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
設想獨步在荒涼的夜街上一種枯寂的聲響固執(zhí)地追隨著你,如昏黃的燈光下的黑色影子,你不知該對它珍愛抑是不能忍耐了:那是你腳步的獨語。
人在孤寂時常發(fā)出奇異的語言,或是動作。動作也是語言的一種。決絕地離開了綠蒂的維特,獨步在陽光與垂柳的堤岸上,如在夢里。誘惑的彩色又激動了他做畫家的欲望,遂決心試卜他自己的命運了;他從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子,從垂柳里擲入河水中。若是能看見它的落下他就將成為一個畫家,否則不。那寂寞的一揮手使你感動嗎?你了解嗎?
我又想起了一個西晉人物,他愛驅(qū)車獨游,到車轍不通之處就痛哭而返。
絕頂?shù)歉?,誰不悲慨的一長嘯呢?是想以他的聲音填滿宇宙的寥廓嗎?等到追問時怕又只有沉默地低首了。我曾經(jīng)走進一個古代的建筑物,畫檐巨柱都爭著向我有所訴說,低小的石欄也發(fā)出聲息,像一些堅忍的深思的手指在上面呻吟,而我自己倒成了—個化石了。
或是昏黃的燈光下,放在你面前的是一冊杰出的書,你將聽見里面各個人物的獨語。溫柔的獨語,悲哀的獨語,或者狂暴的獨語。黑色的門緊閉著:一個永遠期待的靈魂死在門內(nèi),一個永遠找尋的靈魂死在門外。每一個靈魂是一個世界,沒有窗戶。而可愛的靈魂都是倔強的獨語者。
我的思想倒不是在荒野上奔馳。有一所落寞的古老的屋子,畫壁漫漶,階石上鋪著白蘚,像期待著最后的腳步:當我獨自時我就神往了。
真有這樣一個所在,或者是在夢里嗎?或者不過是兩章宿昔嗜愛的詩篇的糅合,沒有關聯(lián)的奇異的糅合;幔子半掩,地板已掃,死者的床榻上長春藤影在爬;死者的魂靈回到他熟悉的屋子里,朋友們在聚餐,嬉笑,都說著“明天明天”,無人記起“昨天”。
這是頹廢嗎?我能很美麗地想著“死”,反不能美麗地想著“生”嗎?
我何以而又太息:“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親?”是慨嘆著我被冥冥之手牽張著一個網(wǎng),“人”如一粒蜘蛛蹲伏在中央。憎固愈令彼此疏離,愛亦徒增錯誤的掛系。誰曾在自己的網(wǎng)里顧盼,跳躍,感到因冥冥之絲不足一割遂甘愿受縛的悵憮嗎?
而,何以我又太息:“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親?”是慨嘆著我被人忘記了,抑是我忘記了人呢?
“這里是你的帽子”,或者“這里是你的紗巾,我們出去走走吧”,我還能說這些慣口的句子。而我那溫和的沉默的朋友,我更記起他:他屋里有一個古怪的抽屜,精致的小信封,函著丁香花,或是不知名的扇形的葉子:像為著分我的寂寞而展示他溫柔的記憶。墻上是一張小畫片,翻過背面來,寫著“月的漁女”。
唉。我嘗自忖度:那使人類溫暖的,我不是過分的缺乏了它就是充溢了它。兩者都足以致病的。
印度王子出游,看見生老病死,遂發(fā)自度度人的宏愿。我也倒想有一樹菩提之陰,坐在下面思索一會兒。雖然我要思索的是另外一個題目。
于是,我的目光在窗上徘徊了。天色像一張陰晦的臉壓在窗前,發(fā)出令人窒息的呼吸。這就是我抑郁的緣故嗎?而又,在窗格的左角,我發(fā)現(xiàn)一個我的獨語的竊聽者了:像一個鳴蟬蛻棄的軀殼,向上蹲伏著,噤默的。噤默的,和著它—對長長的觸須,三對屈曲的瘦腿。我記起了它是我用自己的手描畫成的一個昆蟲的影子,當它遲徐地爬到我窗紙上,發(fā)出孤獨的銀樣的鳴聲,在一個過逝的有陽光的秋天里。
1934年3月2日
(選自《何其芳全集》第一卷)
【點讀】
沉思——你曾有過安靜下來的獨語嗎?何其芳的這篇散文詩,帶著讀者進行了一番自我靈魂的對話。對話中,有關于夢境與真實的思考,有生命與死亡的思辨,有理想與現(xiàn)實的碰撞,有快樂與痛苦的體驗……與此同時,何其芳也在無意中打開了沉思的維度,沉思無關時空,無關明暗,無關虛實,它只與個體的生命體驗和生命追求有關。
獨語體——這是一篇散文,原文收錄于何其芳的散文集《畫夢錄》中。作者化孤寂、迷茫、傷感的感覺于朦朧的意象組合中,形成撲朔迷離而又極富詩意的文字。例如:“昏黃的燈光”“落寞的古老的屋子”“小畫片”“昆蟲的影子”等意象穿梭在長短句混雜的文字中,更強化了作者內(nèi)心的孤獨感與荒涼感。此文敘述方式內(nèi)斂,追求意境美與藝術美,是“獨語體”散文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