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程

亞慶

有那么一陣子，我的領導一直讓我寫幾篇小城感人的通訊，然后傳給省報或市報，于是我搜腸刮肚地想應該去寫誰。您別誤會，新聞通訊也不都是通過采訪就能寫出來的，采訪過后仍然寫不出來的時候也很多，這不是水平高低的事。小城不一定天天有感人的事情，或者有我也不一定能知道。

都說文章不好寫，的確。我天天有應付不過來的飯局，這注定會耽誤我寫文章。請我的都是這個小城舞文弄墨的兄弟們，吃的也都是自己腰包里的那點銀子。我沒有深究過那些哥們都領多少薪水，反正我覺得天天這樣膩在館子里我可是花不起銀兩。請飯的哥們看出了我的遲疑，寬慰我道：“放心吧，今天吃張三，明天吃李四，算來算去一人請一兩頓，散碎銀子還是花得起！”我還是遲疑，轉動手里的中性筆耍圈圈。朋友又說：“咋，擔心讓你回請?。糠判陌?，完全不用，有空啊你給寫篇文章就行?！?/p>

那就去吃一頓吧。

請飯的是教育局的一位哥們，我沒聽說他寫過啥東西，也沒聽說他在哪個群團任什么職務，就算是做局湊個熱鬧。

飯局進行沒多大一會，哥們提出：“給我姐寫篇報道吧。她是教師，頂風冒雪每天三萬步，從來不收學生補課費，給學生串座位也不要錢，還不賣學習資料，您說感人不，是不是該大寫特寫？”

我贊嘆：“師德高尚！她在邊遠農(nóng)村學校嗎？”

“那沒有，在得權小學?！?/p>

我又說：“得權小學是城里的名校，沒有那么遠的行程，還需要什么什么三萬步！”

同事哥們告訴我：“每天三萬步，風雪不誤，這事是真的，師德的事也是真的?！?/p>

教育局的哥們非常坦誠：“我姐是為了評定特級教師，就得麻煩大哥給寫篇報道發(fā)出去，讓她在系統(tǒng)內(nèi)排上號。來，哥，我敬你一杯！”

我沒辦法，問他：“著急嗎？”

他說：“不算急，教師節(jié)前在省報或《教師報》上發(fā)出來就成?！?/p>

我曾經(jīng)跟領導提出，“讓我出去走一走吧，興許就能有可寫的事件。”

領導說：“你連個目標啊規(guī)劃啊啥啥都沒有，瞎走啥玩意？再說了，稿子這玩意不一定非得你去看就能寫，別人說過你也可以寫啊?！?/p>

我虔誠地報以微笑。領導跟我同歲，也沒讀過多少書，他咋說就咋辦。

領導交代的這個通訊我真的沒有寫出來。請大家放心，能寫出來當然好，寫不出來也沒人責怪你。

幾乎是無意間，我倒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感人的素材，一直沖動地想寫出來，而領導恰恰沒有交代這個。

這個感人的素材從行程開始說起。

成人一步跨度大約75厘米。身高超過180厘米的人，有可能一步跨越80厘米。這樣算來，3萬步的距離大致是2400米。一個人一天能行走3萬步，從鍛煉身體的需要，我覺得還能夠承受。

從縣城向東部山區(qū)，最遠的一個村子叫霍家店，步行的距離就是3萬多步。距離不算遠，可是你想象不到負重行走的艱難。

提起鄉(xiāng)郵員，人們立刻會想到一輛綠色的自行車，后座上搭著兩個碩大的綠郵袋，袋里裝滿了報紙、雜志和信件等等。然后你再想象鄉(xiāng)郵員騎著自行車輕快地飛馳在鄉(xiāng)間的路上，一路和風艷陽，滿眼田園風光，哼唱著優(yōu)美的歌曲?？墒悄沐e了。鄉(xiāng)郵員配上專用自行車的年代大約是上個世紀60年代，然而那時的路是不適合自行車行走的，尤其是雨雪天氣，自行車必須放棄，依靠步行。1950年至1981年，一位鄉(xiāng)郵員就是沿著這條曲折的鄉(xiāng)路，每天往返一次。我不知道老鄉(xiāng)郵員叫什么名字，鄉(xiāng)親都親切的叫他老金。鄉(xiāng)郵員老金工作以來一直是走縣城至霍家店這條郵路?；艏业晔窃瓏廊嗣窆缢牭淖匀煌停@條郵路從縣城出發(fā)，經(jīng)榆樹屯、曹家屯、孔家窯、西長林子、王家鋪子、菅家馬架等十多個自然屯，最后到霍家店。沒關系，你不必記住這些村莊的名字，但是要知道這條郵路全長23公里，從縣城延伸到了鄰縣的交界。郵路服務3個生產(chǎn)大隊14個居民屯，服務5000多戶、1.4萬人口。有了這些數(shù)字，你會想象得到鄉(xiāng)郵員的工作負荷。

鄉(xiāng)郵員老金家住縣城，跑鄉(xiāng)郵大都是當天往返的。如遇雨雪天氣，他阻隔在哪兒就在哪兒歇歇腳，住在村屯也是常有的事。

我的家鄉(xiāng)是個平原縣份，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沒有太難走的路，唯有這條從縣城直通山里的郵路，蜿蜒曲折多處斷頭，就算是最難走的路。那里的山雖不高聳，水且不險惡，卻也得途經(jīng)荒草叢生的河套和崎嶇的坡嶺。郵路幾乎全是在荒原里穿行的羊腸小道，上坎下坡，涉水過河，無法通車，一路只能靠步行。

這個故事很簡單，我不想把它折騰成瑣屑的幾萬字，也不想通過混沌無邏輯的方式來敘事，你能聽明白就行。

僅以霍家店屯來說，這里的人們從早起就盼望著鄉(xiāng)郵員老金的到來。村子中間的供銷社門口掛著一個綠色的鐵制信箱，鄉(xiāng)郵員到來后，取走了信箱里家家戶戶郵往外地的信件。外來的信件都是鄉(xiāng)郵員送到收信人的家里。很多村子里常年只有老金這么一個外來人，幾天看不見他來是不可想象的。

霍家店還有一位退伍的老軍人，每個月總有一份郵單寄來撫恤金。郵單匯款的程序是，收款人簽收之后，須本人持郵單到縣郵局領取。鄉(xiāng)郵員老金每次都是把郵單投遞到老軍人手中，簽了字，再帶著郵單、老軍人的戶口本、名章等回到郵局代領現(xiàn)金，下次跑段時再親自交到老人手里。老軍人活了96歲，撫恤金發(fā)放單位幾次要更改成存折和銀行卡，老人家都沒同意。我們整個縣的郵政匯款一年只有12筆（每月一筆）的記錄一直保存到老軍人去世那年，完成這筆撫恤款投遞任務的就是鄉(xiāng)郵員老金和他的兒子。

你們說，這個通訊我寫不寫？好的通訊素材你一生能碰到幾個？

還說鄉(xiāng)郵員的事。臨近山區(qū)的村屯氣候多變，早晨還是陽光普照，說不定下午就會下起瓢潑大雨。有一年（具體說不清哪一年）夏天，在送郵途中突然下起了暴雨。當時是前不挨村后不著店，鄉(xiāng)郵員老金在野外找了一個看莊稼的窩棚避雨。沒想到雨越下越大引發(fā)了山洪，老金硬生生被困在窩棚里又冷又餓。捱過了一天一夜之后，洪水才漸漸退去。附近村屯的鄉(xiāng)親們沒見到鄉(xiāng)郵員老金的身影出現(xiàn)在郵路，有好多人自發(fā)地沿著他經(jīng)常走的這條路來尋找。而這時的路，就是一條大河，山坡上、農(nóng)田里的水沿著路湍急地流淌，沖擊力巨大。老金躲雨的窩棚在高崗上，離人們行走的路有一里多路遠。尋找鄉(xiāng)郵員的人們在路上沒有發(fā)現(xiàn)老金，紛紛猜測他可能在縣城的郵局沒有出發(fā)。

細心的村干部打通了縣郵局的電話，證實鄉(xiāng)郵員老金還在郵路上，生死不明。

莫非老金落水了？村里的鄉(xiāng)親們急得坐不住炕沿，沿著鄉(xiāng)郵路繼續(xù)找。野外找人不能光是悶聲地撒眸，還得連呼帶喊。23公里的鄉(xiāng)郵路上，呼喚老金的喊聲此起彼伏首尾相接，水聽了起花，樹聽了搖頭。

東村的人找到西村，西村的再接著找到下一個村，從山里到山外，尋找鄉(xiāng)郵員老金的隊伍手拉手連起了這條彎彎曲曲的鄉(xiāng)郵路。這里的人們，不懼怕沒吃沒喝的日子，他們太需要那個能連通外面世界的鄉(xiāng)郵員。

人們找到老金的時候已是黃昏，他躺在窩棚里燒得昏睡不醒。上了年紀的人嘖嘖嘆息，暴雨冷風激死人哎，再晚找到幾個點，人就不好說了。

之前我聽好多人提起這個故事，但我并沒有想把這故事寫成什么作品，事跡確實感人，可是不見得有什么媒體能發(fā)表這類東西。這件事過去四十多年，當年的鄉(xiāng)郵路上基本不見綠裝郵政的影子，跑起了各類快遞公司的送件車，人們心中敬重的老鄉(xiāng)郵員的影像只流傳在人們的口中。

為什么我如此期待鄉(xiāng)郵員跑郵路，因為若干年前我每月都要收一份雜志，這種雜志就是鄉(xiāng)郵員親自投遞的那種。說這話已經(jīng)有10多年了，雜志還采取平信郵寄的方式，可是我卻一本也收不到了。我曾去郵政局投遞班問過，得到的回答是：“如果不掛號，那就無法查找，平信就這樣?！?/p>

我那時還很較真，反問他們：“如果是寄給縣委、縣政府的平信或期刊，他們也收不到嗎？”

回答是：“黨政機關不會丟失?！?/p>

此時此刻，我特別想念當年的鄉(xiāng)郵員老金。那份雜志一直寄往我當年的工作單位，現(xiàn)在這個單位已不復存在，我的工作也變遷了幾次，再見到郵件的希望已經(jīng)極其渺茫。

我的小城太小，以至于走在街上的每一個人，攀起來都是親戚。周旋于形形色色的酒局中，我意外的見到了鄉(xiāng)郵員老金的兒子，姑且把他稱作小金。老金一生有兩女四子，他其中的一個兒子小金就在郵政工作，也是鄉(xiāng)郵員。據(jù)說工作干得不錯，差不多年年是勞模。于是我特別打了個場，請到了鄉(xiāng)郵員老金的兒子小金，聊一聊過去的事。老金的兒子小金也已經(jīng)50多歲了，和他的爸爸一樣，在投遞班跑鄉(xiāng)郵又是30多年，我覺得這爺倆對于他們心愛的郵政，應該是充滿了自豪感。

小金提及他父親奔走鄉(xiāng)郵路的經(jīng)歷，感慨不已，其中有一句話說得很暖心：鄉(xiāng)郵員的腳步連接起的不只是一個村莊和世界，而是從前和今后的時光。這句話漂亮至極，可是小金接下來卻說出這么一句話：“我的父親干了一輩子辛苦工作，雖說養(yǎng)活了我們六個子女，可是他不知道他干的是最沒出息的工作?！?/p>

我們愕然，小金緣何能說出這樣的話。

面對我們的錯愕，小金不慌不忙，慢悠悠地說：“我父親當了30年鄉(xiāng)郵員，我又當了30年鄉(xiāng)郵員，郵路不是干好了，而是干黃了。是沒有郵件嗎？不是，郵件多的用車拉。快遞公司能干的業(yè)務，都是郵政能干的?？墒强爝f公司火的不行不行，郵政反倒沒有多少業(yè)務可做了?！?/p>

我覺得話題沉重了，忙解圍：“不說這個，你們爺倆都是干了很有意義的工作，令人敬佩。”

小金不再出聲，沉悶地喝酒。一杯酒下去了，又主動再要一杯。我擔心地問：“沒問題吧？”

小金笑了：“沒事，跑鄉(xiāng)郵的時候，喝酒早就練會了，平平常常三四杯酒。刮大風、下大雨，一出3萬步，一回又3萬，你們說那是行程問題，我們說這是行業(yè)，這行賺錢不多還挺辛苦，可是沒了職業(yè)，我會很疼?！?/p>

我立刻又來了興趣，我想知道小金風里、雨里或雪中的3萬步應該是怎樣的經(jīng)歷，這里還會有很多令人震撼的故事。

于是我主動陪小金喝起來，意在從酒話中找到有亮點的素材。小金卻不再提鄉(xiāng)郵的事，只是喝酒。我的酒量實在是不行，當小金喝掉4杯酒時，我勉強喝掉兩杯，已經(jīng)酩酊大醉。

不知不覺小城的大街小巷上掛起了橫豎交織的條幅，上面寫滿了慶祝教師節(jié)的大字。我想起了從前的許諾，還欠著教育局一位哥們的文債呢?？墒乔∏∵@時，我們的縣里召開了本年度最重要的一次黨務工作會議，會上我和鄉(xiāng)郵員小金的領導在同一個小組討論，空閑時提起了鄉(xiāng)郵員小金。我關切地問了句：“小金的工作干得還好吧？”

領導略有思忖，問我：“你和他啥關系？”

我忙說：“沒啥關系，就是認識，在一起喝過酒?！?/p>

領導說：“他干得不好，總要求調(diào)換工種，沒調(diào)成，他等著退休呢?！?/p>

我又問：“他還有幾年能退？”

領導說：“七八年吧。”

“這么消極，為啥？”

領導很輕松地說：“因為沒當上勞模。前年報他參評全市的五一勞動獎章，沒評上?！?/p>

我說：“評不上很正常，名額有限?！?/p>

領導立刻找到了知音一般，欣喜地對我說：“我們也是這么跟他解釋的，還跟他說現(xiàn)在這個形勢，縣級能獲得獎章的沒有上億資產(chǎn)，不擁有200名以上員工的恐怕不行?！?/p>

我有些覺得不對勁：“你就是這么跟他解釋的？”

領導反問：“有啥不對嗎？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

聽這話我的心都傷了，這種傷心感來自于鄉(xiāng)郵員小金。他能跟他的父親一樣，風雨兼程3萬步，這是很可貴的事情。平凡的勞動也很偉大，它的偉大程度絕不低于資本投入。我覺得能否獲得獎章，小金本人未必把這看得很重，可是這種奇葩的解釋，不免會讓他傷心。平凡的勞動者一旦沒有了工作熱情，即使延遲他的退休年齡，也仍然做不出出色的工作。難怪小金責怪他的父親，選擇了一個沒有“出息”的行業(yè)。

反反復復折騰了很長日子，我還是想寫一寫今天的小金。郵路還在，郵件還有，他還在干著這份工作，能夠堅守就很美好。

我突然想起了當教師時的一段講義：行程問題是反映物體勻速運動的應用題。行程問題涉及的變化較多，有的涉及一個物體的運動，有的涉及兩個物體的運動，有的涉及三個物體的運動。涉及兩個物體運動的，又有“相向運動”（相遇問題）、“同向運動”（追及問題）和“相背運動”（相離問題）三種情況。但歸納起來，不管是“一個物體的運動”還是“多個物體的運動”，不管是“相向運動”、“同向運動”，還是“相背運動”，他們的特點是一樣的，具體地說，就是它們反映出來的數(shù)量關系是相同的，都可以歸納為：速度×時間=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