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沖突與融合:評張魯鐳的小說《暗香》

郭 楠

在全球化步伐越來越快的進程中，各國人民的交往日益頻繁和多樣，文化沖突問題成為“地球村”人相處的一種常態(tài)。作家張魯鐳所生活的中朝邊界，文化沖突問題更為鮮明，更為突出。面對文化沖突，有的人采取漠視的態(tài)度，有的人則將外來文化視為洪水猛獸。那么作家們一般會怎么處理呢？張魯鐳的寫作是否又提供了另一種可能性呢？

一.交流與碰撞

1.三種文化的碰撞

張魯鐳的小說《暗香》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肖女士一家過著富足的幸福生活，最大的愛好就是吃臭豆腐，隨著家里經(jīng)濟條件的改善，肖女士打算從喝咖啡開始用西式生活方式提高一家人的文化品味，并想辦法把臭豆腐保護起來，讓它變成一種私密的暗香；同時，深受韓流文化影響的方球開始戀愛了,對方是一個朝鮮族女孩,為了愛情，方球也愛大醬湯。自此，由臭豆腐、咖啡、大醬湯帶來的關(guān)于不同文化理念之間的矛盾開始打破一家人的平靜生活。

故事圍繞肖女士、方球和吉順三個主要人物展開。小說的矛盾始于肖女士的兒子方球開始找女朋友。當她得知方球喜歡上一個朝鮮族姑娘吉順時，因為對方餐廳服務(wù)員的身份以及不能認同自己的文化品味極力反對兩人在一起。故事的沖突由此展開。小說主要寫到了三種飲食：咖啡、臭豆腐和大醬湯。

臭豆腐是中國傳統(tǒng)特色小吃之一，具有“聞起來臭、吃起來香”的特點。這是一段關(guān)于肖女士一家吃臭豆腐的描寫：

“一家人圍坐在院子里，大碗喝酒大塊吃臭豆腐。小蔥剛剛拔出來洗過，塞進嘴里時還往下滴水。辣椒和大蒜也不用盤子裝，就零零散散堆在桌子上。老方和球球敞胸露懷大褲衩，肖女士舒舒服服趿拉鞋。他們嘴角掛著醬手指粘著油。什么奉承什么客氣話。這可是在家里，粗陋和生猛才是真諦。讓吃回歸吃的本身，回到最基本的口腹之欲?！雹?/p>

咖啡一開始在歐洲價格不菲，只有貴族才能飲用，因此甚至被稱為“黑色金子”。后來，咖啡在巴西試種取得較好的效果，從此在南美洲迅速大量生產(chǎn)。由此而價格下降的咖啡逐漸成為歐洲人的重要飲料。在現(xiàn)代社會，世界各地越來越多的人愛喝咖啡?？Х确N類豐富，價格不一，并隨之產(chǎn)生了“咖啡文化”。咖啡是作者在小說中著力描寫的食物。除此之外，西方的代表飲食還有三明治、披薩餅等等。大醬湯源自朝鮮半島，是上至總統(tǒng)下至平民百姓日常餐桌必不可少的傳統(tǒng)菜品。

在文中，這三種食物已經(jīng)不僅僅被作為一種飲食來描寫，它們是小說中各個人物之間沖突的導火索，以及他們各自文化觀念的載體，成為了一種意象化的符號。肖家喜愛的臭豆腐對應(yīng)的是傳統(tǒng)文化，肖女士鐘情的咖啡對應(yīng)的是西方文化，而方球和吉順愛喝的大醬湯則與韓流文化相對應(yīng)。小說中人物之間沖突的實質(zhì)是文化的沖突。

2.后殖民語境

由《暗香》這篇小說中肖女士“有意識”地提高自己的文化品味和“不自覺”地向由西方文化主導的生活方式和審美情趣靠攏來看，肖女士的行為動因與人們在評定東西方文化的優(yōu)劣高下時長久以來所帶有的思維慣性密不可分，而這種思維慣性又形成于西方話語體系和意識形態(tài)在后殖民語境下對我們產(chǎn)生的影響?！八^后殖民語境，是指在經(jīng)典殖民主義及其價值全面終結(jié)之后，西方運用自身的知識/權(quán)力話語對第三世界發(fā)揮支配性作用，也就是依靠各種軟性的意識形態(tài)策略和溫和的對自身價值無可懷疑的表述，在現(xiàn)代性基礎(chǔ)上對第三世界民族國家進行影響與控制?！雹儆捎诖蟊娢幕同F(xiàn)代傳播技術(shù)的發(fā)展，電視、電影、流行音樂等在娛樂大眾的同時也為意識形態(tài)的輸送提供了便利，對輸入國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政治制度等產(chǎn)生不同程度的影響，并使得西方世界所代表的文化在第三世界取得認可并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具體表現(xiàn)在肖女士對西方的飲食方式的崇尚并且不加甄別地全盤接收，同時，對大醬湯嗤之以鼻。

值得關(guān)注的是，現(xiàn)如今中華文化面臨的威脅不僅僅來自于西方世界，日本和韓國也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日本動漫和韓劇在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中大受歡迎，方球就是后者的代表人物之一。隱藏在這些文化形式中的意識形態(tài)以“軟權(quán)力”的方式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年輕一代的價值觀念。

3.文化身份的認同困境

薩義德提出，帝國主義在全球范圍內(nèi)把文化與認同合為一體。②也就是說，人們在接受一個國家的文化背后，是與對這個國家的認同結(jié)合在一起的。此外，受各種文化形式中的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控制，受殖民者的心理殖民化會使其產(chǎn)生強烈的自卑和從屬心理以及自我否定意識，并且對原來的文化身份進行“漂白化”處理，這就是自我殖民或者說自我的他者化的開始。肖女士有意識地將臭豆腐隱藏起來，用咖啡取而代之，讓別人稱呼她為“肖女士”；方球追求吉順，喝大醬湯，有意識模仿韓劇當中的愛情橋段。二者都是非常典型的自我殖民的形象。

在肖女士和方球二人分別對西方文化和韓流文化的崇尚之中，體現(xiàn)出了我們在一個多樣文化時代背景之下存在的文化身份認同困境。一方面，我們無法完全向傳統(tǒng)回歸；另一方面，對他國文化的拿來主義又讓我們深感隔膜。這種兩難的困境讓人們產(chǎn)生無所歸依之感。這也是時代給我們所提出的一道難題。但不可否認的是后殖民主義理論，對于在全球化、商業(yè)化中的發(fā)展中國家的文藝創(chuàng)作，有無聲的警示作用：在追求藝術(shù)走向世界時，應(yīng)該警惕后殖民主義的陷阱。

二.包容與融合

面對這種后殖民主義的陷阱，時下人們對待外來文化的態(tài)度容易走進兩個極端。一是完全漠視文化入侵，不由自主地被洗腦，甚至自我殖民。一是談虎色變，認為西方文化已經(jīng)對我們無孔不入，他們對外來文化懷著異常敏感的神經(jīng)，容易導致文化保守主義。作者對于文化殖民的態(tài)度顯然與這兩種對外來文化的態(tài)度形成鮮明的對比。

1.傳統(tǒng)文化的包容性

在作者看來，傳統(tǒng)文化具有很強的包容性。臭豆腐與咖啡，一土一洋，一臭一香，一小資一普羅，似乎完全相反的兩樣事物并行不悖地存在于肖女士身上。③肖女士的兒子癡情臭豆腐，為了愛情，也喜愛大醬湯。小說中人物的雙面性體現(xiàn)了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融合。肖女士在外人面前喝咖啡、聽班得瑞的音樂、采用西式的飲食習慣，向外人塑造了一個有修養(yǎng)有品味的肖女士形象。同時，肖女士一家平時一直保留著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對臭豆腐情有獨鐘、憧憬著暮年的天倫之樂、注重門當戶對的婚姻觀念等。由此可見，西方文化只在外在層面上影響著肖女士，而內(nèi)在層面上，肖女士仍舊保留著傳統(tǒng)的思想觀念。方球在韓流文化的浸潤之下對愛情與理想的幻想都建立在韓劇上，甚至想放棄工作離開父母和吉順一起去韓國發(fā)展，可以看出，韓流文化在廣泛的傳播中已經(jīng)逐漸對方球的價值觀念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然而事實卻是，方球去韓國的計劃并未成行，得知吉順小姨在韓國發(fā)展得并不順利時，方球去韓國的幻想也破滅了，最終妥協(xié)和回歸到以臭豆腐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觀念上去。正如小說的題目“暗香”所寫的那樣，臭豆腐聞著雖臭，卻在角落里散發(fā)出暗香，是這一家人難以割舍的精神寄托。

柏楊在《丑陋的中國人》里說，“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都像長江大河，滔滔不絕地流下去，但因為時間久了，長江大河里的許多污穢骯臟的東西，像死魚、 死貓、死耗子，開始沉淀，使這個水不能流動，變成一潭死水，愈沉愈多，愈久愈腐，就成了一個醬缸，一個污泥坑，發(fā)酸發(fā)臭?！雹苤袊幕且环N醬缸文化，臭豆腐就是在缸里腌制的，醬缸就是把什么東西都往這個缸里丟，酸菜有酸菜缸，臭豆腐有臭豆腐缸。醬缸文化講的是任何東西到了醬缸里面都會變，哪怕純而又純的人到了醬缸里面都會變。柏楊是站在批判的角度來說醬缸的同化和腐蝕作用，但是也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理解。我們對于以咖啡為代表的西方文化和以大醬湯為代表的韓國文化不必過于緊張，因為即便是像肖女士和方球那樣的哈美哈韓一族，最終都會被臭豆腐文化所同化。中國文化具有非常強大的同化能力，例如元代的蒙古族和清代的滿族，都被漢文化所同化。所以作家張魯鐳或許是想告訴我們：雖然臭豆腐臭，看起來中國文化不如別人了，但這樣一種臭豆腐的文化恰恰具有一種很強的包容性，它對韓國文化乃至西方文化都可能起到同化作用。因此不需要擔心像肖女士和方球這樣對西方文化和韓國文化具有一種向往的人會變質(zhì)，雖然肖女士在外人面前是要喝咖啡，但是她骨子里面依然喜歡臭豆腐。方球一方面和吉順同居，暗地里回來拿保險單的時候卻在家里大口吃臭豆腐，后來跟吉順分手以后回來又自己做臭豆腐。所以說，臭豆腐代表的中國文化具有一種很強的包容性。

2.評書式的語言

作家張魯鐳對傳統(tǒng)文化所具有的文化包容性的自信還體現(xiàn)在小說的語言之中。小說的語言非常有特色，作者采用的是一種不具傾向性的評書式語言。評書是漢族曲藝的一種，在語言運用上，以第三人稱的敘述和介紹為主。評書的腳本必須案頭能閱讀，場上能表演，語言口語化，既生動又形象。用演員們的話說，是“立起來的語言”。

“安靜，心急吃不上臭豆腐，不、是熱豆腐。想想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周末你來海邊玩嗎？來的話繞進小區(qū)，對，一直往后走，其實也不用指點，聞著味兒走。越來越濃越來越濃，小區(qū)里有豬圈？胡扯，尊重個人喜好養(yǎng)個貓狗的就可以了。還豬圈！這臭氣熏天的，受不了了，我不上茅房。什么茅房，肖女士家這就到了。開門看看吧！”⑤

這種語言的特點是看起來似乎在講述的是別人的故事，是既成的故事。其戲謔的口吻和黑色幽默的表現(xiàn)手法讓整篇小說呈現(xiàn)出詼諧幽默、輕松活潑的風格，作者的觀點和好惡也隱匿其中，從而削弱其批判性，上演了一場給看客娛樂的鬧劇。可以猜想，或許作者正是認識到了全球化和商業(yè)化的時代背景下，多樣的文化選擇對人們的生活習慣和思想觀念產(chǎn)生影響的必然性，因此對客觀存在的這種現(xiàn)象不表露絕對的批評或者贊賞的態(tài)度，反而給了每一種文化足夠的話語權(quán)使其闡釋自身，正如責編稿簽所寫：小說雖有黑色幽默元素，但并非簡單批判諷刺，而是透出寬容與理解。⑥

三.結(jié)語

除了臭豆腐，作家張魯鐳的其他小說中也描寫了許多飲食文化，例如《橘子豆腐》、《酸菜餡餃子》，以及小說集《小日子》。她擅長描寫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描寫他們恬淡美好的小日子，以至于有人因此而擔心她的創(chuàng)作格局是否會因為這樣一味地“自足”而影響到小說獨有的“勁道”、質(zhì)地與品性。⑦小說《暗香》恰好展示了作家直面沖突的勇氣和化解矛盾的功力，不得不說是對以往寫作風格的一次突破。尤其是在當下這樣一種“文化亂世”的背景之下，這篇小說愈發(fā)顯示了作家的社會擔當意識。作者在《暗香》中寫到飲食及文化的沖突時只把它當作生活的一種常態(tài)來描寫，作家本人沒有將小說的主題上升到更高的高度的野心，所以我們并沒有嗅到濃烈的硝煙和火藥味，反而是淡淡的溫情與黑色幽默。但客觀上，它卻在一定程度上引發(fā)我們?nèi)ニ伎几顚哟蔚膯栴}。不同于一些作家在寫到中西方文化交匯之時精神的痛苦與撕裂，例如陳希我《父》中四兄弟在傳統(tǒng)與西方的價值觀念的背景下所遭遇的困境，借此突出不同時代、不同國家之間文化的對立與沖撞，張魯鐳在反思的同時著眼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融合能力。

總而言之，小說《暗香》用輕松活潑的語言給我們講述了一個發(fā)生于普通小家庭中的小故事。一方面，它使我們認識到在當今社會，處于后殖民語境下的中國人在面對多樣文化時容易陷入自我身份認同的困境。因此，在后殖民語境中，我們應(yīng)保持警惕避免走入后殖民的文化陷阱之中。另一方面，從作者獨特的語言中所體現(xiàn)的包容性，以及各人物的命運都可以看出，小說體現(xiàn)的更多是中華文化在全球化語境下，面對歐美日韓等多種文化時所具有的強大的包容性。這種包容性與中華文化的向心力可以讓我們在紛繁復雜的文化環(huán)境中更具底氣——中華文化不會在紛雜復雜的文化語境中失去話語權(quán)，未來的中華文化必將在與外來文化相互融合的過程中永葆生機與活力。

注 釋

①張頤武：《全球性后殖民語境中的張藝謀》，《當代電影》，1993年第3期。

②（美）薩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李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10月，第478頁。

③張魯鐳：《暗香》，《小說選刊》，2016年第4期。

④柏楊：《丑陋的中國人》，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4月，第34頁。

⑤張魯鐳：《暗香》，《小說選刊》，2016年第4期。

⑥張魯鐳：《暗香》，《小說選刊》，2016年第4期。

⑦王妍：《小日子里的恬淡詩意——讀張魯鐳的小說》，《當代作家論》，2012年第 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