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兒遠行

半夏

1

臺灣作家龍應(yīng)臺在她的隨筆集《目送》里寫到：所謂的父女母子一場 ，只不過意味著 ，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 ，看著他逐漸消失……

兒子張楊讀小學二年級的那一天，我們對他宣布不再接送他上學放學了。他說，我早就不想要你們送了！為了顯示他的勇敢，他做了個“奧特曼”的花動作。我們家離他的學校就是一公里的路程。然而我們表面沒送他，卻是悄悄地跟蹤了他幾天的。

有一天下午放學，我悄悄躲在他身后。他肩背沉重的書包，手拎一精致的黑色箱子，箱子里裝著一支黑管，他剛參加學校的鼓樂隊。畢竟是個孩子，書包太沉，他身子前傾，走著走著鞋帶松了，他彎下腰，放下黑管箱，系鞋帶。我從他身后悄悄過去，拎了那箱子就走，他倏地站起來奪我手中的箱子。

我就想看看他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那次考驗后我才真的放他“自由行”了。我想，早一點放手他會自己長大。然而，為母的心里一直有個幻想，我想變成“一雙眼睛”永遠跟行在他身后，可以隨時看護著他。直到如今，我內(nèi)心里一直還有這個幻想。

從前的我們誰上學要父母送呢？我的小學初中，1973年至 1981年，我在礦上的子弟小學子弟中學讀了八年，1981年秋天，我考到曲靖一中讀高中。高中三年住讀，放寒暑假才能坐長途公交車路上折騰整整一個白天回家。那三年，生活完全自理，蓋的被子是被面被里子一針一針縫起來的，那年頭竟然沒人用更簡單的被套。住宿條件可又差，十個女生住一間寢室，冬天，天還黑著，校廣播站的大喇叭一響，就得起床晨跑，有一次我起床，腳那頭驚醒一只找溫暖的耗子，忽地竄出來。

那時，所有考入曲一中的學生都被認為是入了考上重點大學保險箱的，家長們都很驕傲，我們賽著一個比一個更勤奮更刻苦。晚上熄燈后，還有同學路燈下背英語單詞，鉆進蚊帳還打著手電筒復(fù)習和預(yù)習新課程。管學生日常生活的老師巡夜時看見寢室里有燭光電筒光便又心疼又關(guān)切地一遍一遍催：同學們，睡覺了，睡覺了！

整個 1980年代，全國人民真的都憋著一股子勁只為振興中華！看女排打球，獲了世界冠軍，我們上街游行喊的口號是——振興中華，匹夫有責！

刻苦學習的我們沒覺得有多苦，現(xiàn)在想起來還盡是樂。這些事嘮叨給兒子他們這代人聽，他們基本雙耳處于屏蔽狀態(tài)，嫌我們啰嗦。其實，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作為。

2

2008年，兒子參加中考，成績出來，進昆明最好的高中云師大附中總成績差三分，當時有朋友立馬說可以找到關(guān)系，贊助學校兩三萬元錢兒子便可進那所高級中學。在這種人生的關(guān)鍵一刻，我與孩子他爹商量后做出了一個決定，放棄最好的高中，選擇剛創(chuàng)辦了三年的云大附中高中部就讀，好處是：此中學正在創(chuàng)牌子，全年級只招四個班，全體老師們都很敬業(yè)傾心，那所全省一流的高中，一個年級就招二十個班，昆明籍學生基本只能走讀，高中學業(yè)重，時間寶貴，每天上下學浪費在路上的時間太多不劃算。想到自己的高中三年遠離父母遠離家，但獨立生活能力與人相處的能力得到了鍛煉。選擇云大附中高中部就讀必須住校，何況生源一點不差，同學們也是全省各地招來的尖子生，昆明本地的學生周末可回家。

我對兒子說：張楊，因為你沒努力夠，差了三分，我們得再掏兩三萬塊錢，現(xiàn)在呢我們家得在新大學城你爸工作的地方買一套房子，這是單位給的最后一個“大紅包”，雖然兩三萬塊錢我們也可擠出給你，但希望你能分擔我們家的經(jīng)濟壓力！去云大附中高中部，你就是高分學生了，學費可免，我相信你會成為尖子生，云大附中高中部這第一屆高考生也有考上清華的，跟著新學校一同成長，相信你會收獲更多……

當年我們把這個選擇跟兒子一說，他既為自己不能去一流高中難過，又躍躍欲試地向往著離開家不再聽父母嘮叨的自由。

功利的國人一直有種甚囂塵上的說法——進一流高中也是從此讓孩子開始積攢人脈啊，一流高中都是一流精英學生。當時我們做出這個決定還是左想右想的。兒子最終自己選擇了云大附中高中部。

2008年 8月末，送兒子入校，走進校園，迎面的教學樓上楚圖南先生親寫的四句校訓撞進眼簾——讀好書，交好友。行遠路，做大事。這四句話真是入我這個家長的心。

兒子高中三年期間，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還因此獲得代表學校參加中日友好高中生互訪項目的機會，成為中國高中生代表團的一員去日本訪問了十來天，入住日本普通人家庭，大大開闊了眼界。我知道，兒子若在那所學霸很多的中學，是難以競爭到這個機會的，在那所學校他不會有信心去報名，更不會在全?？释麉⒓舆@項活動的同學中脫穎而出。兒子最終在老師同學面前做了一個漂亮的演講，獲此殊榮。退一步有時真的能海闊天空。孩子的自信心是要呵護鼓勵的。

三年高中，住讀三年，兒子也交往了幾位來自地方上的優(yōu)秀同學。來自綠春縣鄉(xiāng)下的農(nóng)家子弟小那成了兒子同寢室的好友，小那同學中考考了個全縣第二，第一名被省里那所最好的高中拔走后，他選擇來云大附中。這孩子高中三年一直很刻苦，他成了兒子的榜樣。十年前，小那同學家那里還沒通公路，每次放假回家從昆明要坐大半天的客車到縣城，再轉(zhuǎn)馬車或拖拉機什么的走一段，最后還得步行一段方能到家。后來小那也考到上海去讀的大學，他從小學到高中都是一位上海的愛心人士在資助他讀書，他想去見見那位恩人。這孩子大學畢業(yè)后為早點幫助家里脫貧，沒有繼續(xù)考研，已在成都工作多年。我們?yōu)閮鹤由磉呌羞@樣吃苦耐勞還懂得感恩報孝的同學而慶幸。

高二那年兒子面臨一個選擇，學校要分文科班理科班了，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學理工科。我提醒了他一下：張楊，你文科理科成績都不錯，但我看你課外喜歡閱讀歷史類哲學類文化藝術(shù)類書籍，成天就愛看電影類的《環(huán)球電影》人文類的《三聯(lián)生活周刊》雜志，你再想想，難說你也適合讀文科呢。

為此我還跟兒子自我標榜了一下：我高中時各科成績都不錯，那時流行一句話——學會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認為理科成績差的才去學文科，最終是小小的虛榮心讓我選擇理科。唉，我若當年學文科，最差也是復(fù)旦那一類大學！沒想到高考時考砸，雖然錄在云南大學最牛的生物系，但沒走出云南看世界，一輩子都很遺憾。在我選文科還是選理科這個問題上，你外公直接鼓著我學理科，學生物，說21世紀是生命科學的世紀。你外公當初其實沒判斷錯，是我不爭氣，沒朝著他老人家給我指定的方向走。

兒子果決地回復(fù)我們：我從兩三歲開始就指著街上跑的各種車報車名，讓你們給我買汽車類雜志，知道么？那時我就想好了，我要學機械制造，我要學汽車工程，我以后要去德國留學，我讀那些課外書就是個業(yè)余興趣！

兒子一副不允我們阻攔他從兩歲始便定下來的“人生規(guī)劃”。他那么篤定地選擇學理工科，我們無條件支持。他的表現(xiàn)與多數(shù)同齡孩子由父母做主不同，我們頗欣慰。

兒子住校讀高中的三年，我們也是工作最忙碌的時候，內(nèi)心感激兒子理解我們，省了我們很多操心。

3

2011年，兒子拿著一個高考成績通知單跟我們匯報：對不起，沒考好，我理想中的同濟大學汽車工程專業(yè)沒戲了，我這成績差了去年同濟該專業(yè)最低云南錄取線二十來分。

我們?nèi)乙簧塘浚?85的同濟泡湯，那去讀個 211的上海大學機械自動化專業(yè)也還行吧，人家這所大學可是著名科學家錢偉長任校長，雖然錢校長一年前剛?cè)ナ?，網(wǎng)上查一查，上大也還有幾個著名學者在。第一志愿報了此校，一報一個準。

2012年秋天我出差上海，專程去兒子的學?？戳丝?。本世紀的中國大學，一所賽一所的漂亮。在校園里散步時兒子告訴我兩個細節(jié)：錢校長讓建筑設(shè)計師們多給校區(qū)的女衛(wèi)生間留出更大空間，因為女生的事多一點。錢校長還囑咐新校區(qū)的泮池水深不能太深，學生落水了可以站著走出來，且規(guī)定，上海大學畢業(yè)的學生必須學會游泳。上大曾有學生不幸溺水而亡。錢校長認為學會游泳不只是一種生存技能，一個人的一生得搏擊多少風雨浪濤啊。

我被錢校長的人文情懷深深打動。那次，我們母子二人還借國慶假期偕游蘇州。去滄浪亭，我們遙想，當初寫出《浮生六記》（注：此書部分章節(jié)高中語文課本里收入）的清代才子沈復(fù)與他的蕓娘住在此處過著布衣的樸素生活，琴瑟和諧地吟詩作畫，夫婦倆的人生始于歡樂，終于憂患。蘇州當?shù)嘏笥蜒缯垥r，一桌蘇州文人，有作家、書法家、畫家、燈謎專家、文史專家，笑談間，兒子深受感染。這是不是他后來忽然要改學文科的一個小小起因？不得而知。

4

2013年暑假里的一天，兒子飯桌邊忽鄭重其事地跟我和他爹說：爸、媽，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認真思考，我要向你們宣布，考研究生時我要改文科方向，我要研究電影，我喜歡電影！

我和他爹愣住，這個轉(zhuǎn)向，太突然，跨度太大！我們呆看著他，讓他繼續(xù)說。他一板一眼地道來：進了大學才發(fā)現(xiàn)，我去圖書館都在閱讀那些歷史類哲學類有關(guān)電影類的書，去校園旁邊的學人書店也是買這類書看，剛剛過去的六月份，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期間，我在網(wǎng)上搶了 13部世界經(jīng)典電影的票，有意大利導演費里尼的，有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的，看完這些電影，我就想，我要研究電影！

一幅幅情境畫面從我的記憶庫里跳出來——那年兒子兩歲多，一家人坐在客廳里看央視電影頻道的《侏羅紀公園》，當屏幕上出現(xiàn)失控的巨型恐龍毀滅人居，抓起小小的人摔向天空的畫面時，兒子的小臉上那淚流滿面的樣子；想起他每個周六追著央視 6頻道的“佳片有約”及后來的“第 10放映室”看片的專注樣子；一部四個來小時的超長經(jīng)典史詩大片《賓虛》，我都熬不住去睡了，他全程看完，第二天又津津有味回看的樣子；看法國的文藝言情悶片《紅藍白》系列時，他似乎對成人的欲望世界也很明白；看希區(qū)柯克的懸疑系列片時他的推理點評常常一語中的，那時他只是個小學生或初中生；他的初中作文只要不是命題作文他常常就交一篇觀影感……

兒子的確是個影迷?。?/p>

我憂慮地說：你這即將讀大三了，才想起要改行，怕是有點來不及？你這么著迷于電影，你的確也有點研究電影的天賦，我在你博客上讀過你的幾篇影評，評小津系列電影的，評《普羅米修斯》的，評《阿拉伯的勞倫斯》的，寫得不錯。但是你現(xiàn)在來轉(zhuǎn)專業(yè)方向，你真的可要想好了，人的命運像一條流淌的河，會在一些關(guān)鍵的地方拐一兩個灣，我同意你改，但是你現(xiàn)在那個四年本科要學的機械專業(yè)得修完拿到畢業(yè)證才行啊，又不能中途申請轉(zhuǎn)方向，時間也耽誤不起。你別看你老媽大學學生物現(xiàn)在是個寫作者，但我對文科理論那一套一點也不懂，我是半路出來的，無知者無畏，你若學我，我可不是一個好樣榜。

兒子認真表態(tài)：我自然會很好地學完本科專業(yè)拿到學位證書，同時從現(xiàn)在開始我得自學大學文科類的專業(yè)課，比如古今中外的文學史，一些文學經(jīng)典也是要盡可能讀的，我當然會作出計劃作出安排，我只希望你們支持我。

孩子在上大學前，將來打算做什么大多數(shù)是迷茫的，我們從前在他學文學理上尊重了他的選擇，如今他信誓旦旦地說要改行，我們也基本沒二話，同意了他的抉擇。

我問：那你準備考哪所學校??？考誰的研究生？

兒子一字一個頓地說：我想好了，考華東師大對外漢語學院的毛尖教授的研究生！

我倒吸一口涼氣：兒子，我雖然是毛老師的粉絲，但這事得想想清楚，考她的研究生可不容易，你可做過相關(guān)功課了？這些年她一年招幾個研究生？兒子，你得實際一點，你全憑自學來改行，你所在的學校只是 211學校，你要考 985院校，難度太大，你們上大不是有個電影學院么？也不弱啊，還陳凱歌當院長，本?？急拘Ｊ遣皇巧院靡稽c，容易一些？

兒子說：要考就要考最好的！

搞清自己將來要做什么并下定決心的兒子甩出來的話真的嚇著我了。

我說：兒子，考不上咋整？毛老師的研究生一定很難考，若考不上，本科專業(yè)又被你丟了，找工作不易。

兒子說：第一年考不上，再來一年，一準考上！

嘿，說得輕巧！多少孩子就是因為不知要干什么，大學畢業(yè)即失業(yè)，窩在家里不愿去工作，雖然寫個影評什么的可掙點小稿費，但有多少媒體來消化？再說即便努力成長為一個網(wǎng)紅影評人又咋的？也養(yǎng)活不了自己！兒子倒是知道他的努力方向了，若考不上，他的那股子拼勁會泄掉的，我開始焦慮。

兒子說得決絕，我想了又想給他一個硬話：好的，支持你！第一年，我想你一定沒戲，你競爭不過那些本科就學文的，你得大量自學補課，沒誰能幫你忙。我同意你第一年考不上再考一年，若再考不上，自己找工作去！第二次備考時，我們可以提供你在上海復(fù)習的生活學習等費用，算你讀了個“大五”！

兒子全情投入到 2014年末的研究生考試全國必考科目的準備中去了。兒子后來對我說，他也有同學想改專業(yè)方向，才跟父母一提，父母聽都懶得聽完便堅決阻止，兒子說他很感謝我們的開明。兒子此番選擇沒有退路，背水一戰(zhàn)，他會努力。

兒子偶爾電話打來，我能給到他的就是，哪本文學經(jīng)典他必讀，沒時間讀也要大體了解一下。我的淺薄蹩腳的文學史學養(yǎng)據(jù)說在某次電話聊天里給了他一個提醒，我對他說，你要稍稍了解下英國作家哈代的作品，他有一部作品拍過一部電影經(jīng)典《苔絲》，娜塔莎·金斯基演的。兒子考研那年全國文科專業(yè)科目的考試有一題正是有關(guān)哈代的。話說哈代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也不是重要到必考，我聽了哈哈大笑，這一題大概有 2分成績。

研究生考試，第一天考完全國統(tǒng)一必考科后，要考所報學校相關(guān)專業(yè)自行出題的科目。在這個科目的考試后，我這個當媽的做了一樁蠢事，我沒忍住性子把兒子大訓了一通，沒想到我的訓斥直接影響了兒子的情緒，以致他中午沒休息好，下午最后一門專業(yè)考沒考好。

我訓兒子的原因是這樣的，頭一天我在上?！段膮R報》的微信公眾號上讀到毛尖老師的一篇影評，評的是姜文導演的《一步之遙》，她持否定的態(tài)度。而兒子之前已看過這部電影，他在自媒體上對《一步之遙》持肯定態(tài)度，我立馬把毛老師那篇文章轉(zhuǎn)給兒子看，我那意思是提醒他第二天所報學校的專業(yè)考科目，請別在考試時直陳自己的觀點，毛老師完全可能是改專業(yè)試卷的，導師的觀點一定要尊重嘛！

沒想到那天他考完上午的試出來，我一一問了他考試情況，有一題是文論題，自行發(fā)揮，兒子根本就沒管我頭一天的提醒，他直接在試卷上寫了他對《一步之遙》的評論。觀點還是他原來那一套。他電話里才說完，我這頭拍著桌子扯開嗓子一通無情責怪：你傻?。∥易蛱煺Ω阏f的？我看你是真認為我錢多多，非要我再掏幾萬塊錢給你在上海呆著明年再考一回，是吧？

但所有的一切出乎我的意料。2015年春節(jié)前幾天，兒子查到他的考試成績，他的總分竟然過了全國統(tǒng)一復(fù)試底線。但我并沒多高興，因為還有面試關(guān)等等，我知道參加面試的就有兩個女生的考試成績多出他二三十分，都是本科名校的學生，那一年毛老師只在全國招一名學生。

2015年 3月末，我正在廚房里做飯，一只喜鵲在廚房窗外的懸鈴木樹梢上突然叫起來，叫得很歡，我夠頭望窗外的它，天是擦黑時分，那只大喜鵲扇著翅膀正飛離，這時手機電話響，接起，兒子聲音微顫地說：媽，剛剛毛老師發(fā)我郵件，她決定錄取我！

我關(guān)了火，扔了鍋鏟，激動得有淚水盈眶，我在電話里說：兒子，謝謝你，給我這個天大的好消息！你真讓我驕傲，你竟然考取了！不是夢吧？

兒子說：媽，其實那天面試后我就知道有戲，比我分高的同學在我之前進去面試，她們出來臉色都不好，她們可能是閱讀視野狹窄，主考的老師隨便一問就慒了。

百感交集，父親 3月 15日去世，我還一直沒有走出那失去至親的哀傷，兒子給我?guī)碜畲蟮陌参俊Ｐ郧槭谷?，我實在沒忍住，把這好消息第一時間電告了幾位關(guān)心兒子學業(yè)的閨蜜好友。為母的實在是太高興了，兒子這次通過自己的努力真正實現(xiàn)了他的理想！

5

兒子拿到華師大錄取通知書的第一時間，手機拍了圖發(fā)我，我一秒鐘都沒耽誤，立即自媒體上發(fā)布。

如潮的祝賀發(fā)來，很多朋友都說，你影響了他。我一律否認，我說，我的文科水平就是高中語文水平，一切皆是他的努力，他在一年的時間里學好他本專業(yè)的同時，天天泡圖書館，去網(wǎng)上找熱心的學長們討教相關(guān)問題，買了華師大及復(fù)旦大學相關(guān)專業(yè)的本科課程自學。我對朋友們說，要說對他的影響，那是我們家書架上那些書對他的影響，家庭書架對孩子的成長有著潛移默化的作用，他的手伸出去，從書架上抽取什么書讀那是他的興趣與選擇。

一件事我永遠忘不掉，1988年的春夏，我在麗江的高原湖泊程海湖邊跟著研究螺旋藻的老師實習，做本科畢業(yè)論文。一天傍晚，我在湖邊散步，看見一個一歲多的路還走不穩(wěn)的娃娃在水邊玩，一排浪花打來，就要把他卷走似的，我沖過去要拉他，旁邊那娃娃的爺爺說，沒事，別管他，我們小時候就在這水邊玩，玩著玩著就會下水游泳玩著玩著就會拿魚了。

這事給我啟示，一個家庭的環(huán)境是不是那湖水，水里的魚是不是那書架上的書？

我家書架上的書，雜。我一向認為，人類數(shù)千年的文明史，永遠讀不完，但一個人的閱讀視野卻要盡可能地開闊，這很重要。兒子在成長過程中是被他有興趣讀的那些書滋養(yǎng)了的。

這幾年，政府工作報告里一直在說要提高全民閱讀水平，我很贊同，但好的閱讀習慣要從小培養(yǎng)，良好閱讀習慣的養(yǎng)成主要靠學校和家庭?？墒嵌嗄甑膽?yīng)試教育，讓很多家長和教師認為讀書就是讀那幾本課本，學習就是聽講做作業(yè)。家長督促孩子的一句話就是：作業(yè)做好了嗎？很少問孩子：今天讀了什么書？其實，在學?？凑n外書被老師沒收，在家里面躲著家長看課外書的情況太普遍了。我也發(fā)現(xiàn)這些年各級學校的硬件設(shè)施都很高大上了，但很多學校的圖書館只在期末考試那幾天會人多一點。

時下，為了錢、權(quán)及利而拼搏的人嗚嚷嚷的。孩子少有按自己的興趣去讀書的；成年人刻苦讀的書多半為了晉級或職稱的評定。這些沒錯，一種專業(yè)知識的儲備和資質(zhì)認證也是必要的，但我說的閱讀是特指豐富人的內(nèi)心精神生活的閱讀。一個人的精神發(fā)育史，應(yīng)該是一個人的閱讀史，而一個民族的精神境界，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全民族的閱讀水平；一個社會到底是向上提升還是向下沉淪，就看閱讀能植根多深，一個國家誰在看書，看哪些書，決定了這個國家的未來。所以不是我這個寫了幾本書的人影響了兒子，而是我家的書架影響了他。

兒子他們這一代人比起我們有了太多的選擇，當年我在曲一中高中三年，綜合成績一直很好，卻高考時發(fā)揮失常，拿著云南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哭了三天，不愿出門，成天想著再復(fù)習重考，卻被硬性規(guī)定，考上錄取不服安排者三年之內(nèi)不得再報考，那年頭，我國大學教育資源欠缺，能上大學的機會太少了，也沒任何其他選擇的可能。

6

2016年，兒子讀研二了，他在導師的指導引領(lǐng)下長足進步。這一年的 10月13日，出乎世界各地作家和出版商們的意料，瑞典文學院宣布將充滿話題性的2016年度諾貝爾文學獎頒給美國音樂家、詩人鮑勃·迪倫。兒子立馬著手研究文學、電影與鮑勃·迪倫的關(guān)系。寫了一篇論文上了一本 C刊學術(shù)雜志，論文題目就是“電影中的鮑勃·迪倫”，以下摘引這篇論文的部分文字：

作為近年來名聲最響而又最出乎人意料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迪倫，即便已經(jīng)淡出公眾視野中心多年，又一次輕而易舉地成為話題人物。鮑勃·迪倫的歌曲算不算文學，文學獎該不該頒給音樂家，鮑勃·迪倫的歌曲和詩歌配不配得上諾貝爾文學獎，諾貝爾文學獎配不配得上鮑勃·迪倫？人們提出各樣問題，爭先恐后地發(fā)表自己的見解。且不論鮑勃·迪倫獲得諾貝爾獎這個事件本身有什么意義，至少，斯德哥爾摩的這個大新聞，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重新審視鮑勃·迪倫的契機。

《別回頭》這部紀錄片主要記錄23歲的鮑勃·迪倫于 1965年到英格蘭舉辦演唱會的經(jīng)歷。除了在開場引用了一段鮑勃·迪倫和艾倫·金斯堡為歌曲 SubterraneanHomesickBlues（意為“隱秘思鄉(xiāng)布魯斯”）拍攝的音樂短片（MusicVideo），《別回頭》中的大部分鏡頭都是彭尼貝克攝影團隊跟隨鮑勃·迪倫拍攝的?！半[身”的攝影師讓鏡頭跟著迪倫出入音樂廳、機場、酒店房間、街頭、車廂……作為一部典型的“直接電影”，《別回頭》采用手持移動攝影拍攝手法，因此電影的畫面特別不穩(wěn)定。另外，高感光膠片讓畫面呈現(xiàn)為一種粗糲的風格。而為了捕捉被拍攝者的細微表情，達成對真實的直接呈現(xiàn)，彭尼貝克還特別喜歡在拍攝人物——無論是迪倫還是其他人——時從中景或遠景迅速移動、拉伸鏡頭以拍攝人物臉部特寫。觀眾在觀看這部電影時，有特別強烈的臨場感。

在《別回頭》中有這樣一個場景引人注意。鏡頭給一張印有關(guān)于迪倫報道的英國報紙，然后鏡頭馬上切到正在朗讀報紙的鮑勃·迪倫，拍攝他面部特寫——迪倫露出笑容，言道：“還好這不是我?！?0年代中期，迪倫作為用民謠唱出民眾心聲的抗議歌手聞名于世，但又因為從民謠轉(zhuǎn)型搖滾而備受爭議。年輕迪倫在這段特殊時期所具有的復(fù)雜特質(zhì)在這段不長的影像中直接呈現(xiàn)在了觀眾眼前。這正是“直接電影”影像文本的優(yōu)勢，音、畫大幅度的拉近了觀眾與鮑勃·迪倫的距離，讓他們“站在”鮑勃·迪倫身邊，看到了一個“真實的”迪倫。不過，這段場景的意義不止于此。不管拍攝者是有意為之還是無意得來，這段影像視聽細節(jié)呈現(xiàn)出的豐富肌理和報刊書面文本編制的話語之間構(gòu)成了一種隱晦的張力，在嘲諷，也在自證。借迪倫的笑，嘲諷書面話語有限而扭曲的力量，同時，通過影像直接呈現(xiàn)一個拒絕被主流話語解讀和安置的迪倫形象，確立了“直接電影”在呈現(xiàn)真實人物時，相較于其他媒介，“超脫”、“權(quán)威”的地位……

有趣的是，《別回頭》《歸鄉(xiāng)無路》和《我不在那兒》三部關(guān)于迪倫的電影的片名都含有表示否定的英語單詞 no/not，這種巧合似乎隱喻了這樣一個事實，即想要建立對鮑勃迪倫完整、確定的認知也許是不可能的。迪倫是一個不斷變化著自身的人物，關(guān)于他的討論不會因為這次諾貝爾文學獎的熱度消退而結(jié)束?！罢l是鮑勃·迪倫？”

“Theanswer，myfriend，isblowininthewind.”（鮑勃·迪倫的歌詞 ，意為“答案，我的朋友，在風中飄零?！保?/p>

……

2017年 7月初，我受浙江報業(yè)集團邀請去杭州保俶塔下的純真年代書吧做我的長篇小說《鉛灰暗紅》的讀者分享會時，提前兩天到上海，去見兒子的導師毛尖教授。但我見毛尖教授卻不是兒子介紹的，而是毛尖教授的好朋友著名的杭州作家蕭耳介紹的，蕭耳是浙報集團每年世界讀書日的“春風悅讀紀”活動的總策劃人，這個活動連續(xù)辦了好多年，在業(yè)界有極高的聲譽。我到上海時，自博客時代便結(jié)交認識的朋友蕭耳從杭州過來，她給我攢了一個飯局，讓我見到毛老師時一并見到了《繁花》的作者金宇澄先生，而我《忘川之花》的編審朱耀華老師、云南籍作家朋友甫躍輝先生與他們也一并是朋友。

席間，我開誠布公地跟毛老師說：張楊一直怪我在專業(yè)考的第二天，他把自己評《一步之遙》的觀點寫在試卷上，我把他罵了一通，害得他下午考的那一科因情緒渙散沒考好……他的觀點與您的有點相左。

毛老師淺笑著說：當老師的喜歡學生有自己的思考，而且在他的觀點還有理有據(jù)的情況下。

張楊遇見這樣有格局的導師真乃他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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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色的紫薇花又在昆明雨水天的畢業(yè)季開開來了，兒子三年的研究生學業(yè)正式修完。這三年他的研究方向是 20世紀中國文學與電影。跟名師學習，很多學習機會都很難得，兒子的視野更開闊了，跟著毛尖教授，他近距離接觸過世界級的大學者，導師給他交待寫的文章多次發(fā)表在重要的報刊上，他也成了后來學弟學妹們的榜樣。

兒子五月底順利通過碩士答辯，從上海大學、同濟大學及本校請到的答辯老師對他的論文《常識與感性的變奏——1977-1980年間的中國驚險片、反特片和公安電影》給予高度評價，并一致推評優(yōu)秀畢業(yè)論文。他所寫的這近九萬字的畢業(yè)論文在校外盲審時（不知學生名不知導師名）獲全優(yōu)成績。毛尖教授獲知自己學生的成績后，在圈內(nèi)得瑟了好一陣。我這當媽的也收到毛老師一條私信：張楊是我?guī)н^的最省心的學生，他個人的才華特質(zhì)很適合做學術(shù)，他一定要讀博士！你們一定要供他繼續(xù)讀書！

事實上，兒子讀研開始，我便稱他為“娃師”，娃娃老師也是吾師。我很愿意聽他發(fā)表各種言論，哪怕這兩天他在微信上頻頻發(fā)布的世界杯球評！我看他研究足球所花的功夫也跟研究電影差不多。

六月份兒子穿著碩士服在校園里與老師同學們的合影發(fā)到我手機上時我只覺得時間真是如白駒過隙。兒子已正式從華東師范大學國際漢語文化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畢業(yè)，拿到碩士學位證書的兒子卻沒避開上海的暑熱忙著回涼爽的昆明。

每年的六月，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都如期舉行，這個國際 A類電影節(jié)的影響力越來越大！著名的思南書局在今年的國際電影節(jié)開幕后特地策劃了一個“思南書局快閃店”活動，此活動是前著名先鋒作家，如今的上海作協(xié)黨組成員孫甘露先生主策劃的。每天請一位與電影業(yè)有關(guān)的藝術(shù)家，包括作家、導演、編劇、演員、學者、譯制、配音演員等到書局當值日店長，請他們談一談電影與閱讀與文學的關(guān)系，為此特地在思南書局的公眾號上開了一個“海上書影”的專欄，每天一篇采訪文章，持續(xù) 30天。兒子張楊樂此不疲地做這個事，他說趁此機會掙點看電影的票款。

七月中旬兒子做完“海上書影”的事回云南來，他并不打算工作，他準備好好休整一段時間，考個好的英語托福成績，做些理論準備，做好申請讀博的準備，去年他忙于做畢業(yè)論文沒及考托福，沒英語成績，無法申請今年秋天讀博。

我因兒子延緩一年讀博這事又焦慮起來，兒子這些年的成長，似乎可認為他很有自己的宰斫，他有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但這孩子讀了些書，學問是長了，可是上海七年，沒談一次戀愛，這延遲一年讀博，一年的時間，變數(shù)很大?。?/p>

私下里又想，這接下來的一年，他將呆在家里一年，能與他這般相處一年，其實是人生難得的一段經(jīng)歷。多少孩子讀了大學便與父母漸行漸遠，若他以后工作不在身邊，成家立業(yè)了，就算每年春節(jié)見他一次，我們這半百年紀，哪怕長壽活到百歲，他再回到身邊的次數(shù)也屈指可數(shù)啊，這事不能深想……

最近一兩年兒子總懸在嘴邊一句話，引的是蘇格拉底的話——“未經(jīng)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我知道，娃師一直在告誡提醒我，凡事要過腦子，要思要想，要取審視的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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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 15日一大早，張楊離開上?；卦颇锨皩３痰饺A東師大圖書館去為學弟學妹們薦購一本外文書，拍了一張圖書館的大廳照片，然后與流經(jīng)校園內(nèi)的麗娃河匆匆告別，那是一張陽光燦爛的照片，清清的麗娃河上空，天藍藍云白白。這些圖片他登機前發(fā)在朋友圈。我第一時間看見這些照片，有淚盈眶。我猜兒子是萬分不舍地離開學校的，我能理解他那一刻的心情。我在微信后面跟了幾句話，毛尖教授也迅速在后面跟了一條——休整好了再飛！

兒子沒復(fù)，他那時應(yīng)已飛在高天白云上！

兒子，我知道你的歸來是為了再出發(fā)為了更遠的飛翔，我會一直目送你，我目送你的視線是放飛你的一根無限延長的風箏線……

兒子，借華東師大圖書館大廳里這些字與你共勉——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