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嗓淡行院》和《莊家不識勾欄》的價值

俞 樂

元曲是元代文學(xué)成就中最輝煌的一章，包括元散曲和元雜劇。散曲是一種同音樂結(jié)合的長短句歌詞，到宋金時期又吸收了一些民間流行的曲詞和少數(shù)民族的樂曲，逐步形成的一種新的詩歌形式，流行于北方，故散曲又稱北曲，包括小令、套數(shù)兩種主要形式；元雜劇是在公元十三世紀三四十年代之際，繼承了宋雜劇傳統(tǒng)，在金院本的基礎(chǔ)上廣泛吸收當(dāng)時北方流行的諸宮調(diào)等說唱藝術(shù)和各族民間歌曲等多種藝術(shù)營養(yǎng)而逐漸興盛起來的。元雜劇的出現(xiàn)標(biāo)志著中國戲曲藝術(shù)的發(fā)展進入了成熟階段。①但是在元代，散曲的地位要高于雜劇?！笆乐卜Q唐詩、宋詞、大元樂府，誠哉。”②羅宗信在《中原音韻序》中將元代散曲與唐詩宋詞并論，并且元好問、姚燧、劉因、薩都剌等一批詩詞文名作家也參加了元散曲的創(chuàng)作，可以看出散曲在元代得到了不同民族、不同階層文人的認可。根據(jù)《錄鬼簿》、《錄鬼簿續(xù)編》③所載元雜劇作家的職業(yè)得出，元雜劇作家一百人中只有兩位作家是高官，只有白樸一人有詩集流傳至今，其他詩集都沒有得到好的保存，可見元代雅文學(xué)對元雜劇作家的排斥。從另一個角度觀之，元代雅士對散曲的接納使得散曲有了較好的保存與傳播，散曲中反映的元代文學(xué)藝術(shù)各方面中也有和元雜劇相關(guān)的史料，其中杜仁杰的【般涉調(diào)·耍孩兒】《莊家不識構(gòu)欄》和高安道的【般涉調(diào)·哨遍】《嗓淡行院》這兩個套曲都對元代戲曲的演出進行直接描述。

一.農(nóng)民進城開眼

杜仁杰的《莊家不識構(gòu)欄》對戲曲演出以及與戲曲演出相關(guān)活動有著翔實的記錄，從一位進城農(nóng)民第一次看雜劇的視角入手，對城鎮(zhèn)雜劇演出的細節(jié)做出了生動的科普性介紹，充滿趣味：

莊家不識勾欄

風(fēng)調(diào)雨順民安樂，都不似俺莊家快活。桑蠶五谷十分收，官司無甚差科。當(dāng)村許下還心愿，來到城中買些紙火。正打街頭過，見吊個花碌碌紙榜，不似那答兒鬧穰穰人多。

[六煞]見一個人手撐著椽做的門，高聲的叫“請請”，道“遲來的滿了無處停坐”。說道“前截兒院本調(diào)風(fēng)月，背后么末敷演劉耍和”。高聲叫：“趕散易得，難得的妝合”。

[五煞]要了二百錢放過聽咱，入得門上個木坡，見層層疊疊團囗欒坐。抬頭覷是個鐘樓模樣，往下覷卻是人旋窩。見幾個婦女向臺兒上坐，又不是迎神賽社，不住的擂鼓篩鑼。

[四煞]一個女孩兒轉(zhuǎn)了幾遭，不多時引出一伙。中間里一個央人貨，裹著枚皂頭巾頂門上插一管筆，滿臉石灰更著些黑道兒抹。知他待是如何過？渾身上下，則穿領(lǐng)花布直裰。

[三煞]念了會共詞，說了會賦與歌，無差錯。唇天口地?zé)o高下，巧語花言記許多。臨絕末，道了低頭撮腳，爨罷將么撥。

[二煞]一個妝做張?zhí)?，他改做小二哥，行行行說向城中過。見個年少的婦女向簾兒下立，那老子用意鋪謀待取做老婆。教小二哥相說合，但要的豆谷米麥，問甚布絹紗羅。

[一煞]教太公往前挪不敢往后挪，抬左腳不敢抬右腳，翻來覆去由他一個。太公心下實焦燥，把一個皮棒槌則一下打做兩半個。我則道腦袋天靈破，則道興詞告狀，刬地大笑呵呵。

[尾]則被一胞尿爆的我沒奈何。剛捱剛?cè)谈葱﹥簜€，枉被這驢頹笑殺我。

全曲共分耍孩兒、六煞、尾聲八個部分，借一個莊稼漢的口吻，真實而生動地再現(xiàn)了元代勾欄的情況。首段進行了背景介紹，農(nóng)民風(fēng)調(diào)雨順豐收輕稅的愿望實現(xiàn)了，于是進城買些香燭紙火還愿，在街頭看見眾人圍在劇場海報前，也上前看熱鬧。六煞寫農(nóng)民看到勾欄門口的售票者高聲引客，稍后演出的兩個劇目是院本《調(diào)風(fēng)月》和雜劇《劉耍和》。五煞寫農(nóng)民交了二百文的高價進了劇院戲臺在較高的位置，指觀眾席在四周，看戲的人很多，十分熱鬧，伴奏的女演員在敲鑼打鼓暖場。四煞寫副末開場，當(dāng)時院本演出以五人為一伙，出場時副末站在中間，臉上化著黑道，身上穿著長袍。三煞寫開場時一段小演唱，當(dāng)時叫作艷段。二煞和一煞續(xù)寫《調(diào)風(fēng)月》的演出。這場小戲共有三個腳色，副末扮小二哥，副凈扮張?zhí)?，旦扮簾下婦人。張?zhí)幪幨苄《绲恼{(diào)弄，最后把皮棒槌都打成兩半。尾聲寫農(nóng)民急于入廁半途出場，看不到后面精彩的演出，引起旁人的發(fā)笑。

在短短八段曲中涉及到了戲曲的劇目、劇場結(jié)構(gòu)、角色裝扮、念詞、做打、劇情等諸多方面的內(nèi)容?？梢钥闯觯?dāng)時的勾欄，即劇場，已有完整的建筑；演出場面，猶如農(nóng)村的迎神賽社一樣熱鬧；演出的劇目有《調(diào)風(fēng)月》和《劉耍和》等，且是院本、雜劇同臺作藝；演員角色，有末有旦有凈，他們的表演，有說有唱有舞，還有插科打諢；臉譜、服飾、道具等等，一應(yīng)齊全。而且還記錄了當(dāng)時戲曲演出的商業(yè)化特點，以“花碌碌紙榜”作廣告，收“二百錢”才準入場，這是不可多得的、具有很高參考價值的戲曲史料僅從曲中描述，可以探知元雜劇基本上沿襲了宋雜劇與金院本的表演路數(shù)。

二.官員鄉(xiāng)間諷刺

高安道的《嗓淡行院》則是從官員的角度出發(fā)看雜劇演出，由于此前看過其他雜劇演出，并且常常去歌樓賞妙舞清歌，對這次看雜劇表演的評價帶有更多的主觀性：

嗓淡行院

暖日和風(fēng)清晝，茶馀飯飽齋時候。自漢抱官囚，被名韁牽挽無休。尋故友，出來的衣冠濟楚，像兒端嚴，一個個特清秀，都向門前等候。待去歌樓作樂，散悶消愁。倦游柳陌戀煙花，且向棚闌玩俳優(yōu)。賞一會妙舞清歌，瞅一會皓齒明眸，躲一會閑茶浪酒。

【耍孩兒】詫跋的單腳實村紂，呼喝的擔(dān)俫每叫吼。瞅粘的綠老更昏花，把棚的莽壯真牛。吹笛的把瑟歪著尖嘴，擂鼓的撅丁瘤著左手，撩打的腔腔嗽?？颗镱^的先蝦著脊背，賣薄荷的自腫了咽喉。

【七煞】坐排場眾女流，樂床上似獸頭，欒脧來報是些十分丑。一個個青布裙緊緊的兜著奄老，皂紗片深深的裹著額樓。棚上下把郎君溜，喝破子把腔兒莽誕，打訛的將納老胡彪。

【六煞】攛斷的昏撒多，主張的自吸溜，幾曾見雙撮泥金袖?？蓱z虱蟣沿肩甲，猶道珍珠絡(luò)臂耩。四翩兒喬彎紐，甚實曾官梅點額，誰肯將蜀錦纏頭。

【五煞】撲紅旗裹著慣老，拖白練纏著月曲月秋，兔毛大伯難中瞅。踏鞒的險不樁的頭破，翻跳的爭些兒跌的迸流。登踏判軀老瘦，調(diào)隊子全無些骨巧，疙痘鬼不見些搊搜。

【四煞】捎俫是淡破頭，口晝佅是餓破口，末泥引戲的衠勞嗽。做不得古本酸孤旦，辱末煞馳名魏、武、劉。剛道子世才紅粉高樓酒，沒一個生斜格打到二百個斤斗。

【三煞】妝旦不抹彪，蠢身軀似水牛，嗓暴如恰啞了孤樁狗。帶冠梳硬挺著粗脖項，恰掌記光舒著黑指頭。肋額的相迤逗，寫著道翩躚舞態(tài)，宛轉(zhuǎn)歌喉。

【二煞】供過的散嗽生，嗟頂老撇朗兜，老保兒強把身軀紐。切駕的波浪上堆著霜雪，把關(guān)子的栲門上似告油。外旦臊腥臭，都是些唵口替砌末，猥瑣行頭。

【一煞】打散的隊子排，待將回數(shù)收，搽灰抹土胡僽。淡翻東瓦來西瓦，卻甚放走南州共北州。凹了也難收救，四邊廂土糝，八下里磚彪。

【尾】梁園中可慣經(jīng)，桑園里串的熟。似兀的武光頭、劉色長、曹娥秀，則索趕科地沿村轉(zhuǎn)疃走。

全曲結(jié)構(gòu)與《莊家不識勾欄》有相似之處，共分耍孩兒、七煞、尾聲十個部分，首段進行了背景介紹，官員因心中煩悶，和故友一起賞歌舞品茶酒。耍孩兒即引客和開場前擂鼓吹笛熱場，七煞到二煞這六段都是描寫不同的演員的服裝、化妝、表演，一煞和尾描寫表演結(jié)束，草草收場，觀眾也很不滿意。曲中的用詞處處顯露這官員對此次看戲體驗的不滿：“吹笛的把瑟歪著尖嘴，擂鼓的撅丁瘤著左手，撩打的腔腔嗽。靠棚頭的先蝦著脊背，賣薄荷的自腫了咽喉?！遍_場的演員沒有一位是技藝精湛的，不僅如此“做不得古本酸孤旦，辱末煞馳名魏、武、劉?！薄皧y旦不抹彪，蠢身軀似水牛，嗓暴如恰啞了孤樁狗?！敝餮莸拈L相、身材、裝扮、唱功都不佳。

拋開官員對演出的諷刺，曲中也有可以作為元雜劇演出史證的部分，如【耍孩兒】中的“瞅粘的綠老更昏花，把棚的莽壯真牛?！苯淮水?dāng)時構(gòu)欄演戲是有廣告宣傳的，門口也有人把手；又由“吹笛的把瑟歪著尖嘴，擂鼓的撅丁瘤著左手，撩打的腔腔嗽?！笨煽闯霭樽嗟牟糠謽菲鳎械炎印⒐牡?；又【七煞】中“坐排場眾女流”，說明當(dāng)時演出的角色為女性；“一個個青布裙緊緊的兜著奄老，皂紗片深深的裹著額樓”則交代了人物的妝飾；其中的“搽灰抹土”寫出了當(dāng)時人物的化妝效果，“末泥”、“孤旦”、“外旦”、“砌末”等交代了演出中的不同角色等。

三.不同劇場、演員與觀眾

《莊家不識勾欄》和《嗓淡行院》展現(xiàn)的不僅僅是最直接的觀看角度的不同，也反映了不同水平的演出情況。首先從劇場條件來看，農(nóng)民觀看的雜劇是在城市演出的，劇場結(jié)構(gòu)完整，場面宏大，層次分明：“入得門上個木坡，見層層疊疊團欒坐。抬頭覷是個鐘樓模樣，往下覷卻是人旋窩?！倍賳T看雜劇的場所全曲只提到“棚”字，沒有具體描寫，通過“桑園里串的熟”可知是農(nóng)村的戲班，條件較簡陋。由于劇場的條件不同，劇場的收費標(biāo)準也有不同。城市勾欄有著較為完善和普遍收費入場制度。租用勾欄要交納一定的費用，戲班要回收成本并且要賺取更多的利潤，就實行入場收費制度，相對于討賞錢的做法，實行入場收費是一種符合市場規(guī)律的較為高級的商業(yè)運作行為。④《莊家不識勾欄》中:“見一個人手撐著椽做的門”，“要了二百錢放過咱。”二百文在元代算是中高檔的演出票價了。而高安道《嗓淡行院》中只提到:“把棚的莽壯真牛?！庇袑Ｈ税咽兀]有說明具體票價，從演員演出水平也可推測票價較低。

其次，演員的差距非常大。《莊家不識勾欄》中的艷段“唇天口地?zé)o高下，巧語花言記許多?！薄渡さ性骸分袑鰶]有太多細節(jié)描寫，但是最突出的特點是對演員的服裝、化妝、表演、神態(tài)描寫詳盡，但是用語都是貶義詞如“歪”、“丑”、“蠢”、“腥臭”、“猥瑣”等等。

最后從觀眾的反映看，演出效果也不相同。農(nóng)民看《調(diào)風(fēng)月》時，老太公和小二哥把觀眾逗得“大笑呵呵”。官員這次看的這個是劣等戲班，演出場所簡陋，演員長相古怪，演技平庸，砌末破舊，使得觀眾“打散的隊子排，待將回數(shù)收，搽灰抹土胡僝僽。淡翻東瓦來西瓦，卻甚放走南州共北州。凹了也難收救，四邊廂土糝，八下里磚彪”向戲臺撒泥土丟磚頭，戲未演完，觀眾一哄而散，演出失敗。

四.結(jié)語

元雜劇主要是由元代下層文人創(chuàng)作，以戲曲藝人的表演為載體。元代雜劇藝人的演出場所，在城市是在瓦舍勾欄，在鄉(xiāng)村則在神廟舞臺。因為元雜劇被正統(tǒng)文人所忽視，對其演出的具體情況，留存的直接史料很少，我們很難得知元雜劇具體演出情形。隨著元雜劇的發(fā)展、衰落，元雜劇最終從舞臺上消失，成為案頭讀本，純文本傳播方式才顯得重要起來。元散曲則以清唱的形式，保存了大量元雜劇演出與傳播的具體情形。反映元雜劇演出情況的散曲，能夠幫助我們更加生動地還原及認識當(dāng)時雜劇在元代的演出盛況。

注 釋

①蘭辛《雙星璀璨璧合珠聯(lián)——元散曲與元雜劇之藝術(shù)比較》

②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1冊，第177頁。

③見鐘嗣成《錄鬼簿》、《錄鬼簿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④康相坤《元雜劇觀演的商業(yè)化模式解析》《中央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2017年第6期，第125-1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