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朱又可
發(fā)自布達佩斯
詩人楊煉似乎永遠樂觀、不羈,溢出真誠的笑,似乎有無盡的精力。正如他說:“我每到機場、火車站,雖不乏漂泊的蒼涼,同時更有興奮,因為馬背上的民族,眼睛永遠盯著更遠的一條地平線。你向前,地平線也向遠處推移?!?/p>
楊煉有四分之一蒙古族血統(tǒng),他祖母是第一代可以和漢族通婚的滿蒙人。他形容,祖母家那種蒙古性格“可以叫淳樸,也可以叫不懂事兒”。票號要倒閉,派人送回去兩大車銀子,被她父親以家里放不下為由趕走,銀子也不知所終。她家后來“敗落得很慘”。
楊煉的曾祖父從清朝宮廷畫家溥雪齋手里買來老宅,院里的太湖石由圓明園廢墟搬來,假山、回廊,金絲楠木雕的格柵,“漂亮極了”。曾祖父后來經(jīng)營了北京內(nèi)城第一個現(xiàn)代戲園子吉祥戲院,梅蘭芳就是從吉祥唱出來的。他本來對楊煉的父親寄予厚望,想讓他將來傳承家業(yè)。沒想到少東家“是一個天生的理想主義者,痛恨做買賣,后來干脆投奔了共產(chǎn)黨”。楊煉說,96歲的父親至今對京劇往事如數(shù)家珍。
楊煉的父母1949年后被派到瑞士的大使館工作。他出生于伯爾尼,但不到一歲就在搖籃里隨父母回到北京。1978年,楊煉跟北島、芒克等人的《今天》雜志結(jié)識,后來成為“今天文學研究會”七理事之一。1988年他跨出國門,開始30年的環(huán)球漂泊,從此和各國詩人一樣,“詩歌是我們唯一的母語”。
“不管我人在哪兒,我的中文創(chuàng)作就是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根。不管面對誰,只要我說中文,這就是一個中國的標志。”楊煉說,“我心理上從不悲悲戚戚,而是充滿積極、光明正大甚至驕傲的感覺?!彼偸菑臍v史轉(zhuǎn)型的視野看待中國當下現(xiàn)實,在他的反思中,插隊的北京黃土南店,黃土高原上的半坡遺址,一直到他漂泊的藍色大海,其實都是一個“同心圓”。
楊煉總能找到當下可為的“小事”:他創(chuàng)意舉辦了北京文藝網(wǎng)國際華文詩歌節(jié),鹿特丹與北京同步的網(wǎng)上詩歌節(jié),推動農(nóng)民工詩歌,參與編輯出版大部頭英譯當代中文詩選《玉梯》。
這些年,楊煉活躍在世界詩壇,屢屢獲獎。2018年,他獲得有“詩歌的諾貝爾獎”之稱的“雅努斯·潘諾尼烏斯國際詩歌大獎”,躋身于菲林蓋蒂、阿多尼斯、博納富瓦和亞當·扎加耶夫斯基等當代最重要的詩人之列,是獲獎的第一位中文詩人。
“楊煉的詩歌跨越了中國大陸、臺灣和海外空間,以及古代和當代中文詩歌的時間,彰顯出‘天才與激情貫穿了這些詩歌的‘超越時間的生活。”2018年9月15日,楊煉在古城佩奇從身兼匈牙利總理首席文化顧問、評委會主席的蘇契·蓋佐和匈牙利文化部長彼得·費凱迪手中接受獎座和獲獎證書。
“今天的詩歌,是個體詩學的時代。深度,同時衡量著人與詩的個性。詩歌沉潛在海底,漆黑、冷靜地審視著風波險惡的世界?!睏顭捲谝浴兑恢缓:窞轭}的受獎演說中講道。
赴匈牙利期間,南方周末記者記錄下了與楊煉的“多瑙河十日談”。
“六七千年的時間, 被一句‘老規(guī)矩 就抹平了”
南方周末:你的組詩《諾日朗》的創(chuàng)作背景是怎樣的?
楊煉:1980年,我第一次漫游大西北,先到蘭州,又沿著河西走廊一直跑到敦煌。那次旅行,我在筆記本上記的一兩百個詩題,后來濃縮成《半坡》《敦煌》兩個大組詩。稍后,我又有機會去九寨溝。那里有一片森林像剛剛遭到轟炸,倒下的林木呈爆炸狀,東倒西歪,四射散開,像一片廢墟,帶著強烈的命運感。我記了一大堆筆記,后來很多用進了《諾日朗》。
之后回成都,到重慶,坐船下三峽,經(jīng)過秭歸時我專門去造訪屈原故居。秭歸文化館里,有一位研究民間音樂的人,給我介紹了秭歸地區(qū)葬禮的形式,當?shù)亟兴袄先斯摹?。老人去世以后,不用任何其他樂器,只沿街敲幾十面大鼓,打出不同的?jié)奏,走一段停下來唱一段。有領(lǐng)唱有合唱,有宣敘性地歌唱死者生平等等,這就是后來我用在《諾日朗》第五段《午夜的慶典》里的那個儀式。那個葬禮儀式,也許是一路從屈原時代傳下來的?
回到北京寫完《半坡》和《敦煌》,諾日朗的形象很自然地涌入我的腦海。它緊扣著我的人生經(jīng)驗??嚯y再多,也都是對人類精神的啟示。可以說《諾日朗》如有神助,自然而然地獲得了某種宗教性,《半坡》《敦煌》《諾日朗》層層輪回,構(gòu)成了整體。和社會性相比,這組詩的詩學含義重要得多。
南方周末:雖然你主要住在大城市,但你很早就離開它,到民間尋找你感受和表達的內(nèi)涵。
楊煉:對。我插隊的幾年經(jīng)驗,啟蒙了我對人生、對中國的認識。中國的問題,更有歷史和文化的深度。我走出城市,就要掙脫局限性,到偏遠之處、鄉(xiāng)野之間,到民間,汲取大自然的原始生命力,這恰是一種反叛。
我插隊的村子名叫黃土南店,就在北京北郊西三旗、回龍觀。這個名字很有象征性,就像中國黃土文化的諢名,直接定位在它的核心點上。我寫插隊記憶的長篇散文題為《骨灰甕》。十余年前我回到黃土南店,發(fā)現(xiàn)村子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宅基地都賣給房地產(chǎn)商了。它變成了一個別墅小區(qū),我住過的知青小屋,跟女朋友談戀愛的池塘,黃土路、場院、大槐樹……統(tǒng)統(tǒng)被埋在了灰暗的水泥板之下。這塊水泥板,對我來說就是一只骨灰甕。
我母親真正的骨灰甕,她1976年去世后一直保存在我的“鬼府”房間里。后來我在外漂流,竟然被偷走了。大概有人進屋后找不到值錢的東西,只有這只盒子看上去還不錯,估計他打開會嚇一大跳。所以我寫道:我母親的死,丟了。
1980年,我到西安半坡遺址去玩,六千年前的遺址。我一邊走一邊讀導(dǎo)游小冊子,忽然一行字跳入眼簾:墓地在村莊北邊,所有被埋葬的成年人,頭都朝西。我耳邊像炸了一顆炸彈!六七千年的時間,被一句“老規(guī)矩”就抹平了!我一直強調(diào)中國歷史和文化的深度,這就是活生生的經(jīng)驗。
南方周末:你跟《今天》那些詩人,包括顧城接觸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楊煉:我第一次是跟顧城摸著黑,冒著小雨夜訪《今天》編輯部。地址印在《今天》上:東四十四條76號。我們找到那個小破磚門樓,心懷忐忑地一推門,門開著,里邊沒人,再一叫,轉(zhuǎn)出一個英俊青年,說我是芒克。顧城像見到大師似的,趕緊掏出一卷詩請教,老芒克煞有介事地給顧城指點了一下:這個句子好,那個句子不行等等。說了一會兒大家餓了,就問有吃的沒有。當時芒克的女朋友是毛毛,說只有面條。于是面條下鍋,呼嚕呼嚕一吃,也沒有大師了,全成了朋友。后來才知道,《今天》從來只有面條。
哪個中國詩人聽到大雁的叫聲,不會喚起鄉(xiāng)愁?
南方周末:你說“同心圓”,就是把整個世界的經(jīng)驗和中國合為一體,它不構(gòu)成一種分裂和矛盾嗎?
楊煉:我常被問到:你出國前后的作品是不是有很大的改變?我的回答很清晰:沒有。更準確地說,是國際經(jīng)驗印證了我在中國的經(jīng)驗和思考。我們出國以后,經(jīng)歷了很多外在變化,住過到處漏雨的破屋,也住過漂亮的大房子,日子越過越好。但同時整個世界也在急速變化,出國時還在“冷戰(zhàn)”中,而后全球化、商業(yè)化接踵而至,簡直沒有一秒鐘停歇,也對每個人和每個文化提出了深刻問題。
我出國后完成的第一部短詩集題為《無人稱》,詩句比以前變得大大鋒利,就像我要拼命伸手去抓那陌生的、抓不住的現(xiàn)實。1993年在澳大利亞悉尼,我寫出《大海停止之處》組詩,這是在國外第一次恢復(fù)使用大結(jié)構(gòu),來處理某種較為完整的漂泊經(jīng)驗。我要用這組詩“創(chuàng)造出”一種思想縱深:既把握現(xiàn)實的悲劇性,又凝聚起強烈的精神能量。這組詩的結(jié)尾一行,“這是從岸邊眺望自己出海之處”,請想象我站在海邊的懸崖上,看著自己乘著一條小船,出海和遠去。這里內(nèi)涵著,所有外在漂泊,其實都是內(nèi)心旅程的一部分。這個句子一落到紙上,我就明白了,現(xiàn)在我可以繼續(xù)寫下去。
那之后,我開始動筆寫長詩《同心圓》,用一個同心圓思維,涵括中國、外國、自我、他人、中文、外語、當下、歷史,乃至無限的時空等等。《同心圓》的圓心,仍然可以回溯當年屈原在《天問》中設(shè)定的詩人形象:一個永遠的提問者。我必須在每一部作品中提出更深的問題。
南方周末:你有一部短詩集叫《李河谷的詩》,“李河谷”是什么?
楊煉:李河谷,英文是Lee Valley,那是倫敦北部的一條河流。薩克森人占領(lǐng)英國的時候,它曾是兩個薩克森王國之間的一條國界。李河谷流入泰晤士河的地方,建成了2012年倫敦奧運會的奧林匹克公園。我家附近,走路十來分鐘,就是屬于李河谷的一片原始沼澤保留地。我經(jīng)常到那里去散步。那里保留了倫敦建立城市之前的樣子,有各種野生植物,大片大片的蘆葦,也有無數(shù)野生動物像鴨子、天鵝、大雁等等,甚至夏夜我睡在床上,能聽到遠處大雁的雁鳴。哪個中國詩人聽到大雁的叫聲,不會喚起鄉(xiāng)愁?我給《李河谷的詩》寫了一篇序言,叫《雁對我說》。
大概搬到倫敦四五年之后,房子買下來了。11月的一個傍晚,我站在廚房里,眺望后面的一片蘋果園。倫敦深秋的暮色中,我的眼睛像不自覺地尋找著什么。我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是在找那根橫枝上,每年都掛著的最后一只蘋果。果然,蘋果就掛在那兒。
我當時心頭一震。倫敦在我住了四年后,已經(jīng)站出了我的環(huán)球漂流,成了我的一種“本地”。但問題來了:我怎么可能獲得一個“外國的本地”?它不是我長大的頤和園,夏天游泳,冬天滑冰問都不用問就知道。這個倫敦本地,包含了我全部的國際經(jīng)歷,它是一種“本地中的國際”?!独詈庸鹊脑姟分?,意象極為貼近倫敦,越貼近“這個地點”,越凸顯所有地點上的漂泊。
南方周末:你什么時候感覺大海不再是異己的、外在的東西?
楊煉:作為在中國長大,連插隊都插在“黃土店”里的中國人,我對大海非常陌生。大海幾乎是一個抽象的東西,一道不可逾越的墻,碧藍無邊、高不可攀。當突然被拋到新西蘭,住在和海近在咫尺的地方,我很想寫海??墒俏迥曛茫覍懖怀鰜砘?qū)懖坏轿?,連我把手伸到海水里,還是能覺得海和我之間隔著一層。大海和我是絕緣的。
這是和我對黃土的感覺相比。在中國,我的汗水、記憶,讓黃土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或者我的身體就是大地凸起的一小塊,觸摸我就是觸摸它??蓜偝鰢?,海和我遠沒有這種深刻的關(guān)聯(lián),我不能在我里面摸到大海。
直到1993年,我又到澳大利亞的悉尼大學做訪問學者。一天,我走到悉尼外面太平洋岸邊的一個懸崖上,海浪在腳下砰砰拍擊,懸崖像船頭,不停向大海駛出。那一瞬間,“大海停止之處”這個句子沒來由地跳到我頭腦里,擊中了我。
“到底有沒有自己的 詩歌美學”
南方周末:你認為的那種詩歌的美學是什么?讀你的詩,不管是長的還是短的,都感覺它始終是一種特別飽滿的激情,你的美學追求是什么?
楊煉:“飽滿”這個感覺很對。如果用一個詞定義我對詩歌的要求,我還是喜歡用“深度”一詞。我們個人的命運,又絞纏著中國、中文的命運。我們經(jīng)歷的歷史,都埋在我們小小的軀體之內(nèi)。一個人的思想,包括了整個世界的縱深,那個深不可測、摸不到底的狀態(tài)。內(nèi)容太簡單膚淺的“詩”,配不上我們的經(jīng)歷。
詩意的深度,一定要通過語言的深度來印證,要呈現(xiàn)在創(chuàng)造性的語言之內(nèi)。詩不僅僅是“說出”什么,它必須成為語言本身。語言的、意象的創(chuàng)造力,是一個層次;此外,形式的、結(jié)構(gòu)的創(chuàng)造力,是另一個層次。還有最深的,那就是音樂性的層次。就像聽一首交響樂,我們能在大氣和想象中,重建和“把握”那件完整的作品,讓我們感到一首詩的圓滿自足。在德國柏林“超前研究中心”,有學者挑戰(zhàn)我,硬要我給詩歌一個“科學的”定義,我回去想了一夜,給出了一個說法:詩歌是一種建構(gòu)在語言音樂性上的文學形式,以此傳遞多層次的人生經(jīng)驗。
中國的七律,顯然深深植根在漢字的聲調(diào)美學上。離開了方塊字的空間視覺性,無法談對仗;離開了漢字的聲調(diào)音韻,也不能談平仄,七律、七絕這些最典型的中國古典詩歌形式,就不可能存在。并非唐朝人突然都變成了詩歌天才,唐詩的興盛,僅僅因為經(jīng)歷了上千年摸索遞進,漢語詩歌形式終于獲得了充分表達的可能性。
當代中文詩形式,仍然應(yīng)該體現(xiàn)出對漢語音樂性的深刻占有。換句話說,當代中文詩絕不該粗糙簡陋,我們還要追求精美和講究,因為我們寫的是詩!其他國家的詩歌大師中有同樣的案例,典型如愛爾蘭的葉芝,他是現(xiàn)代英詩的開山鼻祖之一,但如果你仔細讀他晚期的詩歌,會驚嘆于其形式之完整、韻腳之嚴格、語感之遒勁,堪稱古典詩歌的大師。正因為有這樣的功力,他寫任何體裁,都不失大師手筆。
更典型的例子是龐德,如果只看他的《詩章》,你可能會感到龐德失控了,像掉進了無窮無盡的語言洪流。但這是錯覺,你再讀讀他的短詩,就會被他駕馭形式的能力震驚。這首詩里,龐德借用英國獅心王理查的第一人稱,寫得滿口粗話,可詩韻、節(jié)奏、形式一絲不茍,嚴格遵照古體。余光中的翻譯也非常漂亮,他把“我”都翻譯成了“俺”,臟話連篇,卻與詩律處處暗合,這才真叫高手!
這一點上,龐德與近代中國一些老先生遙相呼應(yīng),比如我們的好友、著名翻譯家楊憲益,是一個寫舊體打油詩的高手。他的對仗有時讓我哈哈大笑,比如他敢拿“金屋藏嬌”對仗“銀翹解毒”,簡直令人拍案叫絕。這里還有諷喻,“金屋藏嬌”寫的是官員們的“小蜜”,“銀翹解毒”說官員們出國買春藥。他跟龐德有異曲同工之妙,化用最嚴格的古典形式,卻寫出極為口語的現(xiàn)代詩。
語言形式體現(xiàn)在一部作品各層次的整體結(jié)構(gòu)里。我說過,結(jié)構(gòu)是最深層次的詩意表述。例如《神曲》,通過一位詩人漫游地獄、凈界、天堂,裁判了古往今來整個人類。中國古典詩歌里,屈原是漢語大結(jié)構(gòu)詩歌空間傳統(tǒng)的第一人,很可惜也是最后一人??纯此摹短靻枴罚八旃胖?,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一路問起,從宇宙創(chuàng)始,穿越神話、歷史、現(xiàn)實,直到他自己,近兩百提問而不屑回答,這是何等的氣派和能量。
與屈原同時代的老子、莊子、孔子,包括公孫龍子們,比比皆是這樣的思想人物,他們合成了中國思想的黃金時代。但這種輝煌,隨著漢朝“獨尊儒術(shù)”的專制而熄滅了。后來中國的詩歌傳統(tǒng)雖然形式上越來越完美,但很可惜,其精神活力已經(jīng)遭到了閹割,越來越淪為漂亮而空洞的裝飾。它的生命力,沒法跟文藝復(fù)興以后的歐洲詩歌相比。只有到20世紀,這“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給了我們新的可能性,可能重新銜接上自己真正的精神資源,同時與世界精神資源相匯合。
回到我的詩歌美學,我覺得“深度”這個詞,能打通古今中外,用我的歸納就是:獨立思考為體,古今中外為用。今天世界詩壇看一個中文詩人,也還要看你到底有沒有自己的詩歌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