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黃豆能走多遠

美麗寶

他對她尖酸刻薄，她卻還他一杯醇厚的豆?jié){。

東陵街7巷，每天晚上12點準時有人在跳繩。繩子一下又一下?lián)舸虻孛姘l(fā)出聲響。那是巷口豆?jié){店的程西西，她的身體隨著韻律抽動，她減肥的迫切和決心打動了很多原本打算出聲制止她的鄰居。只有一個人例外。他每晚12點去豆?jié){店要一杯特別留給他的豆?jié){，三言兩語就擊潰程西西高漲的減肥情緒。

“程西西，肥胖是一種遺傳病，無藥可醫(yī)的?！?/p>

“程西西，夜間地心引力更厲害，你的臉皮在20次律動后會急劇地被地心引力拉至松弛0.5厘米?！?/p>

程西西停下，給他一個白眼。人只有在熟悉的人面前才會松弛，素日端著的品德和禮儀被拋諸腦后。王大中平日待人極為和善，他的尖酸刻薄只用在程西西身上。

王大中以賣圖書插畫為生，晝伏夜出。每天以一杯午夜12點的豆?jié){開始他的生活。沒有一間豆?jié){店會營業(yè)至午夜12點。程西西的豆?jié){店營業(yè)時間是每早6點至傍晚5點。太陽下山后，她就關門，在廚房泡黃豆。只有王大中才有午夜12點買豆?jié){的特權。

王大中是豆?jié){愛好者，他心滿意足地抿一口豆?jié){發(fā)出贊嘆。

一個人能把原本不擅長的事情經營出色，是因為熱愛。

26歲的程西西，身形微微發(fā)胖，落入人群立即湮沒無跡可尋。但她這間豆?jié){店，有人愿意趕40分鐘路程越過大半個城市來光顧。她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大部分時間都在和黃豆相處。一個人能把原本不擅長的事情經營出色，理由只有一個，她熱愛著這件事。

程西西專心地在廚房挑豆子，把選好的豆子倒入水中后，窩進沙發(fā)打開電視。她時常在電視前睡著，她給自己定鬧鐘，11點40準時響起，然后，拿上跳繩在店門口等待王大中。給王大中的豆?jié){是每天最后一杯。他一天開始的時候，正是她一天的結束。

東陵街每個人都好奇程西西大學畢業(yè)后為什么回到這座小城開一間豆?jié){店。他們問她的好友王大中，他聳聳肩，程西西從小就喜歡黃豆，喜歡用黃豆做各種食物。但她為什么喜歡，王大中也不明白。世上有許許多多的怪人，自然就有許許多多奇怪的嗜好。

只有程西西心里清楚，王大中是她人生的最大的秘密。在程西西眼中，王大中才是最奇怪的人。還是少年的時候，王大中已經代表這座城市獲得幾次著名的美術比賽大獎，但他卻拒絕美院的錄取，去上海讀建筑，又在畢業(yè)后回來做圖書插畫。王大中總在做跌破街坊鄰居眼鏡的選擇。他16歲起跟程西西出雙入對，作為少年天才的早戀對象，程西西未免過于平庸。隨即又有好事者發(fā)現(xiàn)，王大中和程西西只是死黨。王大中換了一個又一個女朋友，身邊始終亮著一個特大號發(fā)光體程西西。

她從16歲時就喜歡他，他卻始終渾然不覺。王大中是水母一樣的生物，表面柔順易近，實際冷淡抗拒接觸。程西西一直冷眼旁觀其他女生如飛蛾撲火般涌入王大中的世界。時光像一張篩網，王大中的世界里，漸漸，只剩下她。

程西西從小就是個毫無優(yōu)勢的女孩，但在王大中的世界里，她是唯一一個能將一小把黃豆變成豆?jié){、豆腐，甚至腐乳的女人。她擅長的，就是等待。

她們很容易愛上一個令自己不平凡的男生。

一個夏夜，程西西如往常一樣等待王大中的來臨。但墻上的時針，從12點一直跳到凌晨兩點，他都沒出現(xiàn)。程西西疲倦地關門爬上床，她聽見心室里血液慌亂地流動，她有不好的預感。

第三天，王大中果然帶了一個女孩來買兩杯豆?jié){，并未停留。程西西從未見過那樣的王大中，他注視那個女孩的神情，好像眼里可以開出一朵花。王大中把女孩送走后回到豆?jié){店，他鄭重其事地說了一句話，令程西西的眼睛瞬間模糊不清：“我說不定要結婚了?！?/p>

程西西真希望他頭上那盞吊燈落下砸爆他的頭，他摸摸她的頭，“小黃豆，你要抓緊了?！?/p>

16歲時的程西西像一顆不起眼的黃豆。含胸低頭，每天在東陵街十字路口遇到王大中。她從不跟王大中打招呼，那些這座城市風頭正勁的少年們與她的人生遙不可及。有一天，王大中忽然叫住她：“你做我的模特好不好？”在王大中的畫里，有另一個程西西。許多年來，她照了無數(shù)遍鏡子都找不出那個程西西。

程西西相信堅持可以到達終點。每個城市都有尋常人無法融入的優(yōu)秀少年的圈子，王大中卻一直在她身邊。但這個女孩的出現(xiàn)，打破了她原來小心經營的世界。

這是第一次，程西西向他關上大門。

那個午夜，王大中如常來到程西西豆?jié){店，十分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大門緊鎖。他拿出手機，撥了程西西的號碼，電話關機。他怔怔，這是第一次，程西西的世界向他關上大門。他有些莫名其妙，莫名惆悵。程西西即使生病也不忘給他準備一杯豆?jié){。這個發(fā)現(xiàn)令他有些愧疚擔心。他想，程西西一定生了重病。

早晨8點，精神奕奕給客人打包豆?jié){的程西西令王大中訝異。他憤憤地質問她，為什么不給他留豆?jié){。她十分平靜地看著他：“我要談戀愛，要保養(yǎng)皮膚，怎么能在11點之前不睡覺？”王大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認識她那么多年，這是她第一次說自己要談戀愛了?！澳悴皇且恢痹诤忘S豆談戀愛嗎？”他譏笑她。她毫不動容，淡淡地說：“你要喝，就像其他人那樣，每天營業(yè)時間來吧。”

王大中的心里突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煩躁。他向張小雅抱怨程西西的寡情，張小雅定定地看他，你是因為自己不再享受那杯豆?jié){的特權而難過，還是因為她不再在乎你呢？王大中瞬間石化，說不出話。

黃豆也不是十項全能的呀。

那是暴雨傾盆的午后。程西西坐在一間咖啡室，她在做一件王大中向來認為很土的事情：相親。臨行前她對強烈反對的王大中說，差不多的話就是這個人了。王大中想說幾句嘲諷的話，卻被她一句話嗆回去：“你不是讓我抓緊嗎？”

程西西和相親的男人在卡座里陷入長久的沉默。為避免尷尬，男人端起咖啡深深嗅了一口氣：“我一直很喜歡咖啡豆的味道，你呢？”

“黃豆?！背涛魑鞯脑捪蛔油蝗槐淮蜷_。她向男人介紹，它可以做豆制品、發(fā)豆芽、醬油……男人打斷她，你喜歡黃豆啊，我以為你要和我講的是豆?jié){呢。程西西愣住，笑。每個人都以為豆?jié){是豆?jié){店的事，可是，豆?jié){店的主角，明明就是黃豆。

“知道嗎，黃豆是最了不起的豆子。在食物的世界里，只有它幾乎橫跨了所有的領域，不但可以磨豆?jié){，還可以做素肉，可以煉油?！?/p>

“聽起來，黃豆好像也很累啊。”男人笑?！昂芾?。感覺好像一直在飲食界奔走，不知道可以走多遠?！背涛魑饕残Α?/p>

“我從16歲開始喜歡一個男孩，也像一顆黃豆那么累?！边@么多年來，程西西第一次向一個陌生人吐露心跡。她把自己的心雪藏太久了，現(xiàn)在，她堅持的力量在消退。

王大中第一次和女孩子約會，是她去幫忙遞的情書。在上海他陪女友看流星著涼發(fā)燒，她陪他打點滴，給他熬病號粥。他要回故鄉(xiāng)，她放棄上海優(yōu)越的工作尾隨。她是他的朋友、保姆、隨從。

因為他喜歡豆?jié){，她立志要做最好喝的豆?jié){。因為喜歡的人的喜歡，才成就了那一間豆?jié){店。那你為什么不告訴他呢？男人動容地問?！包S豆也不是十項全能的呀，我只知道去愛，而不知如何說愛。況且，愛一個人，不是應該讓他愛更好的嗎？”程西西的眼淚奪眶而出。那一刻，她好像一塊正在融化的冰。

摘自《女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