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飄飄，青春不老

張牧笛

黃昏有著極多的故事，但我總不忘高三頭一天的黃昏，教室被搬上了頂樓，任九萬里風云腳下生，安于聾聵，六根清凈。地理老師在講季風洋流，大家或倦或伸著脖子凝神聽，我細細打量著教室里的每一個人，他們都是真正的高三學生，看上去都不認識了，就是最最要好的大熊、柚子、三三，這會兒也一并不相識了。我對著日頭不免有些為難起來，不能跑到日頭底下胡鬧一場，這一天，究竟要它過得快些還是慢些呢？

窗外總是那幾棵樹，不多，也不出奇，甚至一點活力都沒有，像是誰棄在那里的粗布衣。鳥群從云天一過，窮目不見其影，亦不聞其聲，這情景很像是電影里的鏡頭一閃，然后打出若干年后的字樣，這真是個感覺連地球都很冷清的時候，一夢初醒，幾乎忘了自己坐在哪里，更不知坐了多久。只有這斜陽是看不厭的，想那嵇康的顧日影而彈琴，是否就是在這樣的黃昏，云霞滾滾，山河巍峨，而他此刻必正坐在云端，倚著一徑的橘紅，彈奏千古絕唱《廣陵散》，伴我和朋友笑著在同一片藍天下。

八點半下晚課，兩排街燈的光影涓涓白白流得遍地，我和大熊走在中山路上，邊走邊唱《別看我是一只羊》，惹得行人紛紛回頭，也不管。路口有一家賣冰糖葫蘆的，我們是?？停笮芟矚g傳統(tǒng)的山里紅，我則十余種換著樣吃，一回是山楂嵌糯米，一回是橘子串，再一回是山藥豆。月亮蹲在屋頂，旁邊的楊樹梢上，閃爍著當晚的第一顆星星，這使我想到安房直子，我們是兩只饞嘴的狐貍，那該是個美麗的故事，是個白雪茫茫冬天的開始。

沒有晚課的時候，也不急著回家，總要和大熊在廣場的夕陽下站一站。有人打拳，我們看打拳；有人放風箏，我們看風箏；甚至于路邊吵架的人，我們也要圍觀，看雙方如何對罵，因為什么，結(jié)果又是什么，這些在我的眼中、耳中都非?？蓯酆陀腥?。更有趣的是，若遇見一個潑辣的女子，心里總不自覺地要拿她和虎妞比一比；男的呢，多半要把他看成韋小寶。誰更惡俗更毒舌也無關(guān)緊要，吵架吵到一定境界，已經(jīng)不免叫人啼笑皆非了。所以，君子無所爭固然有雅量，但果真如此的話，日常的生活該多沒有味兒??！

一回和三三逃課，在太陽底下迎風騎著車，覺得就這么騎吧，騎上一輩子。騎著騎著下雨了，天卻是晴的，大太陽大雨點，便連江山都驚了。然后，半邊天是紅的，街頭巷尾都給映照了，馬路也給雨洗得晶亮，水溝處且有漣漪，木蘭舟中，該有李白扣舷而歌：“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庇晏欤请x別，亦是旅人想家的日子吧。

高三的頭場雪，下在11月，下了整整一天，如《水滸傳》里寫的：“正是嚴冬天氣，彤云密布，朔風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币幌氲窖┑乩锪譀_迤邐而行的樣子，便更覺出雪的氣勢，好像從前的日子全不算數(shù)，今天才是一個像樣的日子。又想起《千字文》的開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實在是聲調(diào)悅耳，興味盎然。王羲之在《蘭亭集序》里也有“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的句子。我覺得人生最關(guān)鍵的教育是啟蒙時期，我總以為讀著這般宇宙格局的文字長大的孩子，和浸在低幼動畫片里長大的孩子，從氣度上便要相差很多，日后做學問，也是心存詩意的人要勝上一籌，因為真正的學問一定有美和大義在里頭。

午間下樓打雪仗，雪球“砰砰”地敲到人心里頭去了，還夾著亮亮的口哨聲和《水手》的歌聲。好久沒這么年輕過了，頂蒼天而蹴白日，想要這樣要那樣，真正是一個少年狂！瞧啊，前后左右全是雪的兵，銀馬“嗒嗒”響，銀河步步近。天那邊該是納尼亞王國吧，白女巫的城堡，胖胖的小妖駕著雪橇，鈴兒“叮叮當當”地響，小妖“噼噼啪啪”揮著鞭子，雪向雪橇的四周飛濺，風有多高，它們就有多高……然而上課鈴響了，好不開心！

幾場雪過后是冬至，這天的風聲頗為可觀，忽而升到最尖的高音，忽而降到最沉的低音，好比程咬金弄把板斧在外面揮著，非常驚人，所以一整天大家都不安分，像是要臨風一飛的大鵬鳥，抑或是在日月山川里的游俠。自習課上人心更是浮躁，不知誰帶頭唱起了《海闊天空》，瞬間感染了全班同學，結(jié)果一班人被罰跑圈，男生圍教學樓跑三圈，女生跑兩圈。跑著跑著大伙兒竟無來由地笑起來，大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高三學生瘋起來也有些可怕吧。

高三飽受考試的威脅，月考、聯(lián)考、統(tǒng)考、模擬考，搞得人疲憊不堪，一緊張起來就暴躁得跟獅子一樣。于是很多時候，大家故意大聲地說話，好像一大聲說話人就能活過來了，且顯著活得有聲有色的樣子。雖然說的話無關(guān)緊要，但倘若沒辦法自由地去做某些事，自由地說一說總也是好的。不說話的時候便吃東西，也并非饞，是真覺得肚子里空，重壓之下，人的食欲也充滿殺機，顯示出從未有過的、近乎夸張的旺盛。然而逮著什么吃什么，特別是不搭界的東西混在一起吃最傷味覺，到頭來嚼什么都沒滋味，咽什么都噎得慌，吃也成了一件很辛苦的事。即便吃著不香，吃總比不吃劃算，所以幾乎每個桌面上都擱著吃的，或酸奶，或話梅，或整包的薯片，一吃就是脆脆的一片響聲。柚子最近迷上了不二家的奶糖，一天不知要吃多少塊，吃得牙也倒了，舌頭也木了，每每張開嘴叫我看，總叫我想起《史記》里的張儀謂其妻：“視吾舌尚在否？”晚課前的最后一堂課，人幾乎要餓昏了，滿腦子想的都是晚飯要吃韭菜合子還是小籠包，要不跑遠些到砂鍋居吃牛肉砂鍋也行，國際部的蓋澆飯、豆腐湯也好久沒吃了，紙條飛來飛去，寫的也全是吃的名目。一下課，一伙兒就殺到火鍋店，一張圓桌被坐滿，“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我們是在隆中吧，定下天下大計。忽而一念回轉(zhuǎn)，想這些年一起瘋的人，這些花，終要滿滿地開，若開到天涯海角，縱騎著快馬，也無處追尋，頓時有點憂傷，但此刻我的心卻是滿滿的。

陰天總較晴日更有味道。有時聽聽課，瞧瞧窗外的小花園，想著該有一枝杏花伸到墻外，演一出墻頭馬上、才子佳人的悲喜劇。倘若再有一場清雨，泠泠在目、在耳、在衣，古色古香，總叫我想起《警世通言》里白娘子和許仙的邂逅。綿綿雨中，許仙走出四圣觀搭了張阿公的船，搖不上數(shù)丈水面，只見岸上有一頭戴孝頭髻、烏云畔插著些素釵、穿一領(lǐng)白絹衫兒、下穿一條細麻布裙的婦人叫道：“公公，搭船則個！”——多么有意味的畫面，我呢，約莫要到水的那一方去了。

此刻，教室里也是陰陰涼涼，好比神仙洞府，哪里還道得出半分甘苦，這會兒若有故事發(fā)生，也便是洞中一日，世上千年。陰雨天適宜背背《詩經(jīng)》——“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饑載渴。我心傷悲，莫知我哀?！笔枪湃说那逑已抛啵彩墙袷赖乃h山長，便連那嚶嚶的誦讀聲，亦是茫茫的一片白，“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我們趴在走廊上的紅欄桿賞雨，雨落在睫毛上，是很多很多的彩虹。如果地球停止轉(zhuǎn)動，我想我只要這般站在雨中，站在天空下，連同星星和月亮，連同無數(shù)世紀的風一起，長眠于此。我不思想，也無作為。

高考的頭兩天，不消說過得特別慢。我一心盼著明天，但有今天把我和明天隔離著，我是無法跳過去的。陽光像每一個日子一樣那么亮，叫人手足無措，這種好天氣該好好瘋一瘋的，要不叫上小伙伴到街上閑逛，要不坐在柳蔭里唱五月天的歌，總該有些美麗的事情的，結(jié)果卻只能窩在家里溫習，語文也好，英語也好，橫豎都一樣，全是多得無處可看，翻開歷史書，一見到國號、字號、祖先的生辰八字就要愁，總覺得兩千年來的那些事兒，我沒認真學得幾件，年表背了就忘，一個朝代的人搬去另一個朝代也是常有的事，想必像我這樣糊涂的后人，要讓秦始皇氣死了，唐太宗一定也不開心。

把天下事全想了一遍，星星的長髯才垂下來，滿天都是秋色，卻偏偏無詩，空對了一輪漢唐的月亮。這會兒可要再發(fā)誓嗎？……不了，我雖與這數(shù)百萬人的劫日共過生死，但萬事到頭來，終會搖落，歸于歷史，還于天地，我們從來都追不上已經(jīng)逝去的青春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