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岐山
其實那晚孟剛是偷偷潛進家門的。但最終他還是被老婆拽上床,雖然那時已是凌晨一點多。那天晚上,酒足飯飽的他和左云去了歌廳,扯嗓子吼到精疲力竭后,又去串店擼串,灌了一肚子涼啤酒,直到凌晨才暈暈乎乎回家。為了不驚醒老婆孩子,他脫下鞋子,貓似的走到客廳的沙發(fā)上躺下??蛇€是驚醒了老婆,她光著上身,穿條花褲衩把他拽上了床,迫他交了“公糧”。
孟剛所在的寧縣隸屬于黑龍江省,與吉林接壤,從版圖上看,似條冬眠的蟾蜍臥在中俄邊境線上。皮膚黧黑、虎背熊腰的孟剛下崗后,貸款買了大貨車,專跑吉林送貨。而皮膚細(xì)嫩白凈得像姑娘,瘦高挑的左云是吉林人,24歲,他是替父親來接貨的。他父親是孟剛的老主顧,家里開著兩個建材商店,常要孟剛給他拉貨。
這陣,從寧縣采購的陶瓷非常暢銷,左云父親打算再去寧縣拉車貨。打電話在陶瓷廠訂了貨,又給孟剛打電話,讓老朋友跑一趟。從寧縣到他家300多公里的山路,十分難走。整個道路都處在老爺嶺腹地的高山中,又貼著國境線,還要穿越險峻的白刀山,路窄不說,還坎坷難行。用孟剛的話說,一般的小生荒子,沒有兩股尿的人,是不敢跑車的。本來左云的父親要來提貨,可前天他突然得了急性闌尾炎住院開了刀。商店的陶瓷又快售罄,寧縣那邊的貨款也打了過去,時間不等人,父親就讓左云去寧縣提貨。
左云不想去。因為滿打滿算,他結(jié)婚還不到一周熱乎勁還沒過呢,正和新娘李小娟粘得像蜜似的,怎么舍得新娘的熱被窩呢。但左云嘴上又說不出什么拒絕的理由來,父親供他上大學(xué)不容易,雖然現(xiàn)在自己和李小娟回老家度蜜月,但總不能眼看著父親的商店沒貨關(guān)門吧。何況,去趟寧縣來回也就三四天的時間。
昨夜左云躺在床上烙了一宿餅,他腦海里總會閃出李小娟送他時依戀、黏糊的眼神。早上6點,左云醒了,躺在床上,陽光透過玻璃灑到他身上,下身的一柱擎天使得他心上爬滿了螞蟻,他決定下午就回家。
但孟剛不同意。他說,我說好了今天帶我媽去醫(yī)院瞧病,她的老胃病又犯了。再說聽天氣預(yù)報說,今明兩天要下大雨,山路太滑不好走啊??杀凰寄罴灏镜淖笤茀s顧不了那么多。
孟剛說,大雨稀泥的,山路難行啊。左云就有些不耐煩了,小臉一灰,說你沒看到外面的太陽嗎?天晴得比你臉還干凈,你怎么就說有大雨呢?聽晚輩這么數(shù)落自己,臉色黧黑的孟剛臉更黑了,說:我的老寒腿,比他媽天氣預(yù)報還準(zhǔn)!別看現(xiàn)在外面太陽毒辣,下午肯定下雨。自視清高的大學(xué)生左云鼻子里哼了一聲,撇撇嘴,對眼前這個一說話就土得掉渣的土包子,滿是輕蔑。
孟剛扭不過他,罵罵咧咧說:你他媽是貨主,我是給你吃勞金的,你說了算。在等待工人裝車的空當(dāng)兒,孟剛和左云來到陶瓷廠門口的包子鋪吃午飯。吃完了,孟剛對服務(wù)員說:給我裝6個包子,再裝兩瓶礦泉水。正剔牙的左云問:裝啥包子?晚上就到了。孟剛斜了他一眼,拎起包子噔噔噔走出飯店。
下午兩點,孟剛駕駛貨車出了縣城。行駛了2公里,車拐上了山路。左云拿起本武打小說,捧在眼前,在汽車的顛簸中看得津津有味。孟剛一把將小說搶過來,放在自己腿邊,說:車?yán)镞@么顛,還他媽看書,不怕把眼睛看瞎了?
糙人!左云厭煩地白了他一眼,試圖把書搶回來。孟剛一把打開他的手說:別看了,跟叔嘮會兒嗑。這跑長途,就怕沒個嘮嗑的,老是犯困。左云自認(rèn)是個文化人,打心里討厭他的粗魯,氣哼哼說:你困,跟我有啥關(guān)系?
你他媽放屁吧?孟剛斜了他一眼,說,車上可裝著你家的20噸瓷磚呀!左云覺得眼前這個糙人說得有理,沒再去搶書,睜著兩只毛茸茸的、女娃一樣的大眼睛看著前方的山路出神。他懶得跟這個張嘴就噴糞的糙人搭茬。
貨車拐進前面的小鎮(zhèn),在一個簡易加油站停下。孟剛說:下來撒泡尿,往前就是老林子了。他打開車門,走了下去。一個四十來歲、身材飽滿的女加油員走過來,問:大黑子,加多少油?孟剛個頭高,塊頭大,長得黑,就混了個“大黑子”的綽號。孟剛黧黑的臉上皺起壞笑的紋路,先別給我的車加油,我給你加點油吧。女加油員踹了他一腳,笑罵道:省點吧,回家給你老婆加。孟剛在她肥碩的屁股上掐了一把,哼著小調(diào)去交錢。
左云推開車門下來,向廁所走去。廁所很臟,左云找了個能下腳的空隙站好,撒完尿,剛扎好腰帶,肚子咕嚕嚕一陣打雷,一個蔫屁后,他來屎了。孟剛交完油錢,把車開到路口,不見左云從廁所出來,有點不耐煩。喊道:咋了,掉廁所里了?左云蹲在廁所里沒便完,被孟剛這么大嗓門地喊,覺得丟人,就沒出聲。孟剛見左云沒答應(yīng),又大聲喊了一遍。左云心里有氣,就應(yīng)一聲:拉屎呢!
懶驢上套屎尿多!孟剛嘟囔道。
貨車開出小鎮(zhèn),向東駛?cè)ァM谅犯悠閸?,窄得只能行駛一輛大車,不時得減速,小心翼翼地碾過翻漿路。爬過一個山坡,拐過一個大彎,貨車開始爬盤山道。天上飄起了淅瀝小雨。咋樣,下雨了吧。孟剛扭頭得意地說。左云沒好氣地鼻子里哼了一聲,將臉扭向窗外,凝神去看山上茂密的、水墨畫一樣的原始松林。
沙土路變成了濕滑的泥水路。孟剛減慢了車速,哼起了二人轉(zhuǎn)《十八摸》。
糙人!俗人!左云厭煩地瞪了他一眼,覺得他簡直俗不可耐。他看見孟剛濃密的連毛胡子包裹著的嘴巴一張一合,唱得還挺來勁兒呢。別唱了!左云大聲打斷他。又抽哪股瘋了?孟剛納悶地問。唱的啥破玩意兒,左云皺皺眉說,下流!孟剛笑了,說:說話吧,你不跟我說;唱歌吧,你又嫌我唱得下流。你他媽到底想讓我咋的?閉嘴開車。左云不愿和他啰嗦。吱嘎一聲,車停下了,孟剛轉(zhuǎn)過身,左邊嘴角扭在一起,皺著眉頭說:閉嘴?那你不把我憋死呀!打開車窗,他朝外吐了口黃痰,說:我跟你爸出車,媽的他比我還能扯犢子!我開車一點也不覺得累,俺老哥倆說說笑笑就到了。左云撇撇嘴,眼皮耷拉了下,懶得和他費唾沫。
跑長途最累人!尤其咱跑的這條國境線,尤其這又高又陡的白刀山,200多公里的無人區(qū),全他媽的是上坎、下坡,要不就是盤山道,兩邊除了原始森林,還是他媽的原始森林,再不就是幾百米深的懸崖,累??!緊張啊!你不讓我說說笑笑地放松神經(jīng),我能受得了嗎?孟剛埋怨道。
雨停了。兩旁的樹木剛放出嫩葉,被雨水洗禮過后,鮮嫩的葉子越發(fā)顯得青翠欲滴。左云搖下車窗玻璃,一股清新、香甜的青草味撲了進來。他扇動了下鼻翼,深吸了口氣,說:這里的空氣真甜。你不是說要下大雨嗎?咋又停了?別以為我糊弄你,孟剛說,剛才的小雨是雨頭,等會兒準(zhǔn)下大雨。左云不相信他的話,不屑地撇嘴冷笑:你就吹吧。
突然,孟剛打了下方向盤,汽車在泥濘的山路上畫開了龍,眼看車滑向山谷。左云驚叫了一聲,蒼白的臉色毫無血色。還好,就在汽車快要滑出去時,孟剛及時地將車開上了車道。左云的冷汗都出來了,手腳冰涼,埋怨道,你咋開的車?你眼瞎呀,孟剛說,沒看見剛才路上有條小蛇過道。它過它的唄,你開過去不就得了。左云面無表情地說。孟剛說,那不把它壓死了。左云說,壓死條蛇怕啥?孟剛轉(zhuǎn)頭看了左云一眼,說,蛇也是條命呀!
假慈悲,左云不屑地想,剛才多危險呀,要是真滑到山谷里非摔死不可。蛇的命重要,還是我和你的命重要?還有我的一車貨,值多少錢???想到這里,左云仍心有余悸,扭頭朝旁邊的山谷看了看,不由倒吸了口涼氣。因為,黝黑的山谷根本就看不見谷底。
我給你出個謎語吧,孟剛說,看你能不能猜出來。說罷,他先笑了,說:遠(yuǎn)看像座廟,近看像個轎,里面蹲個呲牙鬼,手里拿張大洋票。你猜吧,是啥?這個謎語以前沒聽過,左云費力猜了幾次,孟剛都搖頭。實在猜不出來,左云就有些不耐煩了,問他謎底。孟剛不懷好意地笑笑:真他媽笨!剛才你在加油站的廁所干什么呢?左云這才恍然大悟,臉紅了:誰知道你出的謎語這么下流。
進入白刀山了,一座高山擋住了去路。蜿蜒曲折的盤山路迎面掛在空中,像條巨蟒在山上盤著。七十二拐到了,孟剛說。左云來時坐的客車經(jīng)過這山,他已領(lǐng)略過這里的險峻,當(dāng)時他幾乎不敢睜眼看下面陡峭的深淵。
孟剛把車停下,拿起座位旁的兜子下了車。左云搖下車窗問:干啥去?孟剛朝他擺手:拜山神,你也下來。左云覺得好奇,下車跟了過去。
孟剛從兜里拿出一把香,點燃插在地上。你信這個?左云眉頭一挑,嘴角一撇。孟剛虔誠地跪下,說:要想平安地過七十二拐,就得拜山神。孟剛見左云還像截枯樹似的戳在那,熊掌似的黑巴掌一把將他按在泥地上,說:你是貨主,更得拜。左云想掙扎,但無奈孟剛的熊掌像鐵鉗似的,他掙不開。
祭拜完山神,膝蓋上沾了泥巴的左云心懷不滿地回到車前,突地嚇了一跳。不知什么時候,從什么地方冒出個30多歲的女人。左云以為遇見鬼了,臉色嚇得灰白。咋又是你呢?孟剛的一雙黑眼睛,不錯眼珠地盯著女人的胸脯問。那女人的衣服濕透了,胸上的乳房輪廓清晰地、駝峰般地挺著,臉上雖貼著被雨水弄濕的頭發(fā),卻掩不住嬌好的媚人容顏。七十二拐道班來電話,她躲閃開孟剛錐子樣的目光說,俺男人病了。想你男人了吧?孟剛的眼睛還在她胸前黏糊,壞笑道。女人的面龐飛上了朵紅云。
汽車轟鳴著爬上了七十二拐。孟剛不敢大意,盯著前面的路,小心駕駛著車子。左云溜眼看了看坐在他和孟剛之間的那個女人。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長得很白,與孟剛的黑形成了強烈反差。女人眉眼周正,身段窈窕、誘人。這時,左云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他一下子為自己的這個發(fā)現(xiàn)而感到臉紅、心跳。他看見孟剛的那只熊掌,居然在女人的大腿上下流地摸索著。而女人卻沒有絲毫惱怒,像沒事似的看著前方。左云想起了一句老話:十個司機九個騷,一個不騷還摟大姑娘腰。
半小時后,車過了七十二拐,開始下坡了。左云一直吊在嗓子眼的心總算放了下來,直到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手心已濕濕的了。車開到一個緩坡處,道路寬了些。孟剛突然剎車,對左云說:車好像有點毛病,我下去檢查檢查,你過來踩著點剎車,別讓車滑下坡。
孟剛跳下車,對女人說:你也下來,幫我遞個工具啥的。女人猶豫了下,扭捏地看了眼左云,下了車。左云挪過去,把腳踩在剎車閘上。孟剛的聲音從下面?zhèn)鱽恚翰茸“。?,我在車底下就沒命了。
過了一會兒,踩累了,左云想換換腳,又怕汽車突然滑下山谷,就堅持著。咦,怎么那個糙人鉆進車底下后,沒再出來呢?左云覺得奇怪,那女人也不見了。左云想從倒車鏡看個究竟,可鏡里除了半邊土黃的公路和翠綠的樹林,什么也沒有。左云便大聲問:好了沒有?
毛病挺大,還得一會兒才能搞定。
左云的腳脖子酸了,但他絲毫不敢松勁兒。車底下傳來粗重的喘息聲,這聲音有些熟悉,左云有些納悶,便把腦袋伸出車外,探頭想看個究竟。
左云看見了西洋景。左云恨死孟剛了。糙人!騷種!下流!左云抽回已酸麻的腳,一拳砸在方向盤上。
陰沉的天又飄起了雨。在道班門口,那女人下了車,她朝孟剛招了招手,嫣然一笑,沖進了雨霧。昏暗的天際間,留下她橘黃色的影子。這小娘們!孟剛吧嗒了一下嘴。
小雨變成了大雨。貨車開始爬坡,道路越來越窄,越來越陡,越來越泥濘。路面的坑洼也多了起來,汽車像個醉漢,在崎嶇的道路上扭秧歌。
天黑了。孟剛打開車燈,飄潑大雨中,車燈只能照射到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他們的視線有些模糊不清。左云有些緊張,屏住了呼吸,眼睛不眨地盯著前面的道路??棵蟿傔@邊是山崖,而他這邊是黑黝黝的幾百米深的峽谷,像魔鬼張開的饑餓的隨時準(zhǔn)備吞噬他們的大嘴。
大雨變成了雨夾雪。左云嘀咕道:白刀山真怪,春天怎么下雪?孟剛?cè)褙炞⒌囟⒅懊娴牡缆罚荛_那些因翻漿而塌陷的泥坑,說:這才哪到哪,再往上走,肯定會變成大雪。左云的小白臉像車外的天空,黑得嚇人。白刀山,金剛臺,上得去,下不來。孟剛自言自語地說著關(guān)于白刀山的順口溜。左云打了個冷戰(zhàn)。
汽車爬到山坡一半的時候,外面飄起了鵝毛大雪。視線里白茫茫一片,億萬只白蝴蝶似的雪花迎風(fēng)狂舞。左云抖了一下,氣溫開始下降了。往上開了一段路,氣溫又降低了些。一股冷氣蛇一般透過車窗鉆了進來,左云抱了下肩膀,打了個寒戰(zhàn)。路面更加難走:下面是泥濘,上面是積雪,道路越來越滑。汽車輪胎抓不住實地,不時地掉腚。
停車!左云喊道。干啥?孟剛莫名地問。左云下了車,朝前走去,借助汽車的燈光,依稀看見路上有只死鳥。左云把它揀了回來。孟剛問,什么鳥?咋死了呢?左云白了他一眼說,它沒死,是飛龍。左云輕輕給飛龍擦去身上的泥水,發(fā)現(xiàn)它翅膀上有個傷口,罵道,不知哪個饞犢子打的。飛龍鳥有鴿子般大小,它快要凍僵了,栗色的羽毛濕透了,在左云手里瑟瑟發(fā)抖。左云把它放進貼胸的口袋里。
氣溫越來越低。他倆單薄的外衣里面,只穿著羊毛衫和毛褲,就覺出冷了。單薄的左云已冷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顧不得那么多了,抽出支香煙,點燃吸了一口。煙雖然很嗆嗓子,他卻感到了一絲溫?zé)釓淖焐蟼髁诉^來。孟剛瞥了他一眼,怪笑了。
老火燒是段長長的陡坡,一個急拐彎接著一個急拐彎。直到這時,左云才發(fā)現(xiàn)孟剛其實是個不錯的司機。別看他像個黑瞎子似的大大咧咧,一臉壞相地開著沒邊沒沿的玩笑,說著下流骯臟的話,可貨車進入老火燒后,他就閉上了嘴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面的路。遇到前面有急拐彎的地方,他就把車停下來,冒著漫天飛雪下車查看前面的路況。左云也跟著緊張,他甚至為自己的魯莽而后悔。
總算過了老火燒。孟剛舒了口氣,說:真他媽懸哪!左云也長出了口氣。他發(fā)現(xiàn),孟剛的頭發(fā)都濕了。剛才左云緊張得快要喘不上氣了,他一直在心里禱告上天保佑他和貨車平安地過老火燒。他都要尿褲子了。左云這才理解,為什么父親一直跟這個外表粗糙、語言粗魯?shù)娜撕献鳌?/p>
左云點了一支煙,抽了口,遞給孟剛說:大叔,抽只煙吧。孟剛咧了咧嘴角,接過香煙抽了一口,吐出個煙圈,說:看你剛才緊張的熊樣,尿褲子了吧?左云不好意思地說:把我嚇壞了!就怕翻到懸崖下面去!
孟剛白了他一眼,說: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再瞎說喪氣話,我把你扔下懸崖喂老虎。左云伸了下舌頭,說:對不起,我嘴臭。孟剛搖下車玻璃,朝外面“呸、呸、呸”吐了三口唾沫。
汽車轟鳴著向白刀山頂開去。左云說:大叔,停車撒泡尿吧?孟剛說:人不大,尿還不少。
孟剛也下了車,他與左云并排站在風(fēng)雪里,朝外撒尿?;氐杰?yán)飼r,兩人已凍得呲牙咧嘴。左云看了看懷里的飛龍鳥,高興地說,嘿,小家伙緩過來了。
突然,汽車的右前輪猛地向下一沉,停止不前了。孟剛說:壞了!車轱轆陷泥坑里了。左云擔(dān)心地問:能出來嗎?孟剛說:問題不大。他加大了馬力,汽車轟鳴著顫抖起來??绍囕嗠m飛快地旋轉(zhuǎn),汽車卻在原地打滑。而隨著車輪的飛轉(zhuǎn),汽車又下沉了一些。孟剛說:這樣不行。車轱轆老紡線兒,只會越陷越深。
孟剛下了車,圍著汽車轉(zhuǎn)了一圈。左云想下來看個究竟。他打開車門,撲面的狂風(fēng)暴雪猛然灌了他一脖子,左云隨之打了個寒戰(zhàn)。雪已有半尺多深了,立刻就將他的單鞋淹沒了。
汽車的右前輪陷進了一個泥坑,坑里的積雪在車輪的碾壓下融化了,變成了濕滑的雪泥。左云擔(dān)憂地問:咋辦?孟剛罵了句娘,說:車輪抓不住東西,太滑。咱倆揀些樹枝,墊在車輪下試試。
左云把飛龍鳥從懷里拿出來,小家伙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很不老實地?fù)淅庵岚?。左云系住它的腿,把它拴在座椅上。孟剛踩著厚厚的積雪走進樹林。左云猶豫一下,跟了上去。不一會兒,他倆回到汽車旁,將樹枝放在車輪底下,孟剛上車重新發(fā)動汽車,樹枝被車輪碾得粉碎,紛紛拋到后面,可汽車仍然紋絲不動。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汽車不但沒出來,車輪竟全陷了進去。孟剛泄了氣,說:完了,開不出來了。左云一臉愁云,哭喪著臉問:咋辦呢?孟剛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說:怪你這張臭嘴,老他媽說喪氣話!咋辦?上車吧。給朋友打手機,讓他們開車來搭救。
暴風(fēng)雪中的左云,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孟剛說:瞧你那點出息,還沒咋地呢,就擠上了貓尿!孟剛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沒有信號,孟剛罵道:他媽的!
孟剛打開車門,跳下來,找了個大石頭,扒掉上面的雪,爬上去。還是沒信號。真他媽倒霉!孟剛嘀咕道。
左云也出來了,站在狂風(fēng)暴雪中說話的腔調(diào)都變了,顫聲問:大叔,咋辦?
咱爺倆只好上車等了。等別的車路過,向他們求助。孟剛上了車,左云還站在風(fēng)雪中發(fā)呆。你他媽的想在外面凍死???孟剛打開車門,沖左云喊。
飛龍鳥仍不安分,撲棱著翅膀咕咕叫。左云摸了摸它的頭,看了下手表,時間是夜里10點35分。孟剛有些倦了,打了個哈欠將汽車熄了火,駕駛室頓時陷入黑暗,黑得人心里發(fā)毛。左云顫聲問:熄火干啥?黑暗中傳來硬邦邦的話:省油。車外呼嘯的山風(fēng)裹脅著雪花,像千萬匹猛獸嗷嗷地嘶鳴。大如鵝毛的雪花,一陣緊似一陣地抽打著車窗。左云心中忐忑不安,膽突突地問:大雪,什么時候能停?黑暗中傳來孟剛懶懶的話音:你問老天爺吧。
飛龍鳥折騰累了,趴在座椅下咕咕地叫。孟剛沒睡著。左云顫顫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大雪什么時候能停呀?孟剛知道左云心里發(fā)毛了,吧嗒了一下嘴,若無其事地打了個哈欠,說:磨嘰,我說沒事就沒事!睡覺!
不一會兒,孟剛佯裝睡熟了,打起了呼嚕。其實他也睡不著,雖然強自鎮(zhèn)靜安撫住了左云,但他心里卻打起了鼓。
狂風(fēng)裹著暴雪,一陣緊似一陣,刮得駕駛室頂隆隆作響,像有馬群不斷地馳過。不時有那被狂風(fēng)刮斷的樹枝,“啪”地砸在駕駛室上。左云在座椅上左右折騰,無法入睡。孟剛迷糊了一覺,被他折騰醒了,問:折騰啥?咋還不睡?
我餓了。左云說。黑暗中,孟剛摸摸索索掏出一個塑料袋,說:吃個包子吧。左云接過包子,兩口就咽進了肚里。塑料帶的窸窣聲把飛龍鳥弄醒了。它大概聞到了包子的味道,咕咕叫了起來。孟剛把手里的包子一點點掰碎了,喂給飛龍鳥吃。左云問:你咋不吃呢?
孟剛點了只煙,抽了一口。黑暗中,豆大的火星一明一暗地閃。孟剛說:我不餓。左云說:我聽見你的肚子也咕咕叫。孟剛說:我的肚子饞煙了。
一個包子下肚,不但沒減輕饑餓感,左云覺得更餓了,他說:再給我一個。孟剛把裝包子的塑料袋放到自己那一側(cè),說:你都吃光了,明后天就會餓死。
左云自言自語地說:大雪啥時才能停呢?孟剛轉(zhuǎn)了下身體,把衣領(lǐng)往上拽了拽,說:著急有個他媽用?等天亮了,車就上來了。睡吧。左云也拽了拽衣領(lǐng),縮了縮脖子,嘀咕道:但愿老天別把咱倆凍死在白刀山上。
地處邊境線上的白刀山的黎明,來得特別早。凌晨4點鐘,曙光就照進了駕駛室。孟剛先醒了,他揉揉滿是眵目糊的眼角,看左云貓似的蜷在一邊睡得正香,一道涎水掛在嘴角。孟剛憋了一肚子尿,打開了車門。立時,一股狂風(fēng)挾著暴雪又把他推了回來。孟剛打了個冷戰(zhàn),外面的暴雪不但沒停,反比昨晚下得更大了。
孟剛下車,積雪沒過了他的膝蓋,暴雪猶如蘸著冰水的鞭子,無情地抽打他的臉。孟剛打了個哆嗦,身上的熱量立刻就被狂風(fēng)盤剝走了。他發(fā)現(xiàn)鋪天蓋地的雪花使群山更加蒼茫,天地白茫茫,一片混沌。一股強大的饑餓感襲擊了孟剛。外面太冷了,他趕緊打開車門,顧不得撣掉頭上和身上的雪花,就鉆了進去。
左云醒了,他也下去撒了泡尿?;貋砗?,他的眼睛就濕了,鼻音很重地說:大雪一點沒停的意思,咋辦呀?孟剛拿出兩個包子,遞給左云一個,說:把包子吃了。左云接過包子,塞進嘴里。咕嚕一聲,隨著他喉結(jié)上下的蠕動,包子進了肚。孟剛剛要往嘴里塞包子,飛龍鳥又咕咕叫了。孟剛咬了口包子,把剩下的喂飛龍鳥了。一個涼包子勾起了左云肚里的蛔蟲,他覺得更餓了。
左云朝孟剛露出了可憐的饞相。孟剛裝做沒看到,把剩下的2個包子塞進懷里,說:吃點雪吧。下了車,孟剛抓了一把雪塞進嘴里。左云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吃了幾把雪。孟剛頂著風(fēng)雪爬上車頂,打開手機往外撥電話,仍沒信號。孟剛下來,在雪地里跺了跺腳,說:什么他媽地方,連信號都沒有!車玻璃搖了下來,左云探出頭無限惶恐地看著雪人一般的孟剛:咱倆不會真凍死在白刀山吧?孟剛瞪了他一眼,說:凈他媽說喪氣話!
鉆進駕駛室,孟剛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左云說:真倒霉!孟剛說:你他媽剛結(jié)婚,急著回去看老婆。左云知他說的是實情,沒有還嘴,苦著臉子想心事。突然,孟剛轉(zhuǎn)身掀開后座蓋,拽出件棉大衣來,他說:冬天穿完了,胡亂塞進去的,沒想到現(xiàn)在派上了用場。你體格弱,穿上吧。過了會兒,左云看著窗外的鵝毛大雪,說:大雪怎么還下呢?這樣下去,不餓死也得凍死!孟剛沒搭茬。左云憂郁起來,不斷地扭動著身子,好像窗外紛飛的雪花變成了無數(shù)只虱子,在他身上爬。老天爺呀,你可憐可憐我吧,別讓我死在白刀山上??!我的蜜月還沒過完呢!
孟剛醒了,雪還沒停。他打開車門下了車,伸長脖子朝車前車后看了看,希望看到過往的車輛。什么也沒有,只有漫天亂舞的雪花,和怪獸一樣嘶鳴的狂風(fēng)。
天色暗了下來。左云問:還沒車上來?
沒有。
雪咋還沒停?
沒停。
雪能停嗎?
能停。
啥時能停???
快了。
晚上7點,天黑得像漆。左云問:還沒車上來?
沒有。
雪啥時能停?。?/p>
快了。
左云轉(zhuǎn)過身,沖孟剛吼道:你說雪能停,它就停?。磕阏f有車上來就能上來???你當(dāng)我是白癡???孟剛愣了。他沒想到這個文弱的小白臉,火氣竟這么大。左云抱著腦袋嚎啕大哭起來。
孟剛?cè)贾銦?,塞進左云嘴里。左云一動沒動,眼角掛著淚滴,貪婪地吸起來。孟剛也想抽支煙,可煙盒里只有兩支香煙了。孟剛拿出支香煙,湊到鼻下聞了聞,看了眼旁邊抽得正香的左云,又把香煙塞回了煙盒。左云的臉上還掛著眼淚疙瘩,嘴角上還粘著鼻涕。孟剛嘆了口氣說,你怕凍死在白刀山,怕見不著新婚媳婦。其實我更不能死啊……我兒子今年就要高考了,我媽的老胃病犯了,我老婆下崗后,一直靠給人家擦玻璃掙點錢……這個家,離不開我呀……
第三天,當(dāng)駕駛室的黑暗逐漸被白晝驅(qū)逐后,左云先醒了。他推了推孟剛,孟剛伸了個懶腰,說:再等一上午。實在沒車上來,咱就下山。
聽說,白刀山最近從俄羅斯那邊跑過來不少野生東北虎,是嗎?左云臉色恐懼地看著窗外的漫天飛雪。孟剛說:電視上說過。左云顫栗了下。
孟剛說:瞧你那點出息!這不是在車?yán)飭??沒事!孟剛打開工具箱的蓋子,找出把小指甲刀,他剪開了指甲。孟剛搖下車玻璃,將包裹指甲和耳屎的紙團扔出窗外。紙團在風(fēng)雪中搖晃了一下,像個超大雪花,翻著跟斗飛遠(yuǎn)了。雪花刮了進來,一股凜冽的冷空氣也鉆了進來。
我不能死在這里!我不能凍死在這里!左云叫了起來,我要下山,我不想凍死在白刀山,我媳婦李小娟還在家等著我呢!我可是我家的獨生子啊……左云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他媽的叫喚有啥用?省點體力吧,不然沒等車上來,你就會餓死。孟剛喊道。
左云恨恨地說:不行!我不能死在這里!我不能死在這里!小娟啊,我快要死了!……他心里充滿了恐懼和悔恨。他恨自己當(dāng)初催命似的催孟剛回家。他開始扇自己的嘴巴子。一下,兩下,三下——左云每扇自己一下,嘴里就罵自己一句。左云狠狠地扇自己,眼淚鼻涕流了下來。孟剛一把攥住他的手掌,瞪圓了眼睛說:你想死啊?左云的左手被攥住了,就想掙脫孟剛的手??伤牧馓?,無論怎么用力都掙不開孟剛那鐵箍一樣的手掌。掙扎不動了,他就用頭撞孟剛的胸膛。撞著撞著,左云的腦袋抵在孟剛的胸膛上嚎啕大哭起來。
下午兩點鐘,大雪還沒停。孟剛推了左云一把,說:下山。山下不遠(yuǎn)處就會有人煙,只要我們能找到人家就能得救。如果,半路手機有信號了,也能打電話求救。
左云疑惑地問:走著下山?孟剛說:不走著下,還能飛下去?左云說:這里離山下起碼有40公里,半米多深的大雪,不等我們下去,就凍成冰棍了。左云朝身后的車廂看了一眼,說:我的20噸瓷磚,丟了咋辦?
孟剛擰開工具箱蓋子,找出打火機裝進褲兜,把一根尼龍繩綁在腰間。他將大鐵鉗遞給左云,自己將水果刀攥在手上,說:要命,還是要瓷磚?
雪太深了,他們剛走幾步,雪就開始往鞋里灌。風(fēng)太大了,它簡直像個瘋狂的巨獸,嘴里發(fā)出一陣陣吼叫,大把大把地將雪花砸向樹木、野草、懸崖、鳥巢,砸向孟剛和左云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還有臉龐。他們下山的路蜿蜒向西,而暴風(fēng)雪是從西北方向刮來的,為此他們的身體不得不與肆虐的暴風(fēng)雪遭遇,承受著暴風(fēng)雪的撕扯、摔打和推搡。他們幾乎是向前傾斜著身子,用頭頂著暴風(fēng)雪,用肩膀抗著暴風(fēng)雪前進的。
孟剛和左云的臉、耳朵和雙手都被風(fēng)雪打得麻木了,雙腳也漸漸失去了知覺。腰以下的身體處于積雪的嚴(yán)密包裹中,絲絲縷縷的寒意像霧一樣侵蝕著他們的每一寸肌膚與每一個毛孔。
左云凍得受不了了,先是耳朵像貓撓似的疼,然后就有一陣陣鉆心似的疼癢潮水一樣涌來。耳朵上的痛癢還沒過去,臉上的肌膚就開始爆裂似的疼痛。他覺得臉上的汗毛正被狂風(fēng)一根一根拔掉,然后又被無數(shù)個冰冷的刀子割破。手上的凍感更難以忍受:十個指尖像針扎般痛,一陣陣使他顫栗。他被一種想哭的情緒控制著,莫名的委屈讓他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流出了眼眶。可溫?zé)岬难蹨I剛一流出來,就被凍在鼻尖上。左云想,這么走下去,走不到40公里就得凍死。他不想往前走了,他要回到那個風(fēng)吹不到、雪打不著的駕駛室。他的聲音顫顫地,在狂暴的風(fēng)雪中顯得那么的柔弱和單薄。他說:我不走了。我要回駕駛室……
左云轉(zhuǎn)過身子,朝后邁去。孟剛一把扯住左云棉大衣的袖子說:找死???在駕駛室里困著,就是死路一條,往山下走興許就有活的希望!左云像牛一樣地喘息著說:我實在受不了了,就是死在駕駛室,也不遭這份罪,也不凍死在雪地。孟剛扯住他的胳膊不放,說:放屁!
這是一段異常險峻的路,左側(cè)是高聳入云的峭壁,右側(cè)就是著名的白刀山大峽谷,有幾百米深。道路完全被大雪封蓋住了,他們置身在風(fēng)雪迷漫的半山腰,艱難地順著山路向下走??耧L(fēng)肆虐地撕扯他倆身上的衣服,而暴雪借助狂風(fēng)的淫威無情地抽打著他們身體。
天地一片混沌。雪將無數(shù)個深坑填平了,雪野迷蹤,一不小心,踩下去就會陷入雪的陷阱。而如果掉進幾十米深的陷阱,即使不被大雪凍死也會被雪憋死。
天黑了,這是孟剛最擔(dān)心的。風(fēng)雖然小了,而雪卻依然不依不饒地下。左云的體力明顯地下降,覺得兩條腿逐漸失去了彈性,像兩根木頭一樣僵硬。孟剛說:我的手機沒電了。把你的手機給我,看有沒有信號。左云抖抖索索掏出手機遞給孟剛,身子不由地哆嗦了起來。
第三天晚上十點,兩人已在風(fēng)雪中走出了10多公里??耧L(fēng)停了,卻也將他倆身上的熱量抽光了。暴雪的勢頭減弱了,卻將他倆的體力刮沒了。
我走不動了,我不走了!——我死定了——左云的聲音顫抖著,他孤苦無助的哭腔從后面?zhèn)鱽?。孟剛依然呼哧呼哧地在前面走,回?yīng)左云哭腔的只有孟剛趟雪的聲音,只有呼嘯的山風(fēng)和冰冷的雪花。
走了一里多,拐過一道山口。左云像個泄氣的皮球似的癱倒在雪地。蒼天啊,難道你真要絕我的命嗎?他哭喊著跪倒在雪地上,將臉埋在積雪里,雙拳發(fā)瘋似的把雪砸得四處飛濺。
不管孟剛拖他也好,罵他也好,打他也好,哄他也好,反正他是躺在雪里不起來了,他絕望了。孟剛見他這副等死的樣子,實在拿他沒辦法,就罵罵咧咧地往前走了幾步,來到山口前的一個高坎上,掏出手機撥了下,喊道:有信號了!有信號了!左云一下子來了力氣,呼一下站了起來,像個孩子似的喜極而泣:我死不了了!
撥完求救電話,孟剛從高坎上下來,左云一下子有了精神。但很快,山口的風(fēng)雪就把他倆的熱量給搜刮了,凍得他倆上下牙直打架。孟剛說:打火機在你兜里,咱們再往前走走,轉(zhuǎn)到山坡背風(fēng)處,找點干柴生著火,一是取暖,二是周圍有人的話,也能報個信。
他倆拖著僵硬的雙腿轉(zhuǎn)過了一道山梁,在一處背風(fēng)的山坡下停下來。孟剛手腳并用,將積雪打掃掉,腳下露出了一小塊黑地,兩人折了些干樹枝回到雪坑。左云掏出打火機,小心翼翼地?fù)艽蛄艘幌?,沒火星。他又加了點力氣在手指上,卻不想打火機的飛輪崩飛了。只呆了一瞬,他倆就同時朝飛輪掉落的方向撲去。他倆忙碌了半晌,把那里的積雪像過篩子似的摸了一遍,也沒找到飛輪。
左云哭嚎了起來:蒼天啊,難道你非要將我倆凍死在白刀山上嗎?孟剛心里掠過一絲不祥的陰影,這是兇兆。左云躺在雪上,閉上了雙眼。他艱難地喘息著、哀嘆著。孟剛走過去,拎著左云的衣領(lǐng),把他拽了起來說:不能躺下。不然,你會被凍死!左云絕望地?fù)u了搖頭,說:我真的……沒力氣了。孟剛拎著他衣領(lǐng)的手感到他的身體在向下委頓,手上便用了些力氣。左云掙開孟剛抓他衣領(lǐng)的手,步履蹣跚地走到一棵大松樹旁,他伸開雙臂抱住樹干,試圖以此像摟抱著媽媽那樣地?fù)Пе鴺涓?。奇跡出現(xiàn)了。他覺得樹干的溫度比自己的體溫高許多,他嘴唇哆嗦地說:大叔……你也抱個大樹,這……樣,這樣……能暖和不少……孟剛罵了句扯淡,把臉轉(zhuǎn)過去,從兜里掏出僅剩的兩支煙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說:真他媽倒霉!
孟剛猛地用上了力氣,把他的胳膊掰開,說:不行!你會被凍死在樹干上,咱們還得往下走。
黎明時分,他們又拐過一個山口,突然,道邊的一座木刻楞房子闖入孟剛的視線。
這是林業(yè)采伐工人扔棄的一座空木刻楞。雖然屋里冷如冰窖,但沒有了風(fēng)吹雪打,他倆依然感到暖和了不少。屋里空蕩蕩的,靠北墻根離地一尺半高有排木板床,連接著東墻和西墻,占據(jù)了屋子的一半,上面鋪著些稻草;屋子的正中央,有只當(dāng)爐子用的大汽油桶,里面堆著些灰燼。左云爬到木床上,把稻草都劃拉到墻角,有一米多厚,他鉆了進去。孟剛環(huán)視了下屋子,又仰頭朝屋頂望去,他發(fā)現(xiàn)屋頂?shù)哪玖荷系踔恢黄畦F盆。
孟剛把汽油桶骨碌過去,爬上汽油桶,看到鐵盆里有兩個玉米棒子。
孟剛把兩個玉米棒子上的玉米粒搓下來,兩人就著雪吃完玉米粒,左云有了力氣,坐在木床上喂飛龍鳥,然后把飛龍鳥揣進懷里,說:我才吃了半飽,要是再有點什么吃的,就好了。他拿起鐵盆,要去外面裝雪。孟剛扯住他,說:剛才我是騙你的,其實手機沒信號,我也沒打通公安局的電話,咱倆還得在這木刻楞里堅持,等到有車上來……咣當(dāng)一聲,左云手里的鐵盆扔在地上,他跌坐在地上,兩行眼淚涌了出來。
睡一覺吧。孟剛來到剛才左云弄好的稻草前,鉆了進去。
一天過去了,白刀山上白雪皚皚,一人多深的積雪閃著耀眼的白光,天地間混沌一片,沒有一點生機。
又一天過去了,白刀山上仍然白雪皚皚,天地間除了呼嘯的寒風(fēng),一片死寂。
兩個人都餓昏了。他們就只好猛往肚子里塞雪。孟剛?cè)ツ究汤阃饷嫜b雪,回來的時候,見左云手里拿著那只已餓得半死不活的飛龍鳥,嘴里吸溜著口水,兩眼放出復(fù)雜的目光。
唉,別他媽端詳了,把它生吃了吧。孟剛把裝著積雪的鐵盆放在地上。不行!左云憎惡地看了孟剛一眼,顫抖著把飛龍鳥裝進衣兜說,它還沒死呢,大小也是個生命呀!就是餓死,也不能吃它。
還他媽生命呢,孟剛在旁邊的稻草上盤腿坐下,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說,你要餓死了,它也活不了。
那也不能吃它。左云說。
把它吃了吧,孟剛往前湊了湊說,管咋有半斤肉啊,吃了它,你身上就有勁了,把我的棉大衣穿上,你下山吧。不要在這里等死了。
那,那你咋辦?左云疑惑地問。孟剛嘴角怪異地動了動:我呀,死就死了吧。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老婆也有了,孩子也生了,小姐也沒少……我這輩子,值了,沒啥遺憾的!再說,死了也好,省得一天到晚像個老驢似的奔命!孟剛長嘆了一口氣,仰躺在稻草上說,你把飛龍吃了走吧,你是個獨生子,還沒把你媳婦的肚子鼓搗大呢。與其咱倆一起在這餓死、凍死,還不如保你活命呢。
你把我想象成啥了?左云生氣了,瞪大眼睛說,我不是這樣的人,要死咱倆一起死,要活咱倆一起活。
孟剛被一泡尿憋醒,發(fā)現(xiàn)身邊的左云不見了。他喊了一聲,沒人應(yīng)答。他看見,地上的稻草堆上,有一叢栗色的飛龍鳥的毛。
7天后,雪化薄了,有車爬到白刀山頂,被孟剛拉瓷磚的貨車阻住了去路,沒找見司機,就報了警。又一天上午,警察在警犬的引導(dǎo)下,在距木刻楞7公里處的密林中,發(fā)現(xiàn)了被凍僵的孟剛。警犬繼續(xù)順雪中的一行腳印吠著追去。翻過一座山梁,在一片原始紅松林里,警察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雪地上雜亂的人腳印和東北虎的爪印灑滿了血跡,樹干上也有血跡,警犬在積雪里叼出一把水果刀。
一件被老虎撕碎的棉大衣旁,幾根雪一樣森白的人骨,寂靜地臥在雪上。
在家休養(yǎng)一個月后,孟剛賣掉貨車,買了輛出租車開。此后,他再也沒去過白刀山,直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