬中凝視著這捧泥土，兀兀窮年，創(chuàng)造著屬于平民百姓的傳奇。器型，紋飾，不斷變化。各種裝飾技法層出不窮。白地黑花技法，白釉剔刻花技法，白地黑剔花技法，黑釉剔刻花技法等等。這60多種技法裝飾出的瓷器，或典雅莊重，或沉穩(wěn)明亮，或凝重含蓄，像民歌一樣鳴唱在中原大地上。

明代馮夢龍說，有假詩文，無假山歌。民歌淳樸自然，讓人感到心情舒暢。時代在變，人們的欣賞口味也在變。人們不自覺地會注入了一些現(xiàn)代化的元素，讓人聽起來別有一凡風(fēng)味。磁州窯也是這樣。上個世紀(jì)六、七、八十年代，中央美院的梅健鷹、鄭可、祝大年、韓美林等一批修養(yǎng)極高的藝術(shù)家們到來，給磁州窯刮來了一場旋風(fēng)。他們站在時代的巔峰上，設(shè)計的作品意境高遠(yuǎn)，構(gòu)思獨特，時代氣息強(qiáng)烈，成為那一時期不可多得的佳作。

我在古玩市場上曾看到過一件梅健鷹先生的作品，畫得非常美，可惜價格太高，只能望洋興嘆了！鄭可、韓美林、候一民等大師的作品都成了天價。

另一個磁州窯的寵兒——神秘花釉，也在那個時期誕生了。這種磁州窯瓷器因為添加了不同種類的色釉，加上窯變效果，燒出來的瓷器更增添了一種神秘感。像魚兒，像鳥兒，像狗，像獅子，上面的圖案大可以去想象。我手里有一件據(jù)說是鄭可先生設(shè)計的茶杯，上面的圖案漾溢著一種湖藍(lán)色，掩映在稻花間。里面燒出來的花紋，像幾條淺黃色的魚兒，游在清水中，給人一種靈動的感覺，非常舒心自然。

彭城街，五里長

旮哩拐彎籠盔墻

站在胡同來回看

到處是推車擔(dān)擔(dān)賣瓷忙

賣瓷忙

……

磁州窯火，千年不絕。這種民間瓷器永遠(yuǎn)像這當(dāng)?shù)氐睦细渍{(diào)一樣，那樣貼近泥土，貼近自然，貼近心靈，讓人魂牽夢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