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原野

朱朱

公園被周圍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環(huán)抱著，像躺在搖籃里的嬰兒，靜得能聽到心跳聲。不知什么時候，風(fēng)信子花圃中長出了一根長長的藤蔓，光禿禿的，像一根沒了旗的旗桿。

“什么時候長出來的呀？”小念嘀咕著。

這個公園，她不知道來過多少次了。草坪啊、花圃啊、竹林啊，都再熟悉不過了?？墒牵龔臎]見過這樣一根藤蔓。

“要不是來撿風(fēng)箏，還發(fā)現(xiàn)不了吧？”

小念看著那根奇怪的藤蔓，看著看著就出了神，差點(diǎn)兒把自己來撿風(fēng)箏的事給忘了。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風(fēng)箏落在了花圃邊的垂柳梢上，怎么夠也夠不到。

小念四下里看看，沒有可以借助的東西。她的目光又停留在了那根藤蔓上。

“能不能攀著它上去呢？”小念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一根藤蔓，能經(jīng)得住一個人的重量嗎？

這樣想著，小念便小心翼翼地走進(jìn)了風(fēng)信子花圃，走向了那根藤蔓。

硬的！小念的手伸向藤蔓，是硬邦邦的感覺。

“果真是藤蔓嗎？”小念自言自語道，“不管它了，先取回風(fēng)箏吧！”于是，她便攀著藤蔓爬了上去。

可是，正當(dāng)她攀到藤蔓頂端、準(zhǔn)備騰出雙手去摘風(fēng)箏的時候，藤蔓卻突然劇烈地?fù)u晃了起來。

“啊——”小念閉上了眼睛，隨即尖叫了出來。

她害怕自己會被甩在風(fēng)信子花圃中，因?yàn)槟鞘撬钕矚g的紫色風(fēng)信子，一團(tuán)、一團(tuán)，像一張張輕柔的笑臉。要是把它們砸壞了……她像是在請求藤蔓，請求它不要把自己甩在風(fēng)信子花圃里。

但最終，小念還是被甩了下來。

雖然沒有感到任何疼痛，甚至還有一些軟綿綿的感覺，但小念仍不敢睜開眼睛。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把可愛的風(fēng)信子花簇砸得七零八落了，她不敢看到那種情景。

“唷——唷——”好像有聲音在叫。

“唷——唷——”

“唷——唷——”

“唷——唷——”

這種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小念感覺自己快要被淹沒了。她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是一只貓咪！不，是一群貓咪！

小念看到一雙雙像圓晶石一樣的貓咪眼睛，瞪得大大的，在看著自己。所有貓咪的嘴巴，似乎都咧到了耳根，掛著不自然的微笑。離她最近的那只，都快要把那張大大的貓臉貼到小念的臉上了。

“這……”小念不知道說些什么，她的眼睛也睜得大大的，和離她最近的那只貓咪對視著。

“這是我們的地方！”離她最近的那只貓咪，提著嗓子說道。說完，它后跨一步，臉上的微笑不見了。與此同時，它后面的那些貓咪也跟著向后跨了一步，收起了臉上的微笑。

這時，小念才看清，那只說話的貓咪真大啊，更奇怪的是，它長著一身綠色的毛，仿佛一塊行走的草皮。它身后那些貓咪的顏色就正常多了，灰的、黑的、黃的、花的、白的，和常見的貓咪沒什么兩樣。

“它應(yīng)該是它們的首領(lǐng)吧？”小念想。

這時，綠毛貓咪又向小念跨近了一步，后面的那些貓咪也跟著向前跨了一步，綠毛貓咪把小念扶了起來。

“唷——唷——”貓咪群又發(fā)出了小念最初聽到的聲音。

小念站了起來，她看到眼前竟然是一片廣袤的原野！原野上柔嫩的青草在輕風(fēng)中微微擺蕩，一些地方還不時閃著亮晶晶的光，像是雨過天晴后掛著的露珠。

“我沒有把風(fēng)信子砸壞！”看著腳下是草地而不是風(fēng)信子花圃，小念激動得真想對著原野大聲喊出來。

“我……”小念想問貓咪這是什么地方，但剛開口，就被綠毛貓咪打斷了。

“我們是被你們丟棄的貓咪！”綠毛貓咪提著嗓子說。

“??！??！”貓咪群跟著附和道。

“被丟棄的貓咪？”小念不明白它說的是什么意思。

“跟我來！”綠毛貓咪說著，邁開步子向前走去。貓咪群也邁著小碎步跟了上去。

小念也只好跟上它們。

一路上，小念看到，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只貓咪。它們有的在靜靜地睡著，有的在享受地打理著自己的毛，有的在追逐著草地上的蝴蝶?？傊?，它們的狀態(tài)看起來都頗為閑適，彌漫出一股幸福感。

“難道，我來到了貓咪王國？”小念一直在心里犯嘀咕。

就在這時，綠毛貓咪猛地停住了。走在后面的貓咪群還沒反應(yīng)過來，雖然立馬跟著剎住了腳步，卻一時難以停穩(wěn)，一個跟著一個倒在了草地上。

貓咪群發(fā)出一片雜亂的叫嚷聲。

“沒記錯的話，就是這里了！”綠毛貓咪撓著胡子，不太確定卻又很干脆地說。

小念順著它指的方向看過去，是一只小貓咪。

可是，這只小貓咪是怎樣一副樣子?。∷莸煤孟裰皇Ｏ铝艘粡埰?，身上粘滿臟污的泥球，有幾處已經(jīng)褪了毛，露出斑紅的皮膚。

小念感到一股酸澀在喉嚨里涌了起來。

“這只小貓咪為什么會這樣？”小念正要問綠毛貓咪，卻發(fā)現(xiàn)那只小貓咪脖子上系著一個臟兮兮的蝴蝶結(jié)。蝴蝶結(jié)上，還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紫色風(fēng)信子的圖案。

“這是……”小念努力搜索著自己的記憶，“不會、不會是阿朵吧？”

阿朵是小念養(yǎng)過的一只貓咪，也是她最喜歡的貓咪。那時候，她經(jīng)常把阿朵抱在懷里，給它撓癢、梳毛。小念還給它編了一個帶有紫色風(fēng)信子圖案的蝴蝶結(jié)。自己最喜歡的紫色風(fēng)信子，戴在自己最喜歡的貓咪脖子上，多漂亮??！小念上學(xué)的時候，阿朵總是守在家門口，看到她放學(xué)回來，就飛快地跑過去，撲在她懷里……后來，阿朵死了。小念把戴著紫色風(fēng)信子蝴蝶結(jié)的阿朵，連同它喝奶用的奶瓶以及最喜歡的玩具，一起埋在了公園的風(fēng)信子花圃里。據(jù)說，風(fēng)信子可以把貓咪帶往另一個世界……

“真的是阿朵！”小念確認(rèn)了自己的回憶。她發(fā)瘋般地跑過去，跑到小貓咪身邊，把它緊緊地抱在懷里，為它抹去身上的泥漬，梳理臟污的毛，不停地?fù)崦?/p>

“喵嗚……”阿朵無力地叫了一聲。

“風(fēng)信子真的把阿朵帶到了另一個世界？”小念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綠毛貓咪。

綠毛貓咪走向小念，提著嗓子說：“它不是被帶到了另一個世界，而是被你丟在了記憶里！”

“丟在了記憶里？”

“是的！”綠毛貓咪接著說道，“你們?nèi)祟悤?jīng)歷很多事情，這些經(jīng)歷都會保存在你們的記憶里。一些事情你們會時不時記起，但有些事情永遠(yuǎn)都不會再回憶了。這些事情，就被丟到了這里！”

“唷——唷——”貓咪群又跟著附和起來。

“你有多長時間沒有想起它？”綠毛貓咪指了指小念懷里的阿朵說。

“多長時間？四……三年？”小念只記得阿朵死了有好幾年了。她只是在阿朵剛死不久會想起它，慢慢地，就忘掉了它。

這時，小念才猛然意識到：其它貓咪所在的地方都是綠茵茵的草地，灑滿暖暖的陽光，還有花朵點(diǎn)綴其間。它們毛色滑亮，身體豐滿有力，一副幸福悠然之態(tài)，就連離阿朵最近的那只貓咪也是如此。為什么只有阿朵待的地方卻一片陰暗泥濘，沒有草地，沒有陽光？

綠毛貓咪像是看穿了小念的心思，在一根胡子上捋了幾下，提著嗓子說：“那些貓咪有它們主人的思念！在這里，你們的思念和回憶，會成為它們的陽光，成為它們的草地，成為它們生存的力量——只要一點(diǎn)點(diǎn)念想就可以了！而那些連一丁點(diǎn)主人念想都沒有的，就會像……”綠毛貓咪做出一副不好意思再說下去的表情，翻一下眼皮，瞟了瞟阿朵。

小念把臉緊緊地貼在阿朵身上，淚水流過她的臉，濕透了阿朵的毛發(fā)。

看著傷心的小念，綠毛貓咪顯得更加難為情了，兩只爪子無措地摩擦著，臉上掛著悲傷的表情，其它貓咪也馬上跟著露出了悲傷的表情。綠毛貓咪說：“所以嘛，我實(shí)在不忍心看到它的樣子，就把你帶到了這里！”說著，它驕傲地甩了甩它那長長的尾巴。

原來，風(fēng)信子花圃里那根奇怪的藤蔓，是綠毛貓咪的尾巴！

“唷——唷——”貓咪群發(fā)出了一片驕傲的叫聲。

小念仍在哭，哭得越來越厲害了。

綠毛貓咪不知道該怎么辦，急得轉(zhuǎn)起了圈子?！半x我們貓咪原野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還有狗的原野；離狗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還有玩具的原野……”綠毛貓咪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說這些，它嘴里叨叨著自己也不明白的話語，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猛然間，它焦急的表情變成了興奮，像是一朵巨大的花在臉上綻開了。它似乎想到了什么。

綠毛貓咪興奮地一步跨到了小念身旁，說：“那些曾經(jīng)陪伴過你們的東西，要時不時想念一下！如果你們的想念很大很大，那些失去的東西，還會回到你們身邊喲！”

“對！就是這件事，終于想起來了！”綠毛貓咪非常激動，“只要你們的想念很大很大，它們在原野上的陽光就會很充足，草地也會很美麗，它們就會成長得很快很快。然后，它們就會回到你們身邊啦！”它像是害怕又會忘記似的，一口氣說完了。

小念慢慢地抬起了頭：“真的是這樣嗎？”

“當(dāng)然是這樣！”綠毛貓咪驕傲地答道。

“?。∴?！”更加驕傲的叫聲又在貓咪群中響起來了。

這時，有了小念的愛撫，阿朵也漸漸恢復(fù)了一些力氣。它用力睜大了眼睛，看著小念說：“要偶爾……偶爾想起我哦，小念。”

“嗯！”小念用力地點(diǎn)著頭，又一股淚水涌了出來。

小念在心里暗暗發(fā)誓，回去以后，一定要加倍地、加倍地想念阿朵。然后，在思念中等著那一天——阿朵回到自己身邊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