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中石
小時候,一位名師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老師教學生發(fā)財致富之道,結業(yè)的時候,老師要贈學生點禮物。師生商定,可以直接給金子,因為發(fā)財致富的最好禮物莫過于金子。老師逐個地問每個學生要多少。
首當其沖,大師兄要和拳頭一樣大的金子。老師毫不猶豫,就地上揀起一塊拳大的石頭,用手一指,那塊石頭變成了金子。
二師兄看到老師很慷慨,想多要一點,于是指著地上那塊比拳頭大三倍的石頭說,那塊大小就成。老師也不動聲色,很干脆說好。又用手一指,那塊石頭竟也變成了金子。二師兄很滿意。
三師兄看到老師的慷慨,看到二師兄可以得寸進尺,就向老師提出了“自己家里有負擔”之類的條件。老師知道他胃口更大,就指著眼前的小山問:像它怎樣?三師兄自己也覺得自己有點“得尺望丈”了,紅著臉點了點頭說:“是不是過分了?”老師說:“不過分。既想發(fā)財,就越大越好。”說著用手一指那小山,小山也成了一座金山。
老師笑著問最后一個:“你呢?”三位師兄都望著師弟說:“甭猶疑,老師一點兒也不吝惜,盡管說。”但從他們的神情上看,似乎又怕他真去要更大的,難免有點暗暗的忌意,瞪大了眼望著小師弟。
小師弟很不好意思地對老師說:“我不敢說,怕老師不給我?!崩蠋熜χf:“你盡管要,我絕不吝惜。你幾個師哥的要求,我都滿足了他們?!毙煹苷f:“我覺得他們要的都‘有限’,又不一定方便。我想要的是老師的手指頭?!?/p>
大家都笑了,覺得他真不懂事,一個手指頭管什么,先弄點金子到手多值呀!
老師把這些都看在眼里。他嚴正地說:“這才是會學的學生?!?/p>
當教師的應當懂得:自己的責任是讓學生學會“點石成金”的手指頭的“法術”。做學生的應當清楚:要的是那“點石成金”的手指頭上的“法術”。
有一天清早,我早上起來沒多久就有人叫門,來了我不記得見過面的搞書畫的兩個朋友,讓我給看看他們的書畫怎么樣。看得出他們是真用心,一卷一卷的,有畫也有字,請我指導指導。
看完了,我說:“我可不敢指導你,你和我走的那個道不一樣,我不敢說我的道準對,你的道準錯??赡苣@個比我這個還好,咱們各人走各人的吧。”
他很誠懇:“您還是給我指導指導吧?!蔽艺f:“不行。你要我指導,我還真不敢指導?!?/p>
他說:“咱們商量商量如何?”我問:“商量什么?”
“您說怎樣才能把字寫好了?”我說:“要我說很簡單,你看著誰寫得好,咱跟他學啊。”他回答:“我也學了啊。”
我問他:“你學誰了?”他答復說:“都學了?!?/p>
我就說:“我告訴了你怎么能寫好:要學??赡愣紝W了,那還有什么辦法?你要是都學了,就應該已經(jīng)很好了啊?!?/p>
他說:“我說了我寫得不錯了,可人家說不好,人家不理我?!蔽艺f:“這個事沒辦法了。你的字已經(jīng)了不得了,咱管別人說好說壞呢?咱自己看著好就好了,他愛說什么說什么?!?/p>
他說:“不行啊,他們說我寫得不好,就不會要了?!蔽倚Γ骸澳悄愦蛩麄內?,非讓他說好不可?!薄安恍?,這事不是能耍蠻的?!蔽艺f:“那你問問他們。他們覺得哪個好,你照著他們意思辦?!?/p>
他說:“我怎么瞧著你這個寫得不錯呢?!蔽艺f:“你瞧我這個不錯,我卻是跟人家學的。人家有的想教給我,有的不想教,我就偷。比如王羲之他就不想教我,我巴結他,他都不理我,那我就跟他學‘定’了,我就這么學的。”
他驚詫:“那得費多大的勁??!”我說:“是,沒有不費勁的事?!?/p>
在“學”的問題上,當然是“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而在具體方法上,相比較來說,有高效率的、有的放矢的學習方法,也有白費勁、浪費時間精力的做法。
射擊中“的”是射擊活動的最最主要的“目的”。射擊的要求是打中對象。但在實際中對象極多,哪一個對象是主要的,哪一個是經(jīng)常成為當時當?shù)氐哪繕四??不好說定。以誰為目標呢?是哪棵樹,哪個窗戶,哪個鳥,哪個人呢?不能預定,再說即使定下要打誰,也不能拿著活人當目標來練習。
怎么才能達到一射中“的”,百發(fā)百中呢?我想起老師給講過一個故事。一個學生學射箭,請了一位名師教他??墒沁@位名師根本不教他怎樣拿弓、怎樣搭箭。只叫點燃一支拜神用的“香”,在五米遠的地方,讓他每天看這“香頭”。從早看到午,從午看到暮。第二天早晨又是周而復始。一天、兩天,一月、兩月,學生對老師說:“老師,別看了,我把一個小火星兒都看得像大桌面了?!?/p>
老師說:“很好,很好?!闭f著就把點燃著的香拔下來,又向著更遠的地方走過去,到了十來米的地方,選了一個位置,把香又插在了那里。說:“接著看。”
學生心里犯了嘀咕:沒有進行下一個新科目倒還罷了,只是挪遠了還得接著看,煩不煩呀!能看出個什么來?沒法子,看吧。這天晚上還好,到了第二天才知道了厲害:這地方正向陽。太陽越來越照得清楚。香頭的光亮越來越看不清了;但還得傻看。
到底看了多久,自己也記不清了,反正很久很久了,已經(jīng)到“煩”的程度。一天,實在憋不住了,跟老師說:“饒了我吧,我都把個小香頭看得成磨盤那么大了!”老師說:“真的嗎?”學生說:“我快成神經(jīng)病了,甭說香頭了,就是做衣服的針上的針鼻兒,我不看便罷,要看,只要一定睛,針鼻兒都會成了狗洞,算了,咱們還是學學射箭吧?!?/p>
老師一聽,好像很生氣,說:“你還學?學什么?你走吧?”
學生害了怕,連忙解釋:自己主要是“學”的心切,所以說了過頭的話。
老師非常嚴肅、鄭重地說:“還學什么?你學完了,沒有什么可學了!學什么?不就是射箭嗎?射得準就得看得準,你都把針鼻兒看成狗洞了,你還怕射不中嗎?”說著,順手揀起一塊小石塊交給學生,讓他扔過去打中身旁的一棵樹。
學生一聽,笑了,說:“甭說睜著眼了,即使我閉上眼,估摸著扔也沒問題,它也跑不了?!崩蠋熣f:“真的?”
學生說:“沒錯?!蹦闷鹗瘔K隨手一扔,便打中了那樹。自己似乎滿不在意,似乎覺得這是不在話下的事。
老師笑了,說:“你都學成了,還學什么?”
學生愕然地問:“我學完了嗎?”
老師說:“你已經(jīng)有了這樣的眼睛,甚至不用它,都能打中了,不是學成了嗎!?”
學生這才恍然大悟:學什么,眼睛最重要,眼睛真正能夠把極小的對象放大到多少倍,不用眼睛都可以把對象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
看起來,學東西的關鍵在于盯住一個點。要把注意力集中到一個點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香頭”是亮點,固然在夜晚容易把握,而在白天就很難了,越在光亮處,越不容易把握。
艾思齊很好奇,齊白石的蝦是怎么畫成的?
當我們“學”得到位了,“創(chuàng)”的東西大約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
艾思奇先生(1910-1966)是我的老師。有一次上課之余,艾思奇先生還留在教室里。他知道我認識白石先生,就問我:“齊先生的蝦子怎么畫成的?特別是蝦的透明性,怎么畫成的?你看過他畫嗎?”我說:“我看見過?!?/p>
艾思奇先生要求我說說白石老人畫蝦的過程。我就解釋白石先生如何用淡墨,如何畫頭,如何畫身子,身子是如何彎曲,又如何畫蝦的那小腿兒。
艾思奇一直點著頭,不說話。最后他問我:“畫蝦頭的要點就你剛才說的這一些嗎?”我說:“不,齊白石先生還在蝦頭上畫了一點稍微濃的墨?!?/p>
艾思奇“噢”了一聲,好像覺得我說到要點了,我也很得意。
艾思奇依然提問:“你注意到他點黑墨的時候都怎么做的嗎?”我說:“他很隨便,就是用筆蘸了一點墨,在蝦頭上往后一弄。”艾思奇說:“對,那是蝦平常吸取食物后進去的滓泥,就在那地方。你還注意過齊先生的細微的做法嗎?”我說:“沒怎么注意?!?/p>
艾思奇追問:“你再想想這黑墨怎么畫的?!?/p>
我說:“筆放在紙上往后輕輕一拖,不是一團黑,而是長長的黑道兒?!?/p>
他追問:“還有別的嗎?”我想不出來。艾思奇說:“你找時間再去看看。”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不常到白石老人那里去了,再看他畫這個的機會太難得了。他畫這團黑墨我曾經(jīng)認真看過,還有什么可以注意的呢?
我就找白石老人的現(xiàn)成作品看,有一天突然又見到了一幅齊白石的蝦。我仔細認真地推敲,驚訝得很,有了過去不曾注意到的新發(fā)現(xiàn):在蝦頭部的黑墨之中,可能在它干了或者快干的情況下,白石老人又用很濃的墨——幾乎都濃得發(fā)亮的墨——輕輕加了有點弧度的一筆。這個弧度神奇地表現(xiàn)出了蝦頭鼓鼓的感覺。如果把這一筆蓋上,蝦的透明性就不那么明顯;把手拿開,一露出那一筆,透明體馬上亮了。
啊呀!我馬上感嘆,一個哲學家在觀察一件國畫作品的時候,居然比我們親手操作的人還要看得精到,太了不起了!
所以一個人在學東西的時候,不是光在當時學,事后還在學,發(fā)現(xiàn)一點特殊的地方都很了不起。如果不是艾思奇先生的啟發(fā),我想不到再看這一點??戳诉@一點,馬上懂了。跟著老師學東西不是瞪著眼睛就能學會的,沒有一定深度是不行的。正是因為這個,我更不敢畫了,很少畫蝦,可是這個要領我倒真知道。
藝術是在“造謠言”,但是造的“謠言”比真的還可信,還值得玩味,這是了不起的“創(chuàng)”。所以白石老人畫一只蝦比真的蝦貴不知道多少倍。怎么把死的變成活的,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也充分展現(xiàn)了“創(chuàng)”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