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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侯爺

      2018-11-26 10:55:10葉嘉
      飛言情A 2018年10期

      葉嘉

      簡介:他身負(fù)家仇,以白骨為階登上相位,步步靠近,只為誘她入他股掌之間,鋪平登極之路。他何曾料到,十年謀劃,到頭來竟會因情所累,為她毀了容顏,舍了帝位。

      (一)

      姜朝的百姓都知道,位于京都至南境直道中線上的沐煙城中曾經(jīng)坐落著一座九進(jìn)府邸,其形制規(guī)格在帝制之下,公侯之上。六十載風(fēng)雨飄搖,雕梁畫棟的高樓早已在戰(zhàn)火中傾塌。

      但每當(dāng)有位耄耋老人牽著垂角小兒經(jīng)過那府邸的遺址前時,總是撫著花白的胡須,滿懷唏噓地慨嘆道:“孫兒可知,阿公曾經(jīng)和許多兄弟在這府上當(dāng)過差,兩位主子還在的時候,方圓十里總是車馬喧囂,三品以上的朝廷大員在百米開外便要下轎步行,親自遞上拜帖。那時,阿公總是按著軍刀,也不看拜帖,挺直腰板回上一句特別硬氣的話——‘咱們府上有兩位主子,不知大人訪的是相爺還是侯爺。天底下,除了宮廷侍衛(wèi),怕是沒有比我們再神氣的門仆了?!?/p>

      “阿公不是說他們是一對夫妻嗎?怎么,女子也可出將入相嗎?”

      “是??!倘若沒有女主子,今日我們腳下踏的便不再是姜氏王朝的土地了。”

      ……

      慶春八年孟夏,崔念姜著一身月白素紗煙羅裙從屋內(nèi)踏了出來,她挽起廣袖準(zhǔn)備挑揀混雜在草藥里的野草。就在這時,有人敲開了庭院的門,躬身說道:“郡主有禮,庵主有事相請。”

      崔念姜跟著來人繞過長廊,走到西廂房,抬眼便看見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男子。

      “郡主,今日庵門開放之時,便發(fā)現(xiàn)這男子倒在臺階上,出家人以慈悲為懷,貧尼于心不忍,故而將他帶入庵內(nèi)。至于是救還是棄,貧尼不敢做主,還請郡主定奪。”

      崔念姜拿起帕子沾水?dāng)Q干,輕柔地擦拭著眼前這張被塵土染得不成樣子的臉,清逸俊秀的容貌一點兒一點兒地露了出來,惹得站在一旁的丫鬟都緋紅了臉頰。

      崔念姜握著他微涼的右手,又搭著他腕上的脈思忖良久后說道:“他的手上沒有厚繭,體內(nèi)也無強(qiáng)勁的內(nèi)力,并非習(xí)武之人,救他一命也未嘗不可?!?/p>

      “是,貧尼這就命人下山去請大夫?!?/p>

      “慢著,我的行蹤不宜讓外人知曉,”她頓了頓繼續(xù)說道,“命人將他帶到我房中,由我來照料?!?/p>

      庵主一驚,露出一臉難色,說:“這……郡主千金之軀,又是未嫁之身,怎可……”

      崔念姜垂著眸,淡然回道:“庵主可知軍營中是不分男女的?軍中傷員多時,我也會親自下營幫忙包扎傷口,早已習(xí)慣,無妨。反倒是庵中女眷,多有不便之處?!?/p>

      庵主看著崔念姜緩緩離去的身影,不由得對身邊人感嘆道:“想那年冬至,郡主初次來到這桓氏家庵,裹著白狐裘趴在侯爺?shù)募绨蛏?,小小的一個人兒,精靈可人、無憂無慮。貧尼何曾料到,她要在父喪母亡的一年之內(nèi),擔(dān)負(fù)起守衛(wèi)西南的重任,將一方子民的性命扛在肩上,數(shù)年如一日,實在是太為難她了?!?/p>

      (二)

      男子受的傷不算重,就右邊肩膀上一個刀口,但是因為割到了主脈,流血過多導(dǎo)致他昏迷不醒。

      崔念姜包扎好他的傷口,走進(jìn)浴房準(zhǔn)備沐浴之時,才發(fā)現(xiàn)新做的裙子染了斑斑血跡,雖不是什么頂名貴的紗,但到底是她偏愛的顏色,如今糟蹋成這樣,心中不免可惜。

      三日后的清晨,崔念姜正要將藥喂進(jìn)男子嘴里的時候,見他倏然睜開眼來,眼中澄澈清明,毫無昏睡多日的渾濁之感,她便知道,他至少已經(jīng)醒了一個時辰,他在等她進(jìn)來。

      崔念將藥碗放了下來,說:“既然你醒了,那便要回答我?guī)讉€問題。你姓甚名誰?何方人士?為何會受這么嚴(yán)重的刀傷?”

      他看著她的眼睛,沉默了良久,才指著自己的喉嚨搖了搖頭。原來他的喉嚨受損,發(fā)不出聲音來。

      “那你總會寫字吧?”

      見他點了點頭,她便將毛筆遞給他,他用左手艱難地在宣紙上寫下幾個字。

      “傅懷之,高平人士,來南境尋親途中遇上劫匪,這才受了刀傷,多謝姑娘救治?!?/p>

      他的眼中一片清明,崔念姜也判斷不出他的話有幾分真假,諒他如今這般模樣也翻不起什么風(fēng)浪,她索性不猜了,端起藥碗繼續(xù)給他喂藥。

      往日他睡著,合著雙眸,崔念姜只當(dāng)他和軍中傷員一般,并沒有其他的念頭,如今這一醒來,溫雅知禮的樣子竟然比睡著的時候還要俊逸幾分,饒是見慣了英武男子的她,也不由得紅透了耳根。她以為他垂眸喝藥是看不到的,卻不料在她轉(zhuǎn)身離去之時,他抬起頭來看著她耳后那嬌美的紅暈,彎起了好看的嘴角。

      崔念姜從傅懷之筆下得知,他的喉嚨是因為逃跑途中饑渴難耐誤服了一種果實才導(dǎo)致失聲的。既不是天生的,她就覺得這樣的男子若是沒了聲音,便少了好些顏色,于是抽了空便在院子里翻讀師傅留下的醫(yī)書。

      花木蔥蘢的庭院,小白鴿在吃食之間閑庭信步,身姿窈窕的佳人身著一襲碧色羅衣倚在石桌邊翻閱古籍。傅懷之披著長衣立在窗前,看著眼前的一切,陷入了一絲迷惘之中。直到經(jīng)年過后,傅懷之才明白過來,這一日的一人一景是他把費(fèi)盡心力才得到的天下拱手讓出,都不一定能夠換回的。

      這一日,崔念姜端著剛剛熬好的藥劑推開傅懷之的房門,結(jié)果,房中空無一人。她拉開抽屜一看,果然,從他身上取下的玉佩也不見了。看來,他已經(jīng)悄然離開了。那一刻,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許是失落,抑或是難過。

      月上中天,崔念姜從酒窖里取出一瓶烈酒,平日軍中紀(jì)律嚴(yán)明,她身為主將,自當(dāng)以身作則,久而久之,便也不再喜歡飲酒,只是今日不知為何,只想一醉方休。

      不知過了多久,半掩著的木門“吱呀”一聲,她醉眼迷離地轉(zhuǎn)過身去看——皎潔的月光下,傅懷之長身玉立,宛若謫仙。她以為自己花了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朝他走過去,卻被碎石絆了一下,落進(jìn)了他的懷里。

      半晌都沒有動靜,傅懷之低頭一看,她已經(jīng)靠著他的胸膛睡著了。他看著懷里的美人兒,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輕輕地碰了碰她靨邊的梨渦,再一次彎起嘴角笑了。

      次日,崔念姜醒來,看見床邊放著一套月白素紗煙羅裙,而傅懷之正坐在院子里喂鴿子,原本應(yīng)該掛在他腰間的玉佩不見了。她將裙子拿起,壓在下面的一張字條旋轉(zhuǎn)著落到了地上。

      “那日的血污了姑娘一身華衣,懷之自當(dāng)償還一套原樣的?!备祽阎淖舟E蒼勁有力,宛若金錯刀一般,令人過目不忘。

      她彎下腰撿起字條,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嘴角的笑意漾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三)

      這一日,二人坐在園中對弈,原本晴好的天在驟然間風(fēng)雨大作,園中的鴿子撲棱著翅膀在雨中亂飛,從園外飛回的一只停在樹上不肯飛下來。崔念姜的心中升騰起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撿起一塊石子狠狠地砸向那鴿子,它從樹上落了下來,渾身是血。

      傅懷之被崔念姜的敏捷與狠辣手震住了,他不知道隨著鴿子掉下來的信里寫了什么,只知道她在看完之后面色蒼白,一言不發(fā)地回了自己的屋子。不到半炷香的時間,傅懷之驚訝地看著崔念姜一身戎裝從屋內(nèi)走出。

      她的右手握著長纓,左手拿著傅懷之典當(dāng)?shù)舻哪敲队衽遄叩剿媲?,說道:“時至今日,你我也不必再玩兒這心照不宣的游戲了。當(dāng)今圣上賜的玉佩,傅相可要收好,若不是我命人早去一步,恐怕早已落入蠻人之手了?!?/p>

      傅懷之被人揭穿身份,倒是不驚不怒,溫聲回道:“傅昶奉皇命來協(xié)助鎮(zhèn)南侯調(diào)查軍餉被劫一案,卻不料剛?cè)肽暇潮阍獾揭宦肺搽S而來的死士襲擊,在突出重圍時身中刀傷。姑娘救了傅昶,在下自是萬分感激,但傅昶在不知是敵是友的情況下,自是要留有幾分謹(jǐn)慎。傅昶敢問姑娘,除了這玉佩,傅昶還在何處露了破綻?”

      “傅相可是忘了自己是以何物名揚(yáng)天下的了?”傅懷之恍然大悟,原是那字的緣故。

      “傅昶雖不似姑娘這般聰慧,但也知道桓家的表小姐應(yīng)該是深居閨閣的貴女,如何能有姑娘這身披戰(zhàn)甲,手握長纓的英姿?可否請姑娘告知身份,此等救命之恩,傅昶必定要好生報答?!?/p>

      “我沒有騙你,這是我母族的家庵,我確實是桓家的表小姐。只不過,我沒有說全罷了。既然傅相問了,那我便坦然告知,我姓崔,名念姜,是曾經(jīng)食邑萬戶的南安郡主。如今是掌管南境全境的鎮(zhèn)南侯,姜朝唯一的女侯爺?!痹捯魟偮?,崔念姜便提著長纓走出門外,十分利落地翻身上馬,上百軍士整整齊齊地跟在她身后,傾盆的大雨之下,一行人迅速消失在林間。

      (四)

      姜朝對西南一隅的附屬國一向采取懷柔羈縻的政策,卻不料新任交趾國王野心勃勃,向南境發(fā)動大規(guī)模襲擊。崔念姜一直在前線抗擊敵軍,傅昶只能自己查辦軍餉被劫一案,歷時三月,案件告破,傅昶將七十萬軍餉送入鎮(zhèn)南侯府的庫房。

      崔念姜班師回南境的時候,傅昶坐在軟轎之中正要回京都,所有的車駕都要為凱旋的將士讓路。他挑起轎簾,正好看見崔念姜打馬而過,美人如花,巾幗顏色。軟轎抬出南境地界的時候,傅昶只覺得渾身不適,仿佛將身上的某件物什落在了南境,他摸了摸心口,恍然大悟,唇角卻泛起一絲苦笑。

      慶春八年季秋,朝廷下了旨意,犒勞三軍將士,崔念姜則要在元旦前趕回京都,參加宮廷年宴。

      崔念姜抵達(dá)京都那日,皇帝姜祈帶領(lǐng)百官親自到城外迎接。按照姜朝禮節(jié),她照例要和文臣武將問候寒暄,而傅昶身為當(dāng)朝宰輔,自然是第一人。

      “相爺可還安好?”

      “有勞侯爺掛念,右肩上的傷已經(jīng)痊愈。”

      姜祈就坐在離二人不遠(yuǎn)的地方,聽見這話,頗為疑惑地問道:“傅卿可曾在南境受傷嗎?”傅昶并沒有將自己在南境遇襲一事告知姜祈,一來死士的身份尚未查清,不想在朝中打草驚蛇;二來因為自己是在南境界內(nèi)遇襲,也不想讓朝中一些心懷鬼胎之人以保護(hù)不周為由針對崔念姜。

      傅昶正準(zhǔn)備找個借口糊弄過去,沒想到崔念姜竟先開了口,她緩緩說道:“祈哥哥有所不知,念姜與相爺在查案期間,曾因意外跌落山崖,相爺是為了救念姜這才受傷的?!?/p>

      崔念姜的幼年是在京都度過的,因著姜崔二氏榮辱與共的特殊關(guān)系,她時常進(jìn)宮玩耍,與姜祈有著青梅竹馬的情誼。姜祈更是將崔念姜當(dāng)作親生妹妹一般疼愛,若不是因為西南重鎮(zhèn)必須要由熟悉地況民情的鎮(zhèn)南軍駐守,他才不舍得讓崔念姜將女子最美的一段年華耗在偏遠(yuǎn)貧瘠的西南。

      崔念姜已經(jīng)許久未曾叫過他“祈哥哥”了,頓時勾起了帝王幼時歡樂的回憶,姜祈也就沒有心思去深究崔念姜口中的話有幾分真假。

      他甚為贊賞地拍了拍傅昶的肩膀道:“傅卿為何不早說,此乃大功一件。傅卿可有何心愿?朕自當(dāng)如卿所愿?!?/p>

      傅昶看著坐在一旁假裝低頭把玩衣穗的崔念姜,淡淡地回道:“臣不敢居功?!?/p>

      姜祈笑道:“既是這樣,那朕先記著,等哪日你有所求,再來討賞便是?!?/p>

      這一日,相府的每一個家仆都過得膽戰(zhàn)心驚,他們不知自家主子為何出門時還一臉如沐春風(fēng)之感,回府時卻黑著一張臉,并且在書房里將兩方御賜的硯臺都摔了個粉碎。

      御賜之物豈能隨意損壞?管家只當(dāng)傅昶是在朝中受了當(dāng)今圣上的氣,拿著這不言語的物件撒氣,急忙命人將屋子清掃干凈,再派人去仿上兩臺充數(shù)。殊不知,給他家主子氣受的可不是姜祈,而是今日剛剛回京的鎮(zhèn)南侯,從她口中飄出的那一聲柔柔的“祈哥哥”。

      (五)

      姜氏王朝不封異姓侯,崔氏是特例,崔念姜更是特例中的特例?,F(xiàn)如今,她已經(jīng)手握西南軍政大權(quán),封無可封,姜祈只好給她賜婚,配一個頂好的夫婿給她。

      “崔氏滿門忠烈,為我姜氏王朝立下不世之功,先侯爺英年早逝,朕待念姜如同胞妹。如今,念姜正值花信年華,朕自當(dāng)要為她尋一門好姻緣。”說完,他轉(zhuǎn)過身對崔念姜說道,“念姜,你看這滿朝文武之中可有中意之人?只要是你中意的,祈哥哥必定成全?!?/p>

      崔念姜邁著步子從武將那一列轉(zhuǎn)到文臣這一列,最后在傅昶面前停了下來。她額前的花飾還在微微晃動,晃得傅昶心神恍惚。他看著眼前這璀璨如畫的容顏,只覺得身體的某處發(fā)生了異樣的變化,燥熱難安。

      “念姜可是看上了傅卿?”姜祈打趣道,“傅卿才華橫溢,顏如宋玉,倒是配得上念姜?!?/p>

      “陛下玩笑了。傅相有安邦之才,又有玉樹之姿,大抵是看不上念姜此等舞槍弄棒的粗鄙女子。念姜雖是在戰(zhàn)場上成長起來的,但多少還存了些小女兒的心思。陛下既然疼惜念姜,不如就按照京都貴族女子慣用的選婿方式,為念姜擇一位夫婿吧!”此話一出,不是明擺著將傅昶拒之門外嗎?饒是他如今已經(jīng)學(xué)會喜怒不形于色,臉色也不禁蒼白了幾分。難道她一點兒都不喜歡自己嗎?

      “既然如此,那就定于三日后,由鎮(zhèn)南侯在凰臺親自拋彩球選婿?!?/p>

      散朝之后,姜祈留崔念姜在宮中用晚膳,又抱了剛出生的小皇子給她看,崔念姜和孩子玩兒得不亦樂乎。

      “念姜當(dāng)真對傅卿無意嗎?今日,你可是讓傅卿下不了臺??!”

      “祈哥哥覺得傅相今日可是生氣了?”

      姜祈故作深沉地挑了眉回道:“何止是生氣,怕都要?dú)獠×??!?/p>

      次日,當(dāng)姜祈收到傅昶的告假折子時,額角莫名地跳了兩下,沒想到昨夜的玩笑話竟然成了真。

      姜祈不會知道,昨夜崔念姜剛剛走出宮門,就被傅昶手下的高手強(qiáng)行“請”進(jìn)了相府。他將她抵在床榻之間,用手輕挑著她的下巴,溫聲問道:“侯爺是在氣我有眼不識泰山,還是在氣我當(dāng)初瞞了自己的身份?今日要在殿上這般折辱我?”

      “相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念姜豈敢折辱,說的不過是實話罷了。難道相爺不喜歡知書達(dá)理的高門貴女,反倒喜歡念姜這般在刀尖上舔血的女子嗎?”

      傅昶不答,只是伏在她耳邊悄悄地說:“今日,侯爺進(jìn)殿的那一剎那,可是令世間無數(shù)女子都失了顏色?!?/p>

      “相爺這意思,可是對念姜有意?”

      “侯爺覺得呢?”

      崔念姜回京一路勞頓,此刻在這樣靜謐與溫暖間,一時竟只覺得傅昶的臉越來越模糊,后來漸漸落入一片混沌之中。

      傅昶疼惜地看著她眼底淡淡的青黑,喃喃道:“日夜兼程趕回京都,怕是沒有睡過幾個好覺吧!今夜且在這兒歇上幾個時辰,明日前我會命人悄悄送你回府,斷不會污了你的名聲?!?/p>

      傅昶用錦被將她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自己卻坐在床邊,被冬夜的寒風(fēng)吹了半夜,豈能不???

      (六)

      三日之期轉(zhuǎn)眼便到,凰臺下站著清一色的世家公子,其中不乏人品、樣貌兩相貴重之人。

      崔念姜就在臺上坐著,等到最后一刻鐘還沒有見到傅昶,雖然早已收到消息說他臥床不起,但他若是真心喜歡自己,豈會甘心將心愛之人拱手讓之?心緒不寧的崔念姜捧著繡球走近花窗,一不小心被拖地的裙擺絆了一下,彩球飛了出去,最后落在了工部尚書王琦嫡子的手中。

      次日,姜祈正準(zhǔn)備下旨賜婚,便有朝臣彈劾王琦在主持陽華殿工程中,貪污大筆公款,克扣工匠給養(yǎng),引起民怨。姜祈大怒,下旨徹查,于是乎,王琦滿門下獄。這婚,自然是賜不得了。

      眾人只道王琦之子時運(yùn)不齊,為家事所累,所以當(dāng)崔念姜準(zhǔn)備拋第二次繡球的時候,凰臺下依舊人聲鼎沸。崔念姜仍舊等到了最后一刻,當(dāng)然,傅昶依舊沒有出現(xiàn)。她惱極了,隨手將那繡球扔了下去,繡球落在了吏部尚書韓山的次子手中。

      次日,姜祈再一次準(zhǔn)備賜婚,又有朝臣適時地站出來彈劾韓山在慶春三年士林銓選時收受賄賂,利用手中職權(quán)擢升韓氏門生。姜祈勃然大怒,將韓山下獄,賜婚一事再一次不了了之。

      京都的世家公子們在見證了崔念姜兩次拋繡球選親都離奇收場后,心底多少也明白了幾分。朝堂風(fēng)云詭譎,誰也不敢說自己沒有做過任何落人口實之事,崔念姜雖是佳婦,但到底是身家性命要緊。

      于是,當(dāng)她第三次拋繡球的時候,凰臺下空無一人。

      這一日,晴空像粉青色的瓷釉一般溫潤可愛。她身著月白素紗煙羅裙倚在花窗邊,看著傅昶穿著一身紫紅色公服從議事堂搖扇而來。她淡淡然地喝著茶,問候道:“看來相爺身體康健了不少。不知相爺今日為何來這凰臺?莫不成,是來搶繡球的?”

      “多謝侯爺掛念,確實已無大礙。不過這繡球好像沒有人和我搶?!备店蒲b模作樣地環(huán)顧四周。

      “是嗎?那這繡球本侯也可以選擇不拋,相爺請回吧!”

      “不論侯爺拋與不拋,傅昶都是娶定侯爺了。”還不等崔念姜追問,傅昶緊接著說,“月前,托了侯爺?shù)母?,圣上許給傅昶一個愿。傅昶便是剛剛進(jìn)宮求陛下允諾的?!备店七@廂話音剛落,姜祈賜婚的圣旨便到了崔念姜面前。

      小黃門念完圣旨后,對崔念姜躬身說道:“陛下留了話,侯爺若不想接旨便順心隨意,相爺那廂由陛下去說?!?/p>

      足足半晌,來人都以為崔念姜不會接旨了,轉(zhuǎn)身欲走之時,聽見傅昶的聲音從凰臺之下傳了上來。

      “傅昶出身寒族,如今雖已位極人臣,但家底仍是微薄,實在是送不出什么讓侯爺看得上眼的謝禮,故而,侯爺救命之恩,傅昶唯有照顧侯爺余生方能報答,不知侯爺可還看得上傅昶,給傅昶一個報恩的機(jī)會?”

      良久,傅昶總算是聽見那熟悉的聲音飄回自己的耳邊,她一字一頓地回道:“臣接旨。”

      那一刻,傅昶也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或許比狀元及第那一日還要?dú)g喜幾分。

      (七)

      二人大婚不久,交趾國再度起兵攻打姜朝,崔念姜不得不回到南境指揮作戰(zhàn)。傅昶身為宰輔又兼管財政,半步都離不開京都。姜祈為解二人萬里相思之苦,便在京都至南境直道中線上的沐煙城中為他們蓋了一座府邸,只要邊疆戰(zhàn)事緩和或朝中事務(wù)稍減,他們便可在此夫妻團(tuán)圓。

      “夫君可曾后悔,娶了我這樣一位成日不著家的夫人?偌大的相府也沒個當(dāng)家的主母,還要勞煩夫君理完國事又操持家事?!贝弈罱稍诟店茟牙镙p聲問道。

      “怎么,瞧著夫人這意思,可是要為夫納妾?”傅昶故意提高聲線,回道。

      “夫君敢嗎?”

      傅昶笑得眉眼都彎了起來,回聲打趣道:“為夫倒是敢,就是怕人家聽說夫人攻打交趾國都城三戰(zhàn)三捷的戰(zhàn)績后,都不敢嫁呀!”

      崔念姜聽出他言語間的調(diào)戲之意,氣鼓鼓地從他的懷里坐了起來,轉(zhuǎn)身欲走。傅昶好不容易才能擁美人在懷,怎么可能讓她輕易離開?連忙伸出手勾住那腰帶,將她攔腰抱起。傅昶雖不習(xí)武,但到底是男人,崔念姜根本掙不動他的枷鎖。只不過,她從來就不是吃虧的主兒,在傅昶這兒吃的癟自然是要討回來的。

      “夫君可知,念姜每次想起王韓兩家的公子,總是滿心愧疚,若不是因為接了我的繡球,惹得夫君出了手,怎么也不會淪落到如今身陷囹圄的境地,可惜了,那樣的好相貌?!?/p>

      傅昶就見不得崔念姜夸別的男人,酸氣十足地問道:“他們到底是貪贓枉法了,否則我也不會因私廢公。再說了,他們的相貌難不成還比得上為夫嗎?”

      她“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沒想到,夫君這般小氣,半點兒玩笑也開不得?!?/p>

      傅昶笑著輕啄了她的臉頰,抱著她轉(zhuǎn)身朝里間走去,邊走邊對她說道:“為夫的胸襟都放在了國事之上,私下里,不過是個尋常男子,今日夫人可是犯了忌諱,看為夫如何罰你。”

      紅綃帳暖,燭光照在崔念姜白皙的背上,一道剛剛愈合的傷口暴露在傅昶眼前,他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那道疤,滿心疼惜地說道:“你又瞞我,如今可還疼?”

      “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受點兒傷也是尋常,夫君不必介懷。”

      傅昶將她抱得更緊了些:“再給我一些時日,我必定不再讓你受這樣的苦?!?/p>

      崔念姜累極了,沒有去細(xì)想他話里的意味,只是和聲回道:“好。”

      (八)

      慶春十一年槐月,崔念姜再度將交趾國軍隊打退,鎮(zhèn)南軍奪回三鎮(zhèn),班師回到南境。豈料剛剛走到城門口,就接到姜祈突發(fā)重癥薨逝的消息,姜祈在崔念姜心中的地位僅次于傅昶,此事對她的打擊不言而喻,再加上她連日來車馬勞頓,身體早已不適,一陣眩暈侵襲而來,令她從馬上墜下。幸好副將眼明手快,飛身上前將她護(hù)住。

      崔念姜一醒來便日夜兼程趕回京都,卻終究來不及見上姜祈最后一面。她只能披著一身縞素,跟在浩浩蕩蕩的隊伍之中,送她的祈哥哥最后一程。

      姜祈盛年而逝,膝下只有一位不滿三歲的皇子,諸王之中亦無堪當(dāng)重任之人,傅昶作為姜祈生前最為信任的心腹,自然要擔(dān)負(fù)起托孤重臣的責(zé)任。幼主登基當(dāng)日,傅昶便成為姜朝歷史上唯一一位異姓顧命大臣。

      崔念姜回京已有月余,除了日常的軍務(wù)會面,她便在佛堂里吃齋念佛,為數(shù)萬戰(zhàn)死的英魂祈福。與此同時,城中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斷斷續(xù)續(xù)傳入她的耳中,諸如先帝死因蹊蹺,傅相漸生不臣之心的言論。

      她不愿懷疑枕邊人對朝廷的忠心程度,卻又在看到六部大臣對傅昶卑躬屈膝的諂媚模樣時,反復(fù)想起民謠中的四個字——“姜不永日”。

      傅昶回到相府時已是深夜,佛堂里還回蕩著敲擊木魚的響聲,他推開門走到崔念姜身后,半跪在地上環(huán)住她越發(fā)纖細(xì)的腰身,灼熱的吻落在她的頸上,令她渾身戰(zhàn)栗,厲聲喝道:“佛祖面前,夫君不可放肆。”

      “為夫也不想如此,只是夫人自回京后便夜夜留宿佛堂,可曾顧念過為夫的感受?”

      “夫君日理萬機(jī),念姜不敢打擾?!?/p>

      傅昶被她的話氣得握緊了拳頭,他強(qiáng)迫顧念姜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他,憤然道:“夫人可是因為城中流言,才對為夫這般冷漠?”

      “夫君可敢在佛祖面前發(fā)誓,祈哥哥的死與夫君沒有半點兒干系?”她就那樣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直到一滴淚悄然落下,她都沒有看見他開口辯解。

      “我不喜歡你這樣親密地叫別的男人,縱使他是九五至尊,縱使他已不在人世?!痹捯魟偮?,他便狠狠吻住她的唇,扯開了她的腰封。

      這一夜,他撕碎了她所有的尊嚴(yán)。

      不知是因為受了石板的涼氣,還是因為心中羞憤難當(dāng),夜半時分,傅昶就發(fā)現(xiàn)被禁錮在懷里的人兒發(fā)起了高熱,渾身滾燙,不省人事。他開始后悔自己的粗暴行為,即刻踏出臥房命人去宮中請御醫(yī)。與此同時,崔念姜緩緩睜開眼來,撐著虛浮的腳步走至窗前,將一封信交給早已等候在外的暗影。

      (九)

      這一日,傅昶十分意外地看見崔念姜坐在書房里等他。她已經(jīng)許久不曾這般主動來找過他,他心中一喜,正準(zhǔn)備上前與她說兩句體己話,卻看見幾案上放著一封開了口的信,面上蓋著暗影的印,傅昶霎時頓住了腳步。

      眾所周知,暗影乃江湖中一個神秘組織,擁有極為龐大的信息網(wǎng),只不過,沒有任何人知道該組織歸屬何人,原來,竟是……

      “傅相可是小看了鎮(zhèn)南侯府的實力,莫不是以為崔氏一族能夠歷經(jīng)六朝風(fēng)雨而屹立不倒,憑借的僅僅是軍功而已?”她站起身來,朝傅昶走了過去。

      “我只問你,當(dāng)年你可是在買通侯府管家后,借著到南境查案的機(jī)會故意傷了自己,從而得到接近我的機(jī)會?你毒傷自己拖延時間,讓你的人趁機(jī)混入鎮(zhèn)南軍中收買人心,樹立根基,好讓他們在你謀朝篡位時助你一臂之力?你當(dāng)初費(fèi)盡心機(jī)娶我,如今又軟禁我,可是想著宮變之時,可以利用我來要挾鎮(zhèn)南軍?這就是你所謂的不再讓我受苦的方式嗎?”

      他默不作聲地聽完這些話,然后伸出手將她鬢間散落的秀發(fā)輕輕地挽至耳后,慢條斯理地回道:“為夫早就說過,夫人乃聰慧至極之人,夫人說得一字不錯。只是,為夫千算萬算也沒有料到,設(shè)局之后竟將自己的心落入了圈套之中。”

      聞言,崔念姜如同瘋魔了一般,她一邊哭著一邊質(zhì)問傅昶道:“時至今日,你覺得我還敢信你對我是真心實意的嗎?祈哥哥待你如同胞兄弟,你竟然對他下此毒手?你究竟有沒有良心?!”

      “夫人,你可知為夫為何要奪這帝位?當(dāng)年姜祈的父皇偏聽偏信,在沒有任何實證的情況下將郗氏滿門抄斬,我在垂角之年便過著顛沛流離、食不果腹的逃亡生活。之后我歷經(jīng)十年寒窗取得功名,狠著心腸,踏著累累白骨登上相位,卻還不能為郗氏平反冤案,除了奪宮我別無他法?!?/p>

      崔念姜不知其中還有此番緣故,頓時冷靜了下來,細(xì)細(xì)一想,難怪傅昶登上攝政之位后,便開始大力整治官場,平反冤假錯案,其中便有二十三年前郗氏叛國通敵的大案子。

      傅昶趁她出神的空當(dāng)強(qiáng)行將她抱進(jìn)懷里:“在夫人眼中,我就是那狼子野心、不忠不義之人。可在我眼中,夫人卻是我至珍至愛之人,是我在這人世上唯一的親人。”

      他一邊說話分散崔念姜的注意力,一邊卻將淬了藥的銀針封入她的體內(nèi),懷里的人漸漸停止了掙扎,四肢綿軟地癱倒下去。他將她打橫抱起,送回床榻,小心翼翼地在她蒼白的唇上落下一個輕吻。

      傅昶看著意識漸漸渙散的崔念姜,溫聲說道:“夫人且睡上一覺,不消多少時日,為夫便迎你進(jìn)宮,無論夫人愿不愿意,你都是我的嫡妻元后。還有一事,無論夫人信與不信,先帝之死都是一場意外,我謀帝位,卻從未曾想過謀他的性命?!?/p>

      傅昶的話音剛落,崔念姜便在藥力的作用下合上了雙眸,他嘆了一口氣,將錦被鋪開,輕輕地蓋在她的身上后才起身離開。然而,他再一次低估了崔念姜,她既敢當(dāng)著他的面將真相揭露,又怎么可能沒有做絲毫的準(zhǔn)備呢?不過一刻功夫,她的貼身侍女便悄悄溜進(jìn)了屋子,她取出封在崔念姜體內(nèi)的銀針,用金針刺激她手腳上的穴位。崔念姜很快便醒了過來,可是一睜眼,淚水便如潮水般涌了出來。

      傅昶準(zhǔn)備發(fā)動宮變那一晚,京都城里里外外風(fēng)平浪靜,相府卻出了事。傅昶的藏書樓莫名其妙地燃起熊熊烈火,從底層迅速蔓延上去。此樓名為仰月閣,顧名思義,它奇高無比,整座城都被火光照亮。

      崔念姜舉著火把站在頂樓,凄愴無比地笑著。她的父祖為她取名“念姜”,就是寄望于她能夠記得姜姓皇室待崔氏一族的隆恩,讓她好生守衛(wèi)這個王朝??墒撬羧f選的夫婿,竟然親手葬送了她一生的信仰。她可以理解他要洗清家族冤屈的執(zhí)念,但她沒有辦法親眼看著他毀掉她守護(hù)了半生的王朝。

      大火燒了三天三夜,人們從廢墟之中找到兩具親密相擁的焦尸,他們身上佩有姜朝相印和調(diào)動鎮(zhèn)南軍的虎符。放眼天下,除卻他們夫婦二人,誰人還會有這兩樣物什?

      朝廷查不出這場離奇的大火是何人所為,終究只能偃旗息鼓,以王侯之禮厚葬二人,然后在史書上為他們早前的豐功偉績再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無非“文能安邦,武能定國,棟梁之才”云云。

      他們不會知道,是崔念姜的這把火,燒掉了這一夜本該發(fā)生的“宮門之變”,也讓姜朝在歷史上延祚二百余年。

      后記

      京杭大運(yùn)河上,一艘裝飾華麗的四桅帆船在廣闊的河面上不緊不慢地駛著。

      紫檀木床上,人影高臥。傅昶端著一碗藥,挑開緋紅色的帷帳,將崔念姜扶起靠在自己的肩上,她因嗆入過多濃煙至今尚在昏睡之中。

      他感慨不已地?fù)崦侨諠u顯懷的腹部,幸好他在發(fā)動宮變之前看見了沖天的火舌,選擇立刻掉轉(zhuǎn)馬頭回府救她。如若不然,縱使今日坐擁天下,怕也只是孤寡人家,伶仃一人。夕陽的光落在他的臉上,半張臉依舊俊美無儔,另一邊卻戴著銀色的面具,可是,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不過,是他愛她的痕跡罷了。

      他將吹涼的藥汁一勺一勺地送入她的口中,只要喝完這碗藥,她便會忘卻前塵往事。從此以后,她只會記得,她是郗懷之的妻子,有疼愛她的夫君,有玲瓏乖巧的孩兒,他會讓她在這片她用盡半生去守護(hù)的土地上安然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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