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布情思

潘國英

“咔擦、咔擦、咔擦”的聲音，幾十年來始終清晰地回響在我的腦海里，那是姥姥織布扔梭子的聲音。

男人下地種莊稼，女人在家紡線織布，是那時農(nóng)村的生活狀態(tài)。夏天，姥姥就把紡車搬到角門外的大槐樹下，同鄰居的大姨、妗子們一起紡線。老槐樹能罩起幾間屋大的蔭涼，這里也成了我和小朋友們玩耍的樂園，我們在紡車間走來跑去。嗡、嗡、嗡的紡線聲，交織在一起，猶如一曲幸福和諧的交響樂。老槐樹下老太太、小媳婦紡線的畫面永遠(yuǎn)定格在我的腦海中。

冬天，姥姥就坐在自家的炕上紡線，我常常是聽著姥姥紡線的嗡嗡聲入眠，半夜醒來，紡線聲還是不停地在響。

我每天看著姥姥紡線，感到很好奇，我看到姥姥不在紡車前，就坐下抓著紡車軸擰兩下。紡車的轉(zhuǎn)軸不聽我使喚，線一次一次地被我拉斷，每次我坐在紡車前擰一頓，不是把錠桿軸拽歪了，就是把紡車的弦子拉偏了，姥姥先是嚷我一頓，后又修理一番。把布基紡成線穗子，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留做緯線，一部分作為經(jīng)線。經(jīng)線經(jīng)過米湯漿過才能上機(jī)。

漿線是家里的一個大事情。之前要看天氣，預(yù)備漿線所用的小米、準(zhǔn)備漿線桿子。漿線的那天，姥姥早早起來，熬一大鍋小米湯，把線拐子放到米湯鍋里反復(fù)地揉搓，再在米湯里浸泡一段時間。姥爺就在寬敞、通風(fēng)、向陽的地方，架起漿線桿子，用交叉木頭支在兩端，中間架起一根光滑的圓橫木。把線拐子撈出，穿在橫木上，用小搟面軸，穿在線拐子下面，擰線、沌線，把米漿水?dāng)Q出來，沌下粘在線上的米粒。

那時漿線，可熱鬧了。鄰居的姥姥、妗子們都來幫忙，她們邊說邊干，我在漿線桿子底下鉆來鉆去，粘了一頭的米粒，我用手捏一捏線，黏黏的，鼻子湊到線上，聞一聞，一股小米的香甜味，四十多年過去了，我現(xiàn)在依然記得那迷人的味道。漿線桿子上穿了一串的白線隨風(fēng)飄動，遠(yuǎn)看像是一縷一縷的龍須面掛在那里。姥姥、妗子們，都是滿頭的米粒，一臉的熱汗。

漿好的線，繞到木落子上，再牽線。每次牽線前，姥姥總要算了再算，稱量線的重量，織多少尺布，布幅多么寬，姥姥不識字，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法子算出來的。把纏滿線的木落子靠墻擺成一排，上面拉一根鐵絲，鐵絲上套著很多的鐵環(huán)，每個木落子的線穿過鐵環(huán)，把所有的木落子的線通過鐵環(huán)抓在一起。牽著線來回地走，往定好的木橛子上掛，木橛子兩邊各坐著一人，負(fù)責(zé)接線掛線。我搶著坐在一頭等著掛線，姥姥把線交到我的手里，特地告訴我別翻手直接掛上，白白的線一道一道地掛滿了木橛子。最后，線從木橛子上摘下來，纏成一個大線團(tuán)。開始遞綜，把線一根一根地穿入綜中，通過兩片綜，把經(jīng)線分兩層。刷線，用刷子把線刷開，線繞到盛子上，最后的環(huán)節(jié)是闖杼。盛子固定到織布機(jī)的軸上，把綜吊起，把杼固定到織布機(jī)上吊起拴好，從杼中引出的經(jīng)線固定在布軸上就是拴布，可以開始織布了。

緯線，把紡好的線穗子用竹棍繞成長形的穗子，長長的像黃瓜，把長線穗子浸濕，放到梭子里面，線頭從梭子底下的小孔拉出。姥姥坐上織布機(jī)，用手拉杼沌一沌，感覺一下整個織布機(jī)是否平衡，拉桿和踏板是否和諧，然后兩只腳踩著踏板，一上一下，兩片綜上下滑動，經(jīng)線張開了口，一手向前推杼，一手從一邊穿梭子，梭子帶著緯線穿過經(jīng)線，手拉杼往后一磕，經(jīng)緯交織在一起。兩腳有節(jié)奏地踩踏板，經(jīng)線一上一下，緯線穿來穿去，手拉杼一前一后，梭子左右飛來飛去，經(jīng)緯交織，布出現(xiàn)了。伴隨著咔嚓、咔嚓、咔嚓聲，姥姥前后推拉的美妙的姿態(tài)，我喜歡得不得了。有時，我小猴子似的爬上姥姥的后背，跟著她織布的節(jié)奏晃來晃去，感覺很美。

姥姥去做飯了，離開了織布機(jī)，我瞅著姥姥看不見，就爬上織布機(jī)，扔幾下梭子，不是扔過了掉在地下，就是勁小了扔不過去，不小心還會戳斷幾根線，嚇得我跳下織布機(jī)就跑，姥姥顛著小腳追我。追不上了，姥姥一邊嘴里念叨著，一邊仔細(xì)地檢查：“哎呀！這孩子就是添亂，看看給弄斷了兩根線。”

一天，姥姥織布，我在旁邊看。我說：“姥姥渴了吧，我給你倒碗水。”我從碗架子上拿了碗，給姥姥倒了一碗白開水端給她。姥姥喝著水，趁她高興，我說：“姥姥我想跟你學(xué)織布，學(xué)會了替你織?！崩牙颜f：“你這么小就學(xué)了，何時織到頭??！”我說：“不小了，明年我就九歲了?！?/p>

姥姥不忙的時候，就一邊給我示范，一邊講解。我按照姥姥教授的方法，一梭一梭地扔，慢慢地竟然織出一寸多長的布，看著自己織出的布，我高興極了。有空我就爬上織布機(jī)織上幾下，咔擦、咔擦、咔擦的節(jié)奏讓我著迷。雖然我沒有織出多少布，但我對織布有了一些感覺。

我跟著姥姥在一起的幾年中，目睹了從棉花到紡線，再到織布，這個完整的過程，學(xué)會了紡線、漿線、牽線、遞綜、闖杼、盛子上機(jī)和織布等技能，使我獲得了實實在在的生活體驗，練就了循序漸進(jìn)的做事態(tài)度，真正懂得了“一粥一飯當(dāng)思來之不易，一絲一縷恒念物力維艱”的意義。

那“咔嚓、咔嚓、咔嚓”的織布聲，成了我永遠(yuǎn)不能忘懷的童年的歌謠。

責(zé)任編輯：李 梅

插圖選自《人物動物圖案》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