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新
靈石縣東南20余里有高壁嶺,又名韓侯嶺、韓信嶺,地處險要,曾為山西南北交通之要隘,自漢以來就是長安太原驛道的重要節(jié)點。唐杜佑《通典·州郡九》汾州目:“靈石縣:…今縣東南有高壁嶺、雀鼠谷、汾水關(guān),皆險固之處?!薄洞笄逡唤y(tǒng)志》霍州卷山川目:“高壁嶺…新志一名韓侯嶺,在縣南二十五里,南去霍州八十里,五代時北漢于此置砦,今名高壁鋪。”嶺上有古墓,傳為漢淮陰侯韓信墓,墓前有祠曰韓侯祠、韓侯廟。清嘉慶《靈石縣志》卷之一山川目:“韓侯嶺在縣南二十里,上有韓侯廟,墓在廟后,多名人題詠?!本碇袍E目:“韓侯嶺山勢奇拔,當(dāng)南北之沖,為邑之咽喉也,本名高壁。相傳漢高祖征陳豨,于代返駐嶺上,會呂后殺侯長樂宮之鐘室,函首送帝所,遂葬焉。后人即其墓前建廟祀之,往來公卿韻士題壁甚多?!笨梢婍n侯嶺由高壁嶺演變而來,韓侯祠由韓信墓而得名。
據(jù)元集賢學(xué)士歸旸撰《重修漢淮陰侯廟記》,靈石韓侯祠始建于金明昌年間(1190-1195),元大德年間(1297-1307)曾增建修葺?;蛟诋?dāng)時世人已有韓信墓、祠真?zhèn)沃q,歸旸在文中提到:“……靈石之有廟,何也?侯所經(jīng)也,靈石者自漢適趙之道也。侯嘗王齊與楚矣,而本侯之功者,史所稱也。且言祀侯者,以其功不以其爵也。”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靈石知縣張學(xué)洙撰《重修韓侯廟記》:“……余竊見遺冢巋然而史冊無征,或者曰:侯實經(jīng)此而儲胥何地,志乘缺焉勿載,是二說焉?!魏挝囱胫?,銜恨千古,后之人思之、慕之又從而悲痛之,爰因荒冢而立廟以祀,此三代直道之遺,寧獨于靈民有異焉?而又何疑焉?”曾隨郭嵩燾出使歐洲,光緒朝又出任駐日公使的晚清外交家貴州遵義人黎庶昌光緒十三年(1887年)丁憂畢,經(jīng)四川、陜西、山西、直隸返京,行程萬余里,在靈石曾訪韓侯祠,沿途所記日記以《丁亥入都記程》為名刊刻,途徑井陘固關(guān)時也有議論:“余此行四五千里,所見古跡未有如諸葛武侯及淮陰侯之多者。自成都至五丈原,凡二千數(shù)百里,處處皆有諸葛忠武侯故跡。自棧道中之樊河、陳倉口,至井陘幾三千里,亦往往有淮陰侯故跡。想見二公經(jīng)略中原,定三秦,徇燕趙,功雖有成有不成,而其偉略英謨,冠絕古今,真令人景仰不置。”可見,靈石建韓侯廟的合理性在于高壁嶺曾是韓信建功立業(yè)所經(jīng)之地,建廟是為紀(jì)念他的功業(yè)和后人對他的景仰以及對其悲劇人生的同情而非爵位,從而亦可見民心之向背,至于墓之真假又有什么關(guān)系!
自靈石韓侯祠立,南來北往的王公貴族文人騷客不知寫下多少詩文楹聯(lián),以寄托思古之幽情。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要算下面一聯(lián):“十年成敗一知己,七尺存亡兩婦人?!边€有更濃縮的版本,減掉頭兩字成為:“成敗一知己,存亡兩婦人?!贝寺?lián)堪稱韓侯嶺第一名聯(lián),很多清人日記曾提及。
時間最早的似李燧撰《晉游日記》,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五月十七:“十七日,行三十里,至靈石縣,……又二十里,上韓侯嶺。上下各二十里,鳥道盤折,嶺上有墓,墓前有祠,祠壁題詩甚多。惟吳公逢圣,桐城人,現(xiàn)官保定司馬句云:‘十年成敗一知己,七尺存亡兩婦人。語頗新警,馀俱塵飯土羹。至某題句云: ‘何事韓侯祠尚在,一頭搖動萬人頭。真是噴飯。又二十里,住仁義鎮(zhèn)。”李燧,字東生,號青墅,直隸河間人,官浙江下沙頭場鹽課大使,著有《青墅詩稿》十卷。李燧曾任同府山西學(xué)政戈源的幕僚,故有此《晉游日記》。
曾任兩江總督的湖南人陶澍,嘉慶年間撰有《蜀輶日記》,嘉慶十五年(1810年)六月十七:“十七日:二十里,過韓侯嶺,其顛有淮陰侯墓,巋然而高。漢高帝征陳豨,自代還駐于此,適呂后函侯首至,遂葬焉。墓前有祠,石刻頗多,惟吳逢圣一聯(lián)云:‘十年成敗一知己,七尺存亡兩婦人。惜全首未稱。二十里,下嶺,尖仁義驛?!边^韓侯嶺時,陶澍也賦詩一首:“飛鳥愁難越,祠亭杳靄中。懸崖封古穴,大樹卷悲風(fēng)。并足羞諸將,推心誤乃公。漢家舊陵闕 ,搔首夕陽空?!?/p>
前面已提到的黎庶昌《丁亥入都記程》,光緒十三年(1887年)六月初六:“六月初六日,行。五里入靈石縣界,經(jīng)過逍遙嶺,十里仁義驛?!镯n侯嶺,尖。過此轍道更狹,輿夫復(fù)易軸。嶺巔有韓信墓,……墓大可畝馀,前有祠,祠內(nèi)題刻極多,惟吳逢圣‘十年成敗一知己,七尺存亡兩婦人二語,最膾炙人口?!律蕉镬`石縣?!腱`石境后, 道旁窯洞往往有高二三層者,遠(yuǎn)視絕似洋樓,殊覺別致。是日晴。途遇西藏喇嘛貢使?!?/p>
上面三位的日記有個共同的特點是只記錄一聯(lián),全詩并未收錄。萬幸的是道光年間的董醇填補了這個空白。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時任戶部主事的董醇隨祁雋藻赴四川后改道陜甘,途徑直、山、陜、甘四省,此次旅行的日記董醇以《度隴記》為名刊刻。道光二十九年十月二十八:“二十八日,……五里韓侯嶺,淮陰墓距其巔?!舯谑躺醵?,記兩律,云:‘百戰(zhàn)勛名一概刪,頭顱草葬此荒山。罪疑布越宜輕減,功比蕭曹豈妄攀。亭長八年成帝業(yè),將軍三族棄人間。項王雖死匈奴在,誰與邊城殺敵還。末署楊霖川?!啉B原來是項秦,淮陰勛業(yè)古無倫。十年成敗一知己,七尺存亡兩婦人。孤冢何如鐘室閉,荒祠應(yīng)比將臺新。簡城遙接長橋在,國士千秋結(jié)比鄰。末署吳逢圣。五里郭家溝,出祠下嶺,溝在嶺底,有汛,有天險橋,過橋,復(fù)升。八里北臺,七里仁義驛,有鎮(zhèn),四圍皆山,狀如深阱,人煙頗稀?!睆亩肌抖入]記》,我們終于可以知道這副名聯(lián)的出處,但還有個遺憾是,關(guān)于作者的信息,四位日記的主人都提及有限,對吳逢圣生平還知之甚少。
李燧《晉游日記》提到吳逢圣,桐城人,官保定司馬。查《清代官員履歷檔案全編》有吳逢圣條:“吳逢圣,安徽人,年五十三歲。由舉人選授江蘇興化縣教諭,乾隆四十五年十二月內(nèi)補授山西萬泉縣知縣,四十九年九月內(nèi)調(diào)平遙縣知縣,五十三年保薦卓異,五十五年內(nèi)用直隸保定府同知,六十二年十二月內(nèi)用福建延平府知府,嘉慶四年三月內(nèi)調(diào)福建臺灣府知府,休致。”清馬其昶撰《桐城耆舊傳》載:“吳公諱逢圣,字眉爽,乾隆二十五年舉人,至臺灣知府。獻獄如家人對話,不事鞭撲,盡得情偽。解組歸,渡海猝遇盜舟。盜窺其虛囊,相率引去。詩才雄逸,有《鐵儂詩鈔》四卷?!睋?jù)《清人室名別稱字號索引》:“吳逢圣,字眉爽,號鐵儂,桐城人?!辈槊駠度f泉縣志》政治卷之二政治下職官目:“吳逢圣,安徽桐城,舉人。(乾?。┧氖耆??!惫饩w《平遙縣志》卷之七職官志知縣目:“吳逢圣,安徽桐城縣,舉人。乾隆四十九年任?!?/p>
司馬是有清一代對同知一職的雅稱,據(jù)以上資料可知:吳逢圣,字眉爽,號鐵儂,安徽桐城人,撰有《鐵儂詩鈔》四卷。曾官江蘇、山西、直隸和福建。從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至五十五年(1790年)間在山西萬泉縣和平遙縣任知縣,時間長達九年。無論從姓名、籍貫、科舉功名、任職時間,完全可以坐實此吳逢圣一定是韓侯嶺第一名聯(lián)的作者無疑,該詩應(yīng)該是作者在晉任職期間的作品,確切年代極有可能是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作者由萬泉縣轉(zhuǎn)任平遙縣路經(jīng)韓侯嶺時所作。
此外《度隴記》中提到署名楊霖川七律的頸聯(lián):“亭長八年成帝業(yè),將軍三族棄人間。”知名度也頗高。查光緒《平遙縣志》卷之七職官志知縣目:“楊霖川,湖北武昌縣,進士。嘉慶二十四年任?!钡拦狻蛾柷h志》卷四職官表知縣目:“楊霖川,湖北武昌,進士,由忻州升朔平府調(diào)太原府(道光三年)?!壁w祿祥《中國美術(shù)家大辭典》:“楊霖川,清代書法家,湖北武昌人,嘉慶二十二年(1817年)丁丑科進士。以書法見長?!薄肚迦耸颐麆e稱字號索引》:“楊霖川,字仲濟,武昌人,室名:金陰書屋。”
從目前所能收集到的資料看,無論作者姓名、作者文學(xué)功底、大致創(chuàng)作時間,幾乎都可以證明“亭長八年成帝業(yè),將軍三族棄人間。”一聯(lián)出自曾任平遙、陽曲知縣的楊霖川之手。只是尚缺乏直接證據(jù)。
楊霖川,字仲濟,湖北武昌人,嘉慶二十二年(1817年)丁丑科進士。嘉慶二十四(1819年)年至道光元年(1821年)任平遙知縣,道光元年(1821年)至道光三年(1823年)任職朔平府,道光三年(1823年)至道光四年(1824年)任陽曲知縣。據(jù)光緒十一年(1885年)《武昌縣志》卷十《藝文》,楊霖川撰有《金陰書屋詩文集》。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 ,任平遙知縣的楊霖川在平遙文廟重建書院,取名古陶書院(后復(fù)名超山書院),蓋平遙為古陶唐之遺墟也。從楊霖川在山西的經(jīng)歷看,韓侯嶺題詩很可能寫于嘉慶二十四(1819年)年至道光元年(1821年),在平遙任職期間。
有趣的是,韓侯嶺上被后世文人激賞的兩副楹聯(lián),在靈石當(dāng)?shù)厮坪醪⒉惶貏e受歡迎。嘉慶、民國以及1992年版《靈石縣志》均未收錄。嘉慶、民國《靈石縣志》所收韓侯嶺楹聯(lián)只有署名王志湉的一副:“氣蓋世,力拔山,因公束手;歌大風(fēng),思猛士,為子傷懷?!?/p>
王志湉,字千波,陜西華州人,善詩賦。其弟王志瀜嘉慶十四年(1809年)至二十二年(1817年)任靈石知縣,期間主持纂修嘉慶《靈石縣志》。靈石夏門鎮(zhèn)百尺樓下,汾水之濱峭壁上石匾“夏門春曉”即王志瀜所題。
清初杰出文學(xué)家、詩人漁洋山人王士禎,順治十五年(1658年)進士,官至刑部尚書。康熙十一年(1672年)六月奉命典四川鄉(xiāng)試,七月出發(fā),《蜀道驛程記》是其沿途日記。七月十六日:“十六日:發(fā)靈石,路犖確去汾水漸遠(yuǎn)。二十里登韓侯嶺,祠在山巔,墓在祠后,壁間詩版甚多。以沁水常倫為冠,書亦有晉人風(fēng)氣。午,次仁義驛,有韓苑洛先生小詞,自跋云:‘淮陰欲吊興遲遲,已有原忠壁上詩。黃鶴樓前無李白,西風(fēng)惆悵寫新詩。頗有致。友人董御史玉虬(文驥)題韓侯祠句云:‘春雨王孫草,靈風(fēng)古木叢予最擊賞之。可與常詩匹敵也。暮抵霍州?!边^韓侯嶺王士禎以《韓侯嶺題壁》為題,寫過一首五律:“烏喙那堪共,良弓久自藏。一軍驚大將,千古痛真王。勢已歸諸呂,何勞守四方。世家誰載筆,讀史淚沾裳?!?/p>
王士禎以詩名世又是詩論“神韻說”倡導(dǎo)者,他從神韻說的要求出發(fā),特別強調(diào)詩的沖淡、超逸和含蓄,所以李、杜、白都不入他的法眼。常倫詩能被他譽為韓侯嶺題詩之冠實屬不易。雖然王士禎日記并未抄錄常詩,但查找此詩不難。常詩也是一首五律,詩題為《和王公濟過韓侯嶺》:“漢代推神武,將軍第一人。禍奇緣躡足,功大不容身。帶礪山河在,丹青祠廟新。長陵一抔土,寂寞亦三秦?!?/p>
常倫,字明卿,號樓居子,沁水縣端氏鎮(zhèn)西樊莊人。明正德六年(1511年)20歲中進士,那一年的狀元是四川人、明代三大才子之首的楊慎(升庵)。所以常倫和楊慎是同年。常倫善騎射好飲酒,喜詩詞賦,散曲尤為特長。生性浪漫,放蕩不羈,34歲墜水而亡。他的兩位朋友兼同年,一位即韓侯嶺詩題中的王公濟(名溱字公濟號玉溪子),為他料理了后事。另一位南大吉(字元善號瑞泉),為他刊刻了兩部選集:《常評事集》(四卷)和《常評事寫情集》(兩卷)。明代文學(xué)家史學(xué)家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六中比較詳細(xì)地記錄了常倫的生平事跡:“常明卿多力善射,…常引滿沾醉,竟馳去弗顧。又時遇倡家宿,至日高舂徐起,或參會不及,長吏訶之,敖然曰:‘故賤時過從胡姬飲,不欲居薄耳。竟用考調(diào)判陳州,庭詈御史,以法罷歸,益縱酒自放。居恆從歌伎酒間度新聲,悲壯艷麗,稱其為人。又好彭老御內(nèi)術(shù),自謂得之,神仙可立致。一日省墓,從外舅滕洗馬飲,大醉,衣紅,腰雙刀,馳馬塵絕,從者不及前。渡水,馬顧見水中影,驚蹶墮水,刃出於腹,潰腸死,年僅三十四。平陽守王溱其故人,為收葬之。常有詩吊韓信曰:‘漢代稱靈武,將軍第一人。禍奇緣躡足,功大不謀身。帶礪山河在,丹青祠廟新。長陵一抔土,寂寞亦三秦。至今為中原豪俠之冠?!狈旁诂F(xiàn)在看,常倫也是個問題青年。王世貞引常詩個別字與后世流行版本不同,對常詩評價頗高。
有明一代名臣于謙曾巡撫山西,曾作《過韓侯祠》七律一首:“躡足危機肇子房,將軍不解避鋒芒。成功自合歸真主,守土何須乞假王。漢帝規(guī)模應(yīng)豁達,蒯生籌策豈忠良。荒墳埋骨腰山路,駐馬令人一嘆傷?!逼鋵嵱谥t本人何曾懂得避鋒芒之理?否則也不會引來殺身之禍。
戊戌七月初十,筆者從仁義登韓侯嶺,拜謁韓侯墓,上得嶺來才知高壁村幾年前因采煤地面沉降已整村搬遷,嶺上惟遺荒冢。墓前殘存的韓侯祠空空如也,曾經(jīng)滿壁的歷代詩文已化作過眼云煙,獨愴南北過客之心。只能在故紙堆中翻檢,以其重建筆者心中的人文韓侯嶺。
上距淮陰侯被誅二千二百一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