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楠
7月1日,適逢香港公眾假期,“茶水阿姐”楊容蓮得以休息一天。她約了子女外出喝茶,從正午直到太陽落山,時間飛速流逝,仍好似開工那樣滿滿當當,按照她自己的話來說,是在“忙著享受天倫之樂”。
楊容蓮已有兩個多月未能品嘗這份天倫之樂了,而十幾個小時后,她又將進入常規(guī)的忙碌狀態(tài),“半夜三更開工,半夜三更收工”,她早已沒有“周末”的概念。除非劇組說可以休息,那才真正意味著放假。對于在電影片場謀生的人來說,類似的經(jīng)歷多到稀松平常,并不值得特別提起。
但也有極端情況。拍《九一神雕俠侶》和《機Boy小子》時,她跟著劇組“連軸轉(zhuǎn)”了七天七夜,靠不停做事保持頭腦清醒之余,總想著能快點回家,或者什么人能給張床睡。千呼萬喚的收工時刻終于來臨,她一進家門,未及走到床邊,便一頭倒在沙發(fā)上昏睡過去,連洗澡也沒顧上,兩天兩夜后才重新有了知覺,“講起來都笑死人啊”。
得知自己拿到第37屆香港電影金像獎專業(yè)精神獎時,楊容蓮在心里這樣自問:你一個茶水,辛苦做足三十幾年,怎么會知道自己挨到最后有獎拿?
她不明白。
在一部電影的制作流程中,茶水的職責范圍,是照顧包括導演、演員、攝影等在內(nèi)的整個拍攝團隊,為其斟茶遞水、派飯、遞面巾擦汗等。由于技術含量不高,茶水被稱作“幕后中的幕后”,通常只在演職人員名單的最末端出現(xiàn)。在內(nèi)地,一些劇組出于控制預算考慮,已經(jīng)不再專門雇傭茶水,而是改由場工輪流負責相關工作。
楊容蓮不識字,又自認為記性不大好,“每天一開工就煮開水,沖茶包,人家忙就放在那里準備著,人家要喝就遞上去”。這是她覺得力所能及的工作形式,但親力親為,了解到“知時知候”的微妙,方才知道斟茶遞水一樣是四兩撥千斤的技術活。
原來,片場的每一只茶杯,都對應特定的演職人員,每個演職人員對于飲品種類、甜度、冷熱的喜好,又都各不相同,遞錯茶杯或者沖錯飲品,都是讓服務對象心里犯膈應的事情,甚至可能招來批評。
剛?cè)胄袝r,楊容蓮就曾在沖茶時弄錯了茶杯??粗諏ο髮⒄韬缺M,她猛然發(fā)覺有異,心中驚呼“不好”。盡管服務對象并沒有任何察覺,一個無心之失因而被掩蓋過去,但自責感還是困擾了她許久,既對服務對象,也對弄亂茶水的自己:“怎么連這樣簡單的事情也能做錯?!”
導演、攝影和演員們往往工作強度極高,所以茶水只能在自己估計合適的時機,將茶杯見縫插針地遞過去,如果恰好趕上服務對象忙得不可開交,或許會在無形中對對方構成一種騷擾。
但主動遞水,卻又是做這一行心照不宣的規(guī)矩,如果等到服務對象發(fā)現(xiàn)杯中茶盡,或口渴叫人沖茶時才上去招呼,都會被視作疏忽。遇上動作片,演員、武行打得辛苦,汗流浹背,口干舌燥,茶水便要表現(xiàn)得更加殷勤周到?!翱匆娧輪T差不多閑下來了,就應該起身拿茶杯做好準備了。事事都要人叫?沒理由的。”
三十年前,片場中尚能見到老牌電影明星做派傳統(tǒng),多少有些傲氣,遞水可能不接,問話可能不搭腔,甚至并不理睬茶水的存在。在楊容蓮的記憶里,這也許是唯一符合“受氣”“被人給臉色”描述的經(jīng)歷,但這一切也只不過是過眼煙云。
“都無所謂啦。你不睬我我就不多同你說話,你覺得我妨礙你工作我就站開些,你不想看到我我就少同你接觸。說到底,我工作就是斟茶遞水,被人給氣受也是應該。況且給別人氣受的時候,自己也不舒服吧?大家都是出來開工,將心比心?!?/p>
如今的楊容蓮,已然錘煉出一副寵辱不驚的脾性:進片場從導演、演員到幕后工作人員逐個熱情問候,一圈“早晨”“食咗未”打開局面,心中已當他們是自己人;拍戲休息時挎著籃子從容穿梭在熠熠星光間,多大的腕兒接過茶杯,都不會令她覺得緊張;無論空氣中的負面情緒多么令人窒息,疲憊也好,焦慮也好,暴躁也罷,都不會擾亂她的心情。
楊容蓮把自己的游刃有余歸結(jié)為時代的變化:“和我同齡的這輩人說到底讀書都少些,但現(xiàn)在這班出來拍戲的年輕人就不一樣,很有禮貌,而且很熱情。加上我年紀大了,自然而然地就被當作長者尊敬?!钡啾扔诠ぷ鳝h(huán)境,她還是對自己要求嚴格些:“別人不開心發(fā)火始終是別人的事,先問問你該做的都做到了沒。”“在香港找份工作從來都不易,但好處是你肯做就有得吃?!?/p>
拍攝《古惑仔》時,楊容蓮第一次嘗試客串。導演劉偉強叫“就位”,她答聲“好”,見著鏡頭仍是忍不住腳軟。
后來或許是因為習慣了,聽到“就位”,她不再驚慌失措。加上臺詞又少,易于把控,一來二去,“戲路”漸漸打開,她的身影開始頻繁出現(xiàn)在經(jīng)典港片中,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本色出演”清潔阿姨,但亦不乏神來之筆。
《算死草》中,以清朝大嬸形象出鏡的楊容蓮坐在證人席上絮絮叨叨,那句洗腦的“但用支三節(jié)棍撲我個頭,系咁撲呀撲,左又撲右又撲,系咁撲”(他用一支三節(jié)棍打我的頭,像這樣打呀打,左邊打右邊打,一直這樣打)成了資深星迷間廣為流傳的“爆款”;《玻璃樽》中,她從海水中撈起成龍投下的表白玻璃瓶,淡淡一笑,遠處的成龍對舒淇說“你們這里的女孩真漂亮”,這個鏡頭同樣成為她的最愛,理由如出一轍———導演將她拍得“好靚女”。
但楊容蓮從未對表演抱過更多幻想,一如由小到大從來對看電影不感興趣。同她人生旅程中的任何一站都類似,她進入電影行業(yè)的初衷,其實只是“搵食”。
今年68歲的楊容蓮出生在廣東新會。早年時,父母和弟弟因為身染頑疾,在澳門治病,她和妹妹則留在老家相依為命,八九歲的時候,她才獲得批準去澳門同父母團聚。連年的求醫(yī)問藥,加上各種吃穿用度造成的開銷,掏空了家里的底子,更逞論拿出余錢供她讀書。爸爸帶些零工回家里做,她打下手幫忙,待到12歲,就獨自外出打工,3年后同當?shù)卣J識的一個中山男孩結(jié)婚。輾轉(zhuǎn)到香港那年,楊容蓮16歲,第一個女兒剛剛滿月。
彼時正值上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香港塑膠制品大量外銷,不少歐美玩具企業(yè)亦將生產(chǎn)轉(zhuǎn)移至香港,與本地塑膠廠家以代工形式合作,加上上海、廣東、福建移民帶來的資本和勞動力,觀塘海傍的工廠日漸密集。楊容蓮一家在觀塘安頓下來,老公進塑膠廠加工拖鞋,她便在家中照顧年幼的女兒,生活卻一直入不敷出,最凄涼的時候,“別人吃飯,我們吃面包”。
最終,為了節(jié)省幾十塊錢的房租,她跟著老公轉(zhuǎn)行去躉船上工作,負責做飯,一連十多年,吃住都在船上,見海比見人多;上岸之后,又做小販賣早點,每日收入尚可,但與風險同行,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因為生意屬于無牌經(jīng)營,需要“走鬼”(在管理人員趕到的時候迅速收攤撤離),動作慢了便會被抓去罰款,物品全部充公。
如果沒有遇上弟弟的工友、在劇組服裝部門工作的萍姐,楊容蓮與電影之間也許永遠不會產(chǎn)生交集,但萍姐的努力、勤勞、樂于助人,以及一份“交出心來做事”的精神狀態(tài)感染了她,也讓之前的一系列顛沛流離歸于安定:“其實在香港找份工作從來都是不易的,但有一點好處就是你肯做就有得吃。就是說,你不能怕辛苦,做事的時候不能有所保留,也不能挑。你不挑,什么都做,就不會餓到自己。”
《哥哥的情人》攝制期間,楊容蓮有了自己的英文名Pauline。三十幾年過去,因為覺得工作機會時有時無,不能保證穩(wěn)定的經(jīng)濟來源,香港電影圈的茶水行始終人來人往,流動性極強,Pauline卻扎根成一塊活招牌。
對她而言,年紀大了可能于體力而言是一種負擔,于精神而言卻正好相反。兒女事業(yè)有成,令她不再有養(yǎng)家的負擔,每多做一份工,便是純粹多賺一份錢,輕松上陣,反而一路做得沒有牽掛顧慮。
所以,盡管不掛靠任何機構,想開工都只能自己去找,但業(yè)內(nèi)人士間一句“需要茶水嗎?介紹個Pauline給你啦”,令楊容蓮不用等很久就能忙碌起來。她如今每天的工資都能達到1100港元,甚至超過不少白領。
楊容蓮享受忙碌的感覺。處在“自由職業(yè)”的狀態(tài)下,她還是寧愿每一天都沒有荒廢:“你要是光顧著休息,天天休息,你也沒事做,會無聊,是不是?而且你年紀也到了,家里人已經(jīng)沒什么需要你操心的,肯定選擇專心工作,多做事咯!”
得益于工作便利,楊容蓮在三十多年中大量接觸演員群體,這其中有人從青春偶像轉(zhuǎn)型為實力派影星,比如謝霆鋒、阿Sa,有當下香港影壇的頂梁柱梁朝偉、任達華、周潤發(fā)、古天樂、吳鎮(zhèn)宇,也有已成不朽傳奇的梅艷芳和張國榮。過去,她把自己和這些明星的合照沖印出來保存在家里。數(shù)碼技術普及以后,手機就成為她的“寶庫”,還省去不菲的沖印費,點出來排開,張張都讓人驚嘆。
以這些合照作為線索,在接受采訪時,楊容蓮常會被問到明星們的個性、逸事。與此同時,因為吳鎮(zhèn)宇在由金像獎發(fā)布的相關短片中提到“我以為茶水都叫Pauline”,阿Sa亦透露,如果沒有蓮姐在,大家都會口渴到開不了工,“湊(照顧)天王巨星的茶水阿姐”,成為香港報章提及楊容蓮時所使用的前綴。
當媒體上出現(xiàn)某個已紅透半邊天卻似曾相識的藝人名字時,楊容蓮常常會想起,那是很多年前自己在開工時照顧過的一個新人。這時她會覺得很開心,就像看到自己的子女有了出息一樣,“哇,當初名不見經(jīng)傳的后生仔,終于也挨出頭做成明星”。不過她常常認為,這份“湊大”的榮耀言過其實了。
“說到底別人還是靠自己的努力走出來,同我有什么關系?當演員真的很辛苦,大段臺詞一路背下去,好不容易可以拍了,結(jié)果位走得不對,全部推倒重來。我是經(jīng)受不起的?!彼寡?,明星們對外人這樣描述自己是出于客氣,但事實上不過是喝過她遞的水,吃過她派的飯,離“湊大”顯然差得遠,況且那樣大一個劇組,不會沒了誰就不行。
同明星們一塊兒開工做事,楊容蓮秉承熱情、真誠的風格,同時嚴格掌握著自己的分寸。她不大愛在外人面前揭短爆料,比起和明星攀談,也更樂意將工友當作聊天對象?!肮ぷ鲿r候寒暄幾句,整個人很容易開朗起來。但是和明星說話終歸還是要拘束點,不能像在工友面前那樣喜歡講什么就講什么,不該講的也講,容易得罪人?!趺礃印苄量喟伞鄄焕邸瓤谒菹⑾掳啥崖?,哪夠得上聊天?而且無論怎么說,議論別人都是不好的,何況你們之間的交情也就到合了影為止?!?/p>
與當下主動認領“娛樂圈內(nèi)部人士”頭銜的風潮不同,楊容蓮置身光怪陸離的名利場中,卻更傾向于與之保持距離。只是連她也不可否認的是,自己的職業(yè)生涯,已與香港電影的興衰起落融為一體。
楊容蓮入行的上世紀80年代,正是香港電影風格與商業(yè)運作全面成熟的時期,百花齊放,人才輩出,市場對明星云集、劇情淺并抓人的“快餐式”電影需求巨大,刺激各大電影公司競相試水賺快錢。楊容蓮那時忙到日日有工開,有時甚至會同時跑幾個組,在無意中見證了“黃金時代”最后的繁華。
及至90年代中期,在好萊塢電影的沖擊下,香港電影業(yè)長期依賴的東南亞、臺灣市場大幅縮水。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令這種困境雪上加霜。也正是在那一年,楊容蓮暫別茶水工作,轉(zhuǎn)行洗碗、倒垃圾,也試過去齋鋪(向佛教徒供應素食的飯店)煮齋,最終又因為舍不得一群合作多年的同行,再做回茶水。輾轉(zhuǎn)間,CEPA(《關于建立更緊密經(jīng)貿(mào)關系的安排》)于2003年簽署,香港電影工作者開始北上進入內(nèi)地尋找機會。得益于長時間積累的口碑,楊容蓮的事業(yè)在“非典”期間反而迎來“小陽春”,并逐步走上正軌。但合拍片潮流的大背景下,是整個行業(yè)的從業(yè)者背井離鄉(xiāng)的凄涼。
楊容蓮沒想過去香港之外的地方開工。她也并不承認香港電影“黃金時代”已經(jīng)逝去。在她看來,只要仍有觀眾進電影院看電影,只要還有劇組在拍戲,“黃金時代”就仍處在“進行時”之中:“電影是源源不斷的,但可能有的時候像人的一輩子,人會一輩子倒霉嗎?人會生來就有錢嗎?有高有低,有順有逆。但終究會好的。就像那些電影人,這兩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不是又想著回來了?終究香港是家嘛?!?/p>
在金像獎頒獎典禮的發(fā)言環(huán)節(jié),楊容蓮向一眾親友、同事簡單表達過謝意之后,便轉(zhuǎn)身離去,沒有更多發(fā)揮。之后照例去開工,有人認出她來:“咦?你不是那個拿獎的茶水Pauline?”她馬上回應一番表達感激的言辭,往往復雜過那句簡單的“恭喜”。
她想,在電影行業(yè)中,自己本就算不上重要環(huán)節(jié),不如將時間和關注留給那些真正為香港電影業(yè)作出貢獻的專業(yè)人士。想到那些工作同樣兢兢業(yè)業(yè)的同行,她也為握在手中的獎杯感到忐忑,暗暗叮囑自己必須繼續(xù)努力,才對得起這份認同。
閑暇時間,楊容蓮最喜歡旅游。她去過日本、韓國,也被內(nèi)地千姿百態(tài)的風光吸引。盡管已年近吉古稀,但像許多迷戀背包游的大學生一樣攢錢出行,仍是支持她繼續(xù)工作的動力之一。只是這個期限究竟是什么時候,她說不準,也許是自己做不動的那天,也許是不再被人想起的那天?!暗偈鼓氵€在做茶水,你就要用心做好這份工,是不是?‘專業(yè)精神不是你自己夸自己的,要別人認同才算數(sh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