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璇
1998年,通遼-集寧的火車上
“拍了就有,不拍就沒有?!边@是攝影家王福春的一句口頭禪。
秉持著這樣的信念,在40年的時間里。王福春幾乎跑遍了中國所有的鐵路線,也記錄下了火車在更新迭代過程中的諸多關鍵時刻——從蒸汽機車、內燃機車、電力機車到動車高鐵。
而在多年的旅途中,王福春最著力挖掘的,還是火車上形形色色的人物。幾代中國人在火車車廂中的生活印記、精神面貌,都被他的鏡頭一一定格,并最終呈現(xiàn)在名為《火車上的中國人》的攝影集中。
一個寒冷的冬日,王福春在北京的家里,翻開一幅幅黑白照片,對《瞭望東方周刊》講述起自己曾經捕捉到的一個個動人瞬間,而每一個瞬間。又都凝結著獨特的人生際遇,呼應著人們對火車生活的集體記憶。
在一列行進的綠皮車上,幾位乘客將頭伸出車窗外。面對著王福春的相機,露出憨厚的笑容。若干年后,這一幕畫面被選作《火車上的中國人》的封面圖,也成為眾多攝影展上的“??汀薄?/p>
“從20世紀70年代末改革開放伊始,這些憨厚的農民坐上綠皮火車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開始人生追夢。車廂是個大舞臺,他們扮演不同的角色,演繹著酸甜苦辣的人生故事,伴著列車的隆隆聲,拉開了大戲的帷幕?!蓖醺4涸谶@幅圖片的圖說中如此寫道。
20世紀90年代初,“大哥大”闖進中國,成為先富起來的人的身份象征
改革開放以來,商品經濟的大潮讓不少人選擇離開家鄉(xiāng)、遠赴異地去尋找新的人生機遇,而火車也就成為人們開啟“追夢”旅途的重要工具。
對此,王福春也有自己的記憶:“原來火車開到北京,就像開進了胡同里,人們都說北京話;而到了上海站,四周乘客又都說起了上海話,后來打破了地域限制,人口流動起來,這樣的現(xiàn)象也就沒有了。”
趙楊(化名)是一位在鐵路上工作了34年的乘警,他對《瞭望東方周刊》回憶,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火車票非常難買,常常出現(xiàn)一票難求的狀況,人們甚至會排上幾天幾夜的隊,只為買到一張去往遠方的車票。
“當時火車的運能還比較低,超員是常有的事?!壁w楊說。
在王福春的攝影作品中,不乏對火車超員情況的展現(xiàn)。無論是洶涌的上車人潮、逼仄的車廂空間,還是年輕的旅客在7月酷暑中滿頭大汗的狼狽表情,都顯現(xiàn)出了人們對探尋外面世界的渴望。
“那時很多人都認為,能搭上火車,就能掙到錢?!蓖醺4赫f。隨著東南沿海地區(qū)的經濟日益發(fā)展,勞動力缺口大量出現(xiàn),人們逐漸涌向這些地區(qū),“打工潮”也由此興起。
回憶這段歷史,王福春始終無法忘懷的,是從武漢開往南寧的火車上,一個站靠在車廂門口睡覺的女童。
“這個孩子應該是農民工的小孩,當時她滿身滾著泥汗,擠在車廂口,站著就睡著了,頭還一點一點的??粗媸亲屓穗y過。我在她面前足足站了五分鐘才按下了快門??扉T聲簡直刺痛了我的心,我感到很自責?!蓖醺4赫f。
而在另一幅拍攝于1994年的照片中,王福春的鏡頭捕捉到了一個孩子踩在旅行袋上眺望車廂門外風景的背影。與同一幅照片里坐在車廂過道上一臉疲憊的兩名打工者相比,孩子看到的世界,更為遼遠宏闊。
乘坐高鐵商務車旅行結婚,是喜上加喜,是新人永生難忘的幸福經歷
王福春常用“臨時大家庭”“流動的小社會”來形容火車車廂這一特殊的空間?!斑^去坐火車,人們常常聊天,看看你來自哪兒,我來自哪兒,不一會兒大家就都成了好朋友,有煙同抽,有牌同打,在一起共同度過幾天幾夜后,彼此就像親人一樣?!?/p>
在他看來,“火車車廂在同一時間把不同的人聚集在一起。乘客可以在這個空間內自然而真實地生活、交流,可以說,社會上有的,火車上都有,而且由于車廂空間的擁擠和旅途的疲倦,乘客在無聊中往往會有特殊而有趣的舉動。”
因此。普通人在火車上某一個不經意的動作、神態(tài),便很可能激發(fā)王福春的“靈感”,一段故事也由此而被鏡頭定格下來。
在觀看以往作品的過程中。王福春往往樂于指出照片背后的故事,它們或許是一段拍攝插曲,或許是照片中某位乘客的一個富有意味的眼神,又或許是構圖中一處獨特的視角。
“(我的照片)雖然不是主要特寫人,卻能讓人在情境中活靈活現(xiàn)。也才更能反映出人們的精神面貌?!蓖醺4赫f。
也正因為如此,王福春的鏡頭才捕捉到了火車車廂中流動著的濃厚人情味。
例如,20世紀八九十年代。每到暑期旅客運輸?shù)臅r段,鐵路都要組織人員在站臺上為旅客送開水,乘客手中握著的罐頭玻璃瓶,以及車內車外人們的笑臉,構成了一道道溫暖人心的風景線。
1987年,在哈爾濱開往海拉爾的列車上,列車長認出了男高音歌唱家蔣大為,便邀請他為大家演唱助興。在乘客熱情的掌聲中,蔣大為在餐車里演唱了一曲《駿馬奔馳保邊疆》。而這樣難得一見的場景。也借助王福春的相機,長久地留在了人們的記憶里。
1999年在九龍開往上海的路途上,王福春曾遇到一位年輕的喇嘛,交談之后才得知,兩人此前曾在拉卜楞寺有過數(shù)面之緣。
高鐵采用人性化管理,允許導盲犬上動車。盲人調琴師陳燕和她的同行可以乘高鐵外出旅游了
而就在這位喇嘛雙手捧上哈達的瞬間,王福春按下了快門:“那樣誠摯的眼神,是擺拍拍不出來的,他不光是把哈達獻給我,更是獻給火車上所有的人,祝大家旅途平安?!?/p>
近二十年過去了,王福春依然珍藏著那條哈達。
“那個時代,火車承載了很多中國人的人生,也包括我。16歲,我就是坐著這樣的火車奔赴北大荒,開始了人生旅途的一站。”演員濮存昕在王福春的作品前發(fā)出過這樣的感慨。
在觀看王福春的攝影作品時,人們看重的正是這份“接地氣”的情感共鳴。
2018年7月,王福春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了“火車上的中國人”的展覽,兩個月后,在中國攝影展覽館,王福春又將“生活中的中國人”帶給了觀眾。
王福春曾在展覽中觀察過觀眾的現(xiàn)場反應:“觀眾在看我拍攝的影像時,并沒有傷感的神色。而是紛紛回憶起了自己坐火車的經歷、感受,‘我當年就是這樣爬進火車的‘我以前也用過這種水杯,我的照片調動起了大家懷舊的心緒。”
1977年,乘客們還在火車上段端著印有路徽的老搪瓷水杯喝水;如今,在高鐵上用專業(yè)的茶具品茗,早已不是新鮮事。
伴隨著40年的歲月變遷,火車上人們的精神面貌、生活品質、交流方式,也在不斷發(fā)生著改變。
在王福春的攝影作品里,時代的發(fā)展、社會的進程,都是由每一位普通乘客的生活片段連綴起來的,甚至連文化衫上的明星頭像、西服袖口的商標,都有其特定的時代語境。
“《火車上的中國人》的落腳點是人,是在記錄一個特定空間里變化著的人,展示的是人的生活狀態(tài)、精神狀態(tài)和人性的變化?!睌z影家張惠賓說。
1988年,幾位青年圍坐在一只收音機旁,收聽鄧麗君的歌曲;1994年。列車員微笑著舉起印有“放像車廂”的牌子,在他身后,車廂頂部的電視機里正在放映錄像片;1999年,乘客已可以在火車上租用袖珍電視機,戴上耳機觀看節(jié)目……視聽設備的不斷優(yōu)化,顯現(xiàn)出人們娛樂生活的日益豐富。
“過去要想去放像車廂,還要多交十元錢;如今每個車廂都配備了電視,乘客連看都不看一眼。大家都低頭盯著自己的手機?!蓖醺4焊锌?。
改變還體現(xiàn)在人們的乘車狀態(tài)上。
20世紀八九十年代時,大部分車廂內還沒有空調,不少男性乘客會無奈地選擇赤膊乘車,也留下了許多苦中作樂的幽默影像;到了90年代后期,旅游列車開始運行后,空調進入火車車廂,卻又由于集中制冷、眾口難調,許多旅客不得不鉆進坐席套里取暖。
如今,裹著列車員發(fā)放的保溫毯、敷上一片面膜,點下一份“外賣”,已成為不少乘客享受旅途的“標配”。
隨著列車服務意識的日益提升。乘客們也能更有“尊嚴”地體會到乘車的樂趣。
曾幾何時,嬰幼兒在火車上的如廁需求,是困擾家長的一大難題。罐頭鐵罐、一次性飯盒等容器。都曾被用作小朋友們的“臨時廁所”;而在2007年,動車車廂里已設有專為嬰兒換尿布的操作臺,列車員協(xié)助孩子母親托起嬰兒身體的溫馨一刻,也被定格在了王福春的鏡頭里。
2015年5月1日起,《視力殘疾旅客攜帶導盲犬進站乘車若干規(guī)定(試行)》正式實施,導盲犬可以陪伴乘客一起登上列車。這一年,王福春恰巧在站臺上遇到了盲人調琴師陳燕與她的朋友們。便將這一頗具人性化的舉措用影像予以見證。
“改革開放這40年,是中國變化最大的40年,在鐵路這個小分支上,我可以說是(每個節(jié)點)都趕上了,沒有留下空白。鐵路成就了我。我也為鐵路留下了一部歷史,這就是我作為攝影師最大的成就了。”王福春說。
“生在哪里就拍哪里,從事什么職業(yè)就拍什么,選對方向,一拍到底”,這是王福春一貫的選題理念,在他看來,“感情充沛的作品,才最能打動別人。”
王福春是東北人,1977年,他在哈爾濱鐵路局三棵樹車輛段做工會宣傳干事時,偶然拿起了一臺雙鏡頭海鷗牌相機,原本學畫的他,由此開啟了自己的攝影人生。
從鐵路職工的技術練兵拍起,王福春陸續(xù)拍出了“黑土地”“東北虎”“東北人家”等專題,也正是他的攝影作品,讓雪鄉(xiāng)的美景從深山走向世界。
而作為鐵路系統(tǒng)的職工,王福春著力最深的,還是火車上不斷變遷的人生風景。
2010年,王福春在“我要上春晚”的節(jié)目中講述了《火車上的中國人》背后的時代變遷、人物故事。此后,他時常在火車上被乘客認出來。然而,大多數(shù)乘客都不知道的是,王福春長年堅持的,還是“潛伏攝影”的拍攝方式。
“我先把相機挎在肩上,再穿上外衣,就開始在車廂里‘流竄,發(fā)現(xiàn)拍攝對象后,趕緊拽出相機、按下快門,手一松相機就回到了衣服里,這樣被拍攝者即使聽見了快門聲,一看沒有相機,也就順過去了。”王福春說。他常自嘲為職業(yè)“小偷”,只不過他“偷”走的,不是財物,卻是人們的影像。
“攝影是發(fā)現(xiàn)美的瞬間藝術,要想拍到好照片,攝影師要練就‘賊眼‘賊膽和‘賊心。”王福春坦言。
為尋找合適的拍攝素材,王福春要不停地在車廂中走走停停,幾趟下來,心思細密的乘客不免生了疑心,有時甚至他剛拍下一張照片,拍攝對象就去向乘警通報,也鬧出了不少誤會。
2002年,王福春從哈爾濱鐵路局退休,來到了北京。由于經常乘坐地鐵出行,他也漸漸關注到了人們在地鐵上的種種舉止神態(tài),用小巧的數(shù)碼卡片機拍下了北京、南京、上海、廣州、深圳、香港等城市中的“地鐵生態(tài)”,記錄下另一種交通工具中流動著的時代印記。
為了隨時抓拍到生活中的精彩瞬間,王福春隨身攜帶一臺卡片機,“出門忘帶手機沒事,沒帶相機,我是一定要回去取的,有些場景就是不經意間出現(xiàn)在眼前的,錯過就沒有了。”說到此處,王福春順手從左邊褲兜中取出了一只小巧的相機。
在王福春看來,拍攝火車,已經成為了自己的一種使命:“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藝術卻能永遠流傳下去?;疖嚺臄z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絕不能斷檔?!?/p>
如今,已經75歲的王福春,依然忙碌地穿行在火車車廂中尋找拍攝靈感。每次受到邀請外出,無論目的地是哪里,王福春都會堅持乘坐火車:“不能放過一切拍火車的機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