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蘇短章

唐金英

在都市的一些夜晚，我會想念那些美麗的遇見，讓那狂亂浮躁的靈魂緩緩的靜下來，靜下來……

那些曾經(jīng)遇見的身邊的美麗風(fēng)景，用怎樣的筆觸，方可恰當(dāng)?shù)孛枥L出她們的美好，我的歡喜？

是風(fēng)情萬種嗎？是風(fēng)姿綽約嗎？是天姿國色嗎？不！這些詞匯只能把我心中深藏的美好形容成庸脂俗粉，這不是我真正想告訴你的……

邂逅沙漠中的“女王”古爾圖天鵝湖

生活就是如此：當(dāng)你對日復(fù)一日的生活感到倦怠，倦怠到?jīng)]有期待的時候，卻往往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得到一個驚喜，讓你覺得活著其實挺有趣，活著可真好！就如那一天，“她”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那個周末，朋友帶著我驅(qū)車奔向古爾圖沙漠腹地。

沙的世界，無邊無際，恍如行走在月球。感覺那一波一波的沙丘就是一個法力無邊的女巫，只有風(fēng)先生才能一親她的芳澤；我們是一群頑皮的孩子，闖入女巫的后花園嬉鬧一番，就得趕快帶著一身的細(xì)沙速速逃離。

頂著一頭被風(fēng)吹亂的發(fā)，還有在沙丘上撒野時沾染的灰塵，我猝不及防地遇見了她——古圖爾天鵝湖。

如何能想到呢？在這塔克拉瑪干沙漠的腹地，在茫茫的沙丘中，竟有一湖水，一湖寶藍(lán)色的水，一湖有白天鵝棲息的、夢幻一樣的水！

寶藍(lán)色的湖水那樣深邃，深邃的不知可有湖底。綢緞一樣的一湖水，不緩不急，平靜從容地蕩起細(xì)密的微波，一波連一波，如十八世紀(jì)歐洲油畫中貴族女子裙裾上的褶皺，恰到好處地層層鋪開……搖曳的蘆葦像最忠誠的衛(wèi)士，在四周溫柔的呵護(hù)，無人敢越雷池一步。

目光掠過湖面，四周是無邊無際的沙漠，天鵝湖就是沙漠掌心的一枚寶石，風(fēng)吹過，忽明忽暗，幽幽地閃爍著日月光華。

時光，在此刻凝固。

我曾臥在名滿天下的月牙泉旁，遐想她碧波蕩漾的當(dāng)年；也曾在游客如織的西子湖畔蕩舟品茶……來了，走了，像所有的過客，并不曾有過太多的牽絆。然而此刻，在古爾圖沙漠中的天鵝湖畔，我的心中涌過一片狂喜，又涌過一陣寂靜。

我站著，只能靜靜地站著，凝望著她，蘆葦蕩布就的衛(wèi)兵陣不言不語，就已讓所有的過客只能駐足在適當(dāng)?shù)木嚯x。

凝望她，如敬畏的臣子等候女王的召見，更如夢境一般。

我的心，如這湖水，剎那間平靜得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好似從不曾有過狂喜，也不曾有過悲哀……

就這樣不遠(yuǎn)不近地凝望著，我無法形容這沙漠中邂逅的美好。湖邊的每個人都默默地打開手中的相機(jī)、手機(jī)鏡頭，把這遺世獨(dú)立的美好無比珍重地定格在心里。

萬分不舍地離開時，同行的田老師對我說，給你照張相吧，留個紀(jì)念。

上車的時候，閨蜜說，我留影的時候，恰巧有兩只天鵝飛來……

這就是緣分嗎？

聽說，古爾圖的意思用蒙古語來解釋就是“棗紅馬駐足的地方”，我相信，所有的棗紅馬都想在這里駐足，但是沒有一匹能夠進(jìn)入她的心里……四周的沙漠舞風(fēng)弄沙日夜覬覦，然而，天鵝湖輕舒長袖兀自蕩漾，她才是沙漠里最強(qiáng)大的女王！

逢著鄰家的女孩克孜加爾湖

女兒曾這樣向我描述她遇到的一位女子：她不是很年輕，也不是很艷麗，可是和她在一起，就覺得舒服，心變得很寧靜……我想，這恰恰也是我對克孜加爾湖的感覺吧。

那一天，從沙漠中走出后就來到了克孜加爾湖——在離沙漠不遠(yuǎn)、離古圖爾鎮(zhèn)很近的戈壁上。

坐船繞湖一周，撲面的風(fēng)令人想到“快意江湖”這樣的詞匯，或許當(dāng)年玉嬌龍和她的情人羅小虎，也在這湖邊傾訴過衷腸？

岸邊有諸多釣魚者安靜垂釣。長些的海竿，短些的手竿，釣的都是喜愛，都是樂趣。人的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總是要有一些熱愛吧。

岸上的人三三五五坐在涼棚底下，聊天的、吃飯的，啤酒、烤肉、西瓜；湖里的新鮮魚、牧民自己散養(yǎng)的雞、田間地頭的新鮮蔬菜……風(fēng)輕輕地吹過，蔚藍(lán)的湖水微微蕩漾，有水汽悄悄地吻到臉上——放松、悠閑，典型的新疆人的生活。

所謂“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也不過如此吧。

就在幾個月前，這里還是冰凍三尺時，我來過這里。那是我第一次當(dāng)“驢友。從不曾連續(xù)步行一公里的我要在冰天雪地里徒步十多公里，家人認(rèn)為我瘋了，堅決不同意。背起旅行包時，我心中也在忐忑。 但是，我知道自己需要給自己一個挑戰(zhàn) ，給自己一次超越！

冬天的克孜加爾湖寂靜無比，空無一物。細(xì)細(xì)聆聽，只有腳下冰與雪的低語，而那時的我，頭腦里縈繞的都是得與失——我正經(jīng)歷職場的轉(zhuǎn)折，心里的負(fù)累比身上的旅行包要沉重許多倍。

沿著湖，走啊走。分不清哪里是岸，哪里是冰凍的湖，只能仔細(xì)傾聽腳下的冰是否發(fā)出脆裂聲，才能分辨出危險藏于何處。

走啊走。很累了，但不能停下腳步。停下來就凍得要窒息。后來我悟出了：累的時候可以慢一點，但不能停。否則不僅趕不上隊伍，可能還會凍傷在路上。調(diào)整氣息，調(diào)整步伐，什么也不想，就朝著要去的地方走走走，總能到達(dá)目的地的。

人生也是如此吧。

冰雪一色的湖面，似乎望不到盡頭。偶有雄鷹展翅飛過，也有烏鴉展開它烏黑的翅膀驕傲地盤旋。一瞬間，我竟分不清眼前飛過的是鷹還是烏鴉。

時至正午，走到了克孜加爾湖岸邊的涼棚下，冬天的涼棚下，除了冰就是雪。領(lǐng)隊說，可以就餐了，自帶干糧，就地解決。手一伸出來就凍麻了?？吹讲贿h(yuǎn)處有看湖人的小屋，冒著無比可愛的炊煙，就想去那里暖暖和和地吃個飯，領(lǐng)隊立刻阻止：做“驢友”就要過“驢”的生活，不能離隊，不能自尋方便。無奈，我半跪在地上，快速取出水與馕，哆哆嗦嗦塞進(jìn)嘴里。求生之時，人不自覺地就回到了最原始的狀態(tài)。

但是，依然有人在自得其樂——來自獨(dú)山子的驢友在用酒精爐做火鍋，而奎屯的驢友們圍成一圈，高高舉著白酒大聲唱：“喝了這杯酒啊，水里火里不回頭哇……”豪氣沖天。

世間萬象，沒有一個人的人生是風(fēng)平浪靜的，放下還是背起人生的負(fù)累，也就是在一念之間，就如這冰天雪地里的克孜加爾湖，一樣有無窮的樂趣。

是的，有什么過不去的呢？僅僅相隔數(shù)月，如今我再次來到克孜加爾湖畔時，這里又是水草豐茂、綠意滿湖。

夢回父親的河特吾勒河

從克孜加爾湖驅(qū)車南去數(shù)十公里，就到馬吉克牧場了，向山里再走十余公里就是特吾勒。

特吾勒，當(dāng)朋友說出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地名時，我封存很久的記憶閘門突然被打開，復(fù)雜的心緒悲喜難言。

特吾勒，我童年到少女時代最美好的時光就是在那里度過的。多少年了，特吾勒河湍流的河水沖過巨石時的奔騰聲夜夜劃過夢境；又多少年了，我已遺忘了那里——父母去了，青春不再，多少滄海已成桑田，特吾勒河想必也是“朱顏辭鏡花辭樹”了，再見讓我情何以堪？

父親從20世紀(jì)七十年代從待甫僧林場調(diào)到特吾勒工作，直到20世紀(jì)八十年代病退前才離開。他是木材檢驗員，打得一手好算盤。他常年在山里工作，一個月才能回到城里的家住三天。而年少的我，最期盼的就是到這里度暑假，這里也是我和父親朝夕相伴最多時光的地方。

父親的辦公室就在特吾勒河畔，是用石頭和原木壘起的。木屋的墻角夏天會冒出一簇簇白蘑菇，房頂有很多的狗尾巴草在隨風(fēng)招搖。父親工作的時候，我就獨(dú)自在房后的河邊玩，有時也有其他玩伴，都是林場職工的子女。特吾勒河邊藏著很多很多珍寶，帶給我無窮無盡的樂趣——捉蜻蜓，綠色的透明的翅膀，像小飛機(jī)；抓蝴蝶，五彩繽紛的花朵一般，常?？创袅耍恢撟侥囊恢?；摘野草莓，藏在草叢中，翻弄一下就可以找到了，紅紅的一枚，嚼一下滿口生香；還有紅的、黃的薔薇果，采下來串成項鏈掛在脖子上……每天玩到爸爸做好飯，喊我回家。晚上躺在木床上，聽到的是河水嘩嘩嘩的浪濤聲，每夜我就枕著這天籟般的聲音漸漸睡去……這是我此生聽到過的最美好的催眠曲。

也常在河邊的空地上看人跳舞。住在附近的蒙古族牧民，夏夜里關(guān)好牛羊后就聚集在這里，跳傳統(tǒng)的蒙古族舞蹈。古老的舞蹈不知流傳多少世代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會跳，一邊跳，一邊自己哼唱著伴奏。天空明亮的星星是幕布，腳下綠綠的草地是舞臺，壯闊的山谷和山谷腳下流淌的特吾勒河就是背景。那種只有幾個音節(jié)不斷重復(fù)的古老曲調(diào)，如今我還能清晰地憶起，雖然不知是什么曲名。有牧民跳累了，坐到父親身邊，拿出隨身帶來的茶壺請我們喝奶茶。我不喝，牧民就笑：這是個口里（新疆人對于內(nèi)地的稱呼）丫頭子……

當(dāng)年瘦弱害羞的“口里丫頭子”如今已磨練成皮糙肉厚的“女漢子”。聽說，在特吾勒河的出山口如今也已建起一座壯觀的水庫，我美麗的特吾勒河，是否還是當(dāng)年的模樣？

我想看，又有些不敢——我怕失望。

越野車穿過遼闊的戈壁，向南天山進(jìn)發(fā)。看著兩邊的景致，我依稀找到當(dāng)年的感覺：某個傍晚，童年的我坐在一輛“解放”敞篷車上，穿過這個戈壁灘回縣城的家?；位问幨幹?，我偎在父親的懷里睡著了。車一顛簸，驚醒，就看到那么巨大的一盤沉甸甸的太陽，一點點一點點沉入地平線，直到最后一絲晚霞都凐滅，大地一片漆黑。黑暗中，只有敞篷車轟隆轟隆的聲音，很多年以后，我都記得當(dāng)時小小女孩心里感受的神秘的震撼。

越野車駛到馬吉克牧場的場部，有渠水蜿蜒而下，水清澈見底。

嗅著久違的青草的芳香，驅(qū)車直奔特吾勒河。穿出重巒疊嶂的山口，一條宏偉的大壩矗立在眼前。站在大壩上，我急切地尋找我夢中的特吾勒河。

當(dāng)我看到的那一剎那，我的心狂跳不已，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三十載過去了，特吾勒河依然是它年輕時候的模樣——那樣的寬闊，那樣的雄壯，那樣自由馳騁的英姿。

更讓人驚奇的是，當(dāng)它奔騰著從崇山峻嶺中涌出的時候，被大壩的巨手一攔，竟如被催眠的嬰兒般，在大壩與山谷的懷抱里靜靜的安睡，無波無瀾，無聲無息，如山谷間鑲滿了和田碧玉，翠綠而溫潤。

百煉鋼化作繞指柔，就是這樣嗎？

我無法掩飾心中的千回百轉(zhuǎn)——父親啊，我來了，我替您再看看這里的山這里的水！它們還在！它們不老！

大自然，以怎樣的恩賜許我時光重來，重溫當(dāng)年的愛與熱望。

有炸雷在山間滾過，一陣急雨過后，天晴如洗。

我拍下山下普慶寺門前的石獅子，那雄偉的山就是背景，系著哈達(dá)的石獅子好像在山嵐間騰躍；我拍下銅鈴叮當(dāng)?shù)钠諔c寺飛檐，那藍(lán)天就是背景，紅黃相間的飛檐好像鑲嵌在無邊無際的藍(lán)天上；我拍下繞寺一圈的轉(zhuǎn)經(jīng)筒，草原就是背景，轉(zhuǎn)經(jīng)筒好像轉(zhuǎn)動在茫茫的草原上……

當(dāng)我回頭準(zhǔn)備出寺的時候，驚見碧藍(lán)的天空中，一朵奇特的白云就停留在寺院入門的上空，不偏不倚久久不動，不知那云是否望見了我，但我仰望那祥云時，心里漸漸升起悲憫，潮涌一般，一波漫過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