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堅
我在火車上哭到睡著?;叵肫鹦r候,每次生病,爺爺都會叮囑爸爸去給我買一碗熱餛飩。
我小時候家里并沒有外出吃飯的習慣,絕大部分食物都自己做,只有幾樣從外面買的,我至今印象深刻:其一是萬年青餅干,不像現(xiàn)在,餅干的花樣繁多,那時候只有萬年青,是專門為爺爺準備的,但我早餐時喝熱牛奶,他總會遞過來兩塊兒給我。其二是酒釀,那時候賣酒釀的人挑著擔子走街串巷,我們買的時候拿搪瓷杯盛,主要用來做酒釀圓子羹,但爺爺會先挖兩勺,直接給我。
當時家里四個孩子,除了我,還有一個表哥、一個堂弟和一個表弟,大家都說老人家有點重男輕女,但我不覺得,我覺得爺爺最寵我。
第三種是餛飩。但餛飩只在我生病的時候才出現(xiàn)。每次發(fā)燒都是半夜里,早上爺爺就會讓爸爸去買一碗熱餛飩。大概是覺得生病時應該吃點軟的、有滋味的東西吧。但你知道的,人在發(fā)燒的時候吃什么都不舒服。所以長大以后,我對餛飩一直沒什么興趣。
直到今年年初,我的爺爺突然過世。說是“突然”,其實心里也有準備。爺爺92歲了,自從60歲那年做了腦部腫瘤切除手術(shù),之后身體都弱,后來又患過中風。人的生命力就是這樣逐漸衰退的,但人的生命力也可以很頑強。
爺爺中風過后,我去看他,他獨自一人坐在房間里,沒什么聲響。我走進去坐在旁邊,他就跟我說話。說到我爸爸從前在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支邊”,他借著出差的機會去看望,都快到了,卻被邊防站攔下來。他說:“我跑了那么遠的路,就是為了看一眼自己的兒子。”說這句話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到他當年那種“我要做的事情非得做成”的勁兒。爺爺?shù)男愿衿庖恢比绱?。他最終見到了我爸爸——“見到了,我就回去了?!闭f完他揮揮左手,示意我也可以出去了。
直到吃飯的時候,他才自己走出來。中風過后,爺爺?shù)挠沂志褪共簧蟿艃海呗芬猜5艺具吷蠜]動,知道他要自己走。落座以后我看他平平穩(wěn)穩(wěn)地用左手拿起筷子。
事實上,最近幾年每到冬天我們就緊張:爺爺總是很容易生病。去年冬天倒是沒生病,但是他摔了一跤,骨折。我回去看他,他躺在病床上,伸出左手來握我的手,仍然干脆、有力,手心是暖的,握了很久都不曾松開。這是我見他的最后一面。當時本以為跟從前一樣,他會度過這個冬天,春天到了,就可以坐著輪椅出門去曬太陽。我后來想想,他那么倔強的一個人,應該是無法長久忍耐這種不能自由行動的狀態(tài)。
辦完葬禮,安排完家中的剩余事務,我獨自去火車站。那時已是黃昏,天很冷。我頭腦昏沉。在巨大的、昏暗的候車大廳里轉(zhuǎn)悠,想找杯咖啡“續(xù)命”,一時間竟找不到。轉(zhuǎn)了一大圈,猛抬頭才發(fā)現(xiàn)對面樓上有一家。終于聞到咖啡香,卻忽然覺得肚子餓。但是,看看金槍魚三明治,看看火腿蛋三明治,看看巧克力松餅……猶豫再三,踟躕半晌。最終,我在檢票前10分鐘走進隔壁的餛飩鋪子,打包一碗熱餛飩,拎著上了火車。
餛飩熱熱的,我把它們?nèi)缘袅?,餛飩湯喝到肚子里,很暖和。之前兩天一夜未睡,也幾乎沒吃東西,整個人一直緊繃著,猶如被冰凍,到那時才突然放松緩和下來。
我在火車上哭到睡著?;叵肫鹦r候,每次生病,早上爺爺都會叮囑爸爸去買一碗熱餛飩。
原載《中國女性》2018年第7期
責任編輯:李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