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艾德蒙·夏爾·魯 著 梅靜 譯
一切都始于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ー日,夏季的第一天,雷東德的一節(jié)火車車廂讓一切都走到了終點。這一天,遭遇了有史以來最大一次慘敗的法國簽署了休戰(zhàn)協(xié)議。
一九四〇年至一九四一年,人人都認為希特勒會贏得戰(zhàn)爭的勝利。一些巴黎人甚至成了他們的合謀者,仿佛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德國士兵在占領(lǐng)法國之初便接到務(wù)必要規(guī)規(guī)矩矩的命令,但高級將領(lǐng)們卻在奢華的麗茲酒店中用廢錢買單。Lvtetia酒店是蓋世太保們的總部,而在圣奧諾雷街優(yōu)雅的布里斯托爾,美國僑民弗洛倫絲·古爾德的文學午宴還在繼續(xù),只是如今多了些德國軍官而已。在法布雷·盧切的《法蘭西日記》中,人們可以讀到:“畢竟,那時候的巴黎,綠色軍服是很新奇的。在天然的好奇心和輕浮本性的驅(qū)使下,巴黎已被馴服。”
一九四一年左右的優(yōu)雅。大擺裙讓穿者可以騎自行車。整套行頭還包括一個挎肩包,一個掛在車把上的購物籃,一雙仿冒軟木底毛氈鞋的短靴以及一頂包裹在頭紗里的帽子。
然而,香奈兒卻是個例外。戰(zhàn)爭開始后,她立刻關(guān)閉了沙龍。不過,其他巴黎的女裝設(shè)計師們依然一年舉行兩次時裝發(fā)布會。當時,羊毛和絲綢雖然消失了,但即便僅用人造絲,高級定制服裝仍舊創(chuàng)造出了奇跡。
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五日,馮·肖爾茨將軍的投降證實了勒克萊爾將軍的勝利。這意味著巷戰(zhàn)的結(jié)束和罪人們恐慌的開始——害怕報復(fù)、害怕秋后算賬和即刻處決。獲得自由的法國依舊分裂,有逐出教會者,有被逐出教會者,也有脆弱得不敢參與這種事的人。在抵抗組織和新政權(quán)努力抵制過激反應(yīng)和暴力的幾個月里,整個國家都搖搖欲墜,處在爆發(fā)內(nèi)戰(zhàn)的邊緣。
在這個沒有其他外力干涉的城市,警察們發(fā)現(xiàn)自己一無所有了。這些之前還有實權(quán)的人,如今不僅一貧如洗,還常常被捕。此時,新政權(quán)還沒有建立起信譽。最糟糕的是,一些并非真心加入的人潛入叛亂者的管理層,在反叛的偽裝下,干著清算舊賬的勾當。
就是在這樣的黑暗氛圍中,一九四四年九月,香奈兒被捕了。多年后,再次回想起那兩個男人闖入麗茲酒店,無禮地要求她立刻跟他們走時,她仍會怒不可遏。逮捕令是公共道德委員會頒布的。可以想象,她的仆從們該有多么驚慌。不過,幾個小時后,香奈兒便被釋放,獲準回到麗茲酒店。因此,相對于那些在政治上與納粹勾結(jié)的人遭到的打擊,或被懷疑跟德國人有染的女人們承受的憤怒,香奈兒的遭遇并不算嚴重。她既沒有被剝光了游街,也沒有被剃頭和在眉毛上刺上納粹的卐字標記。
而且,之后不久,香奈兒還順利抵達了瑞士。她在那待了八年,成了一個僅在這段期間短暫造訪法國的流亡者。之后不到兩年,她甚至還獲準前往美國。那真是個出人意料的結(jié)果,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赴美簽證的審查都是相當嚴格的。但香奈兒一九四七年的那場赴美新旅程,卻比她一九四五年到瑞士還容易。顯然,高層的保護賦予了她比別人——比她無辜得多的人——享受不到的自由。
獲得釋放后的第二天,最高層傳來一條必須執(zhí)行的命令,一下子洗清了香奈兒的嫌疑。她應(yīng)該感謝誰為她免了罪?有一種無法完全得到證實的說法,稱香奈兒是受益于西敏公爵和溫斯頓·丘吉爾的交情。因為在那段動亂的日子里,她也不認識什么別的達官貴人。
一九四八年,年輕的美國攝影師——理查德·埃夫登開始嶄露頭角。他關(guān)于巴黎時裝發(fā)布會的報道又一次登上了《時尚芭莎》。這份相當正確的報道被公認為既有創(chuàng)新性,又極有影響力。這位備受關(guān)注的年輕人出席了時裝秀,像尊雕像一樣站在光彩奪目的主編——卡梅爾·斯諾身邊。而且,他利用到巴黎之便,拜訪了香奈兒。那時,香奈兒在康朋街短暫地停留了一段時間,卻慘遭所有人的冷遇。很多人都對她戰(zhàn)時的表現(xiàn)耿耿于懷,拒絕跟這位偉大的女裝設(shè)計師說話。所以,對仿佛活在檢疫隔離期的香奈兒來說,突然遇到這么一位外國攝影師,還要求她為自己擺好姿勢,真是讓她欣喜不已。而且,盡管才第一次見到埃夫登,香奈兒卻早已熟知他的作品。
香奈兒一張意味深長——或許其中還有咒罵之意——的肖像。攝影師理查德·埃夫登攝于一九四八年。
于是,埃夫登先是找到一面貼了兩張海報的墻,然后才讓香奈兒站在那面墻前面,從而完成了這幅對比極其鮮明的構(gòu)圖。他深知其中的奧秘,但可卻絲亳沒有懷疑過,是這個無情的男人為她設(shè)下的陷阱。她站到了墻邊。一張海報上問:“為什么是希特勒?”另一張上印著革命的時間——“一八四八”。而在那張象征著法蘭西共和國(香奈兒自己也曾在伊里布的畫中象征過法國)的人臉下面,寫著“自由、平等、博愛”。不過,埃夫登拍下這張可惡的照片后,倒是做了件體面的事——拒絕在香奈兒有生之年發(fā)表這張照片。
一九四七年是個冰冷的、供暖不足的冬天。這年的二月十二日,一位剛出道不久、名叫克里斯蒂安·迪奧的四十二歲設(shè)計師為驚詫不已的觀眾呈現(xiàn)了一系列新作。那些新作極具革命性,顛覆了現(xiàn)代女性時裝的每一個重要法則。裙子延長了二十公分,到了小腿肚以下的位置。肩膀不再是方形,也拿掉了墊肩,變得柔軟優(yōu)雅。此外,直線型設(shè)計也被凸顯腰臀的設(shè)計取代。
一件大獲成功的外套,迪奧出品。克里斯蒂安·迪奧畫的這幅素描讓這件作品得以永久流傳。
這些改變帶來了一種剪影,英語新聞界立刻為這種剪影起了個新綽號——“新風貌”。它象征著一種不折不扣的女性風貌(女性味十足),是克里斯蒂安·迪奧在一個極度興奮愉悅的氛圍下創(chuàng)造出來的。戰(zhàn)后的那段日子里,牛奶、面包、紅酒和糖都要定量配給,不僅罷工事件頻發(fā),通貨膨脹也急速惡化。然而,模特們優(yōu)雅的姿態(tài),卻似乎驅(qū)散了那段時期所有的陰霾。
迪奧的時裝發(fā)布會立刻引起轟動,帶來了一場名副其實的購買狂潮。無數(shù)買主和私人顧客涌入蒙田大道。而且,盡管美國某些利益集團通過撰寫敵對文章和價值百萬的存貨,急切地想要力挽狂瀾——美國的婦女雜志甚至要求迪奧結(jié)束他這種“粗鄙行為”——“新風貌”卻依然不向舊勢力低頭,并最終大獲全勝。
一九五四年,迪奧的成功似乎讓人們更加淡忘了香奈兒。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已經(jīng)發(fā)生,香奈兒長時間的缺席,留下的空白是沒有任何東西填補得了的。戰(zhàn)前,時裝界全由女人們把持——浪凡、夏帕瑞麗、維奧內(nèi)和阿利克斯,而如今,這里已是男人們的天下——尤其是巴倫西亞加、迪奧、皮蓋和法特的天下。這是一場不可避免的革命,而已經(jīng)關(guān)店歇業(yè)十五年的香奈兒,覺得自己好似已經(jīng)永遠“過時”了。可以說,迪奧這顆新星的優(yōu)勢地位越明顯,香奈兒就越籍籍無名。
然而,香奈兒心中的信念還是在緩慢生長。她認為,女人們渴望扔掉束腰、加墊胸罩、沉重裙裝和僵硬外套的日子已經(jīng)快到了。令人驚訝的是,她甚至判斷出了準確的時間。一九五三年,年逾七旬的香奈兒下定決心立刻開始工作,并打算在第二年重開自己的沙龍。
十年之后,人們還能在她的作品中找到一種新的青春活力。被滄桑歲月徹底改變了的嘉柏麗爾·香奈兒回到了巴黎。一件黑色短上衣、再配上一條極素雅的裙子,使她看起來簡直平凡無奇。然而,香奈兒那明顯無可挑剔的絕佳品位,仍舊一如往昔。
一九五四年二月五日,康朋街,嘉柏麗爾·香奈兒戰(zhàn)后首場時裝發(fā)布會的氣氛,就跟即將宣布審判結(jié)果的法庭一樣。一大群來自意大利、德國、美國和英國的記者很快坐滿了前排座位。他們旁邊就是法國媒體。那些女人聚在一起,仿佛組成了一個法庭。
香奈兒“造型”。法國版《Vogue》,一九五四年。
但被告在哪兒呢?香奈兒的很多老顧客都趕來看她了,可她卻仍待在自己最喜歡的位置上——藏在別人看不見的鏡梯頂端最高階。這里,別人看不見她,但她卻能把一切都盡收眼底。她有意選擇了這個月的五號,因為從一九二一年起,“五”就是她的幸運數(shù)字。那時,她將這個數(shù)字給了“香奈兒五號”——香水之王,同時也是她這么多年來,驚人財富的來源。(如果一九七一年《時代周刊》公布的數(shù)字確實可靠,那此款香水的銷售總額已達到一千五百萬美元。)
然而,如此謹小慎微也沒能改變那些批評者們的判決——他們投了“死刑”。作家米歇爾·德翁參加了那場值得紀念的復(fù)出發(fā)布會,并站在了香奈兒那邊。如今已是法蘭西學院成員的他曾在《文學快訊》上撰文回憶過此事:“法國媒體極端粗魯、卑鄙和愚蠢。他們硬要拿她的年齡做文章,說她在沉寂的十五年中毫無長進。一片冰冷死寂中,我們只能看著模特們從我們面前走過?!?/p>
日報的頭條抓住機會,競相發(fā)表挖苦嘲弄之語?!稇?zhàn)斗報》的標題是:《窮鄉(xiāng)僻壤》?!妒锕鈭蟆肥恰兑粓鰬n郁的回顧》。英國那些日報也不甘落后,《每日郵報》的標題竟是:《慘敗》。要說有什么東西傷害了香奈兒的話,那肯定是她這些英國朋友們粗魯?shù)墓_侮辱。
一九五四年,被英國媒體稱為“東山再起”的那場時裝秀第二天,香奈兒的能力遭到了質(zhì)疑。歸根結(jié)底,她這次卷土重來已注定了慘敗收場的結(jié)局。而且,她自己也承認,沉寂了十五年,很多關(guān)系都斷了。更糟糕的是,她的合作者們也開始覺得不安,擔心負面宣傳或許會影響到香奈兒香水的銷售。香奈兒花了一年時間,再現(xiàn)昔日的榮光。不過,美國甚至在更早的時候,就顯露出了正面積極的回響。事實上,盡管那場發(fā)布會遭媒體那般激烈的抨擊,卻賣得比料想的好很多。最后的結(jié)果讓紐約第七大道都瞠目結(jié)舌。
暢銷雜志,尤其是《Elle》的狂熱支持。
攝影大師歐文·佩思拍攝的一張著名照片,刊于一九六〇年的法國版《V0gue》。這張照片是那個時代的映射。
香奈兒“形象”,法國版《Vogue》,一九五四年。
香奈兒發(fā)布的第二個時裝系列名為“生活”。這個剛一誕生便被美國各大媒體爭相報道的系列證明:經(jīng)過一番抗爭,這位資深設(shè)計師終于重新執(zhí)掌高級定制時裝界的王者地位。“生活”系列也表明,香奈兒似是選錯了強勢回歸的時機。然而,香奈兒的影響力似乎不只是帶來了一種時尚,更激發(fā)一場時裝革命。
在被問及成功的原因時,香奈兒很簡潔地說:“服裝必須要合乎邏輯?!倍@,也是她要追求的目標。她認為那些先生們——她的男性對手們——的作品便亳無邏輯?!鞍。?,當然沒有。女人的衣服就不應(yīng)該交給男人來打理”。不過,她還是為他們留了一席之地,即便這需要下很大的決心:“畢竟,女人們要取悅的,還是他們?!?/p>
香奈兒開始了全新的生活。在紐約,第七大道上的顧客們又開始叫她“可可”。很簡單,因為美國女人簡直穿不夠她設(shè)計的干練小外套。在法國,盡管是場硬仗,但嘉柏麗爾·香奈兒還是在她漫長的職業(yè)生涯中,又一次改變了女人們的著裝,讓自己的風格成了主流,甚至走入了群眾,街頭隨處可見。
工作中的嘉柏麗爾·香奈兒和她的模特們。
香奈兒奪回了第一的寶座,也意味著她又一次統(tǒng)領(lǐng)了時裝界。七十九歲到八十歲的那一年里,她孤單驕傲、備受尊敬,但自始至終都很專制。她只為工作而活,而她帶入工作的那份激情,就是其魅力的源泉。那顆萬靈丹驅(qū)散了自我放逐的苦澀,激發(fā)了行動的活力。
每場時裝發(fā)布會的最后幾天,這位偉大的設(shè)計師都會要求把樣衣從工作室搬過來,以便她逐一檢查。這會在一間四面鑲滿鏡子的大沙龍里舉行。在發(fā)布會當天,那里會擠滿了看客。經(jīng)過仔細挑選,一些與嘉柏麗爾·香奈兒關(guān)系密切的人,能獲準在那些令人疲憊不堪的夜晚陪著她,但必須與她保持一段距離,并做到絕對安靜。來到這處隱秘沙龍的模特們都身材修長,但不論是走動,還是做別的任何事,她們都會乖乖地服從命令,并一聲不吭地忍受沒完沒了的修改。因為她們很清楚,香奈兒不僅會對她們的抗議充耳不聞,也會對她們和裁縫們的疲憊視而不見。
發(fā)布會前夜沒完沒了的修改試裝??驴颂m攝,一九六二年。
香奈兒會一次又一次地拆開外套,或就在模特身上拆掉一個袖孔的針腳,再一點一點地用針將其復(fù)位,下手就像魔鬼一樣又兇又狠。自始至終,除了這一創(chuàng)造性的過程,這一緩慢臻于完美的過程,其余所有事她都一概不理。
歐文·佩恩拍攝的照片。刊于一九六二年九月法國版《Vogue》。
發(fā)明、天才、盡善盡美、不屈不撓、極能從事艱苦工作的能力——這些都不足以涵蓋香奈兒在女性、時裝和當時藝術(shù)領(lǐng)域中擁有的影響力,也不足以解釋為何這種影響力還如此絕對。沒錯,正如莫杭所說,她有一種跟社會討回公道的莊嚴理由,有“某種革命必不可少的、純粹的復(fù)仇欲望”。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徹底解釋清楚這種神秘的力量。尤其,在她的職業(yè)生涯中,當這種力量被視為一種成功時,復(fù)仇的欲望還會暫時隱匿起來。事實上,它從未消失。恰恰相反,她每次感覺到任何故態(tài)復(fù)萌的蛛絲馬跡時,這種感覺就變得更加堅決。她痛恨將女性物化的一切——女性作為男性的附庸,已經(jīng)太久太久了。甩掉那些羈絆不僅是她最癡迷的事,也是她的主要目標。
因此,如果可能的話,任何一條裙子或一件外套,都應(yīng)該做到不妨礙現(xiàn)代生活中的所有動作:行走、跑步、突然蹲下或站起。她強烈譴責任何偏好從前風格的著裝。僅一個依賴鯨骨、緊身胸衣和襯裙的設(shè)計師,便足以引爆她的怒火:“他瘋了嗎?這男人瘋了嗎?他在拿我們女人開玩笑嗎?‘那種東西’怎么能穿。要是穿上那玩意兒,她們怎么走路,怎么生活?……”生活!這一需求就是香奈兒風格——她唯一的驕傲——的源泉?!拔也幌矚g有人說香奈兒為時髦?!彼f,“香奈兒首先是種風格。你們知道的,流行易逝,風格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