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喀什支教這半年

2017年8月底，我接到單位的通知，說要派我去喀什進行為期一年的農(nóng)村幼兒園國語支教。聽到這個消息，我們?nèi)叶己荛_心和興奮，原因有二：首先，去年我26歲，一直以來都在大城市學習、工作和生活，幾乎沒有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驗，這次支教是絕佳的鍛煉機會；其次，我從中學起就同家人說，有朝一日我學成回新疆，一定要建設(shè)新疆，而“建設(shè)”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可以很寬泛也可以很具體，支教就是最具體、最美好的形式之一。

8月底我迅速訂好票，9月4日出發(fā)前往喀什。那段時間鐵路修整，導致我所乘坐的火車延誤，我在火車站等了9個小時，這意味著我將無法按時參加培訓。我的情緒幾近崩潰，我心想，怎么我一開始就碰上這種事情呢？幸好，在一個好心的姐姐帶領(lǐng)下，我換了票，先乘車到阿克蘇，抵達阿克蘇時已經(jīng)凌晨4點半，接著又火急火燎地買了中巴車的車票，和幾個人擠在一輛小車里，顛簸5個小時，忍受著9月強烈的紫外線和熱氣，終于抵達喀什。

喀什別來無恙，跟我10年前來的時候差得并不太多，不過，通過近年來的治理，它變得更整潔、干凈和有秩序了。我在喀什市里呆了一天，在一個當?shù)嘏笥训膸ьI(lǐng)下重新拜訪了古城區(qū)。在極具民族特色的古城區(qū)里，我拍了很多照片，吃遍了傳統(tǒng)美食，第二天啟程前往疏附縣，參加農(nóng)村幼兒園國語教師培訓。

疏附縣是全國突出的貧困縣，一直都沒“摘帽”。這里人多地少，各種產(chǎn)業(yè)都不發(fā)達，就業(yè)機會少，外出打工還能賺些錢，在本地則只能種地，而每家每戶的地也少得可憐，基本只能滿足日常的吃喝需要，不少家庭甚至連吃喝都滿足不了。我一到疏附縣，就感受到了它同北疆及內(nèi)地很多縣城的巨大差距。

我們培訓的地點在吾庫薩克鄉(xiāng)小學。清晨我背著沉重的背包，拉著行李箱，尋找這個小學。這個鄉(xiāng)很多地方都在修路，我的褲子、鞋子和行李箱上全是土；當工程車駛過，我舔一下嘴唇，也全是沙土。走了好久，我依舊沒找到這個小學，開啟手機地圖也沒有用處，這邊的很多地名地圖上根本沒有。我大概走了一個小時，期間問了一些人，他們都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心里非常委屈，全身是土，這時候太陽也升起來了，紫外線極強，我快熱暈過去。后來我問到一個人，她告訴我說學校我已經(jīng)路過，要原路返回走上至少三四公里。我招手搭車，都是大型車，沒人理我，還弄得我一鼻子灰。我難過極了，背對著路放聲大哭，滿臉是淚，心想：我好不容易過來，怎么沒人幫幫我呢？心情平復之后，我擦干眼淚，重新上路，終于在累癱之前找到了那個小學?？匆幌庐斎盏牟綌?shù)記錄，我足足走了10公里。

安頓下來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沒買拖鞋，于是出門去買。學校對面就有一家小商店，土胚房，東西也不多，老板是一對老人。我走進去跟奶奶問好，說我要買拖鞋，她給我找好，然后問我從哪里來，說我看著不像本地人。我說我過來支教，然后掏錢給她。她不要，說這雙拖鞋送我當禮物，表示對我的歡迎。我堅決拒絕，這家店很破舊，奶奶的生活并不寬裕，而我怎么說也是有工資的干部，不能占她的便宜。但老奶奶堅持不要錢，我于是把10塊錢扔在柜臺上拔腿就跑，跑到小橋上聽到她喊：“孩子，你要是這樣，以后再也不要過橋來店里買東西，我生氣了！”我無奈地走回去，她把錢塞回我手里，還給我拿了兩根店里最好的巧克力棒，說：“你們培訓辛苦，你餓了就吃！”后來，我經(jīng)常去她店里買東西，也“要挾”她不收錢我就不來了，有時候還生氣地問：“奶奶您這樣怎么賺錢呢？”后來，我們過教師節(jié)，她又給我們參加培訓的200多位老師每人送了一瓶飲料，算起來也有五六百元。她崇敬老師，能盡自己的力量服務(wù)老師，她發(fā)自內(nèi)心感到開心。整個培訓期間我特別踏實，看到她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外婆那樣親切。

培訓結(jié)束以后，各個鄉(xiāng)村的幼兒園負責人來接我們上崗。我被安排在14村，14村是疏附縣貧困村，這兒的農(nóng)戶基本上都是貧困戶。來到14村幼兒園，園長先帶我參觀，新教學樓的環(huán)境不錯，國家扶持力度大，有地暖，教室設(shè)計得很合理，陽光特別足，地板是瓷磚，墻面也干凈，同很多大城市的幼兒園沒什么差別。舊教學樓卻不一樣，取暖要燒爐子，廁所也是茅廁，樓梯很舊很臟。整棟樓背對陽光，連九月艷陽高照時，教室里依舊陰冷，還有老鼠。我所教的中一班就在舊教學樓。我在教室里見了不下10只老鼠，大多是活物，也有一些是死的，我看都不敢看一眼，硬著頭皮拿出去扔掉。

我走進班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觀察學生。我坐在最后一排，很多孩子轉(zhuǎn)過頭來偷瞄我，偷笑，相當可愛。后來實習生老師讓我上臺，我就上臺做自我介紹，孩子們的眼睛一刻也不離開我。接下來，我讓他們一個個做自我介紹。他們個頭小，仰頭看我十分辛苦，于是我蹲下來，才蹲了一小會兒，一個小女生就搬來自己的椅子，說：“老師你坐這兒?！彼媸翘铝?，還不到五歲半呢，我上小學的表弟表妹估計都想不到要照顧和體貼老師！他們做完自我介紹，就到了午飯時間。吃完飯，很多長得結(jié)實的孩子開始掃地、拖地，5個女生自發(fā)地去洗碗——足足有40個碗……后來，我不讓他們做超出他們體力的勞動，幫老師沒問題，但凡事有限度。我了解到，他們從小在家里參與勞動，很多重活兒、累活兒都跟父母一起干，經(jīng)驗豐富。我第一次生爐火的時候，有幾個小機靈鬼還在旁邊擔當我的技術(shù)指導呢！

孩子們在幼兒園的主要活動就是學習、游戲、吃飯和休息。國語課每天都有，他們的學習能力和興趣很強，常常上完當天的內(nèi)容還扯著我的衣服問：“老師，再繼續(xù)教我們吧，好不好？”學了好聽的兒歌和童謠就唱個不停，學了新詞、新口語表達就想盡辦法使用。不過，他們吃飯的習慣不太好，不愛吃青菜，只喜歡菜湯、肉和主食。于是，我自編自演很多故事，告訴他們?nèi)绻怀郧嗖耍院缶筒粫兤粒猩院缶烷L不了個子，他們慢慢地變得愛吃青菜，每次都吃得干干凈凈。吃飯前不洗手，吃飯時說話，餐具弄出聲音，飯粒和菜葉弄得到處都是……這些壞習慣，我也逐步幫他們改正。現(xiàn)在吃飯的時候，孩子們會先排隊洗手，洗完手排隊領(lǐng)飯，再有秩序地回到座位上吃，吃飯的時候不講話，餐具不發(fā)出聲音，掉在桌上的菜葉和飯粒在吃完飯后收拾干凈扔進垃圾桶。很多家長同我說，在家里吃飯時，如果大人說話或餐具弄出聲音，孩子會糾正他們，家長覺得孩子比他們文明多了。

除了吃飯和休息，日?；顒雍陀螒驎r的行為，我也花了很長時間來糾正。一開始，有些孩子愛打架，互不道歉，有時候故意捉弄別人之后還先跑過來告狀，現(xiàn)在他們無意中弄疼別人會說“對不起”，如果故意捉弄別人，對我的懲罰也心服口服，誠懇認錯并改正。情景教學是我采用的方法。我找一個孩子當搭檔，還原具體情境，詢問他們對特定行為的感受，比如再現(xiàn)突然被人推倒的情境，然后詢問他們的感受，他們說很生氣很難過，這時我就告訴他們推人是不好的行為，打人也是，任何不想被別人對待的行為，也不可以對別人做，不然就要接受懲罰；如果是不小心碰到、踩到別人，一定要真誠地道歉。

后來，他們在教室里自由活動時，我看到一個孩子不小心踩到另一個孩子，兩人脫口而出的分別是“對不起”和“沒關(guān)系”，我不禁感嘆孩子們真是學得又快又好，以后他們成為一代文明的學生、青年和公民，肯定沒問題。

幼兒園的教學生活特別快樂，但我在生活上卻感到十分不適應。剛來喀什，我經(jīng)常發(fā)低燒，因為當?shù)販夭畲螅准路y以把握，容易著涼，至少有兩個星期，我都處于暈乎乎的狀態(tài)。另外，喀什的水質(zhì)很硬，第一次在教室燒水，我發(fā)現(xiàn)新的不銹鋼壺里有一層厚厚的水漬，還以為墻皮掉進去了呢！水漬多到每次燒水前都要清洗水壺內(nèi)部。水土不服導致我腹瀉和嘔吐，我經(jīng)常上著課，突然就拉肚子，或者感到惡心，總之第一個月我很絕望，也深深鄙視自己的適應能力，但過了一個月之后，一切熟悉了，身體也習慣了，就沒問題了。

從前，我是一個很懶的人，從小到大干家務(wù)活兒的次數(shù)5根手指就數(shù)得過來，連家里的衛(wèi)生工具放在哪里都不知道。不過，現(xiàn)在不同了，孩子們很調(diào)皮，一會兒就能把教室弄得天翻地覆，每天至少要打掃兩次，掃地，拖地，擦柜子……教室雖然破舊，但很大，打掃下來累得出汗。有時候我不禁想，我之前所逃避的，正以另一種方式挑戰(zhàn)我。迎接了無數(shù)次考核和檢查，經(jīng)歷了很多次批評和指正后，現(xiàn)在干這些活兒，我高效又利索。寒假回家，我迅速把家里打掃干凈，令我媽目瞪口呆。我以前嬌氣，現(xiàn)在雷厲風行，身體也變得強壯，各種重活兒、累活兒三下五除二就能搞定。

雖然前期適應起來有困難，但我心里卻從沒覺得為難過。

孩子們很乖，每次我不舒服，他們都會配合我，不讓我生氣動怒。有時候我吐完回教室時滿臉是淚，有些小女生也跟著哭。有時候我坐著寫材料，他們就圍到我身邊要給我按摩，一直央求，讓我沒辦法拒絕。我同意以后，他們有條不紊地分配我的四肢，一個按摩左胳膊，一個按摩肩膀……每當他們用小手給我捏呀捏，我都覺得自己好幸福。

家長們很貼心，幾乎每天都有孩子給我?guī)麄冏约曳N的美食，比如核桃、紅棗、巴達木……有時候是一把，有時候是一書包，我讓他們自己吃他們也不樂意，一定要看我吃下去才心安。有一次，我偶然提到我吃不慣外面賣的厚馕，過了幾天就有孩子給我?guī)ё约杭掖虻谋♀?，剛打出來時熱乎乎的，看我吃得開心，他們也開心。

賣麻辣串的老板娘讓我感動。有一次，我同她提起幼兒園的飯菜口味淡，我這種習慣重口味的人幾乎吃不下，晚上來她這兒吃個涼皮、炒面或麻辣串是莫大的享受。麻辣串里我鐘愛羊肚，她家羊肚干凈又嫩，好吃極了。有兩天沒有羊肚賣，我問她怎么回事，她說羊肚不好清洗而且價格上漲，不劃算，這讓我有點兒失落。沒想到第二天再去時，她那兒又有了很多羊肚，我一口氣吃了十串，吃完問她今天怎么有這么多。她說：“我都沒賣，人家要吃我也不給，就等你呢！”我問虧損怎么辦，她說不要緊。我要補錢給她，她堅決不要。

同事們照顧我。我生病了，他們就跑去縣里給我買藥，給我買熱乎乎的湯飯，也不讓我干重活兒。我原單位的領(lǐng)導和同事，一來這邊考察就會到幼兒園來看我，每次來都帶上很多好吃的，其中就有我最喜歡喝的咖啡。

還有一份巨大的支持和幫助，來自幾百名與我和孩子們素未謀面的網(wǎng)友。去年10月，我嘗試開展募捐活動，因為有一位作家朋友幫我宣傳，得知募捐消息的人越來越多，直到上學期結(jié)束，我們累計收到近兩噸兒童衣物和近兩萬元善款。這些衣物讓孩子們整個冬天都很溫暖，沒有受凍；這些善款解決了我們?nèi)鄙俳虒W工具和文具的問題。有了熱心網(wǎng)友的關(guān)注、關(guān)心和支持，孩子們上學期每天都像在過兒童節(jié)，每一個星期都能收到禮物。這些禮物有襪子、手套、衣服、鞋子、繪本、涂色書、玩具、文具……甚至還有一氧化碳警報器——這兒有四個班靠燒爐子取暖，網(wǎng)友擔心煤氣泄漏。

上學期快樂、興奮、緊張又慌亂，我一直在觀察、實踐、思考和改進，每一天都很充實。寒假在家休息了一個多月，我同家人分享自己的經(jīng)歷，家人感嘆我的改變巨大，變得更加勇敢、利落和自信。其實，這些改變都是和孩子們一次次磨合的結(jié)果，是看著他們在我的影響下變得更有禮貌、更會學習、更會享受快樂才得到的。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學期如何做得更好，目前的計劃是在鞏固他們良好的生活習慣的同時，讓他們養(yǎng)成良好的學習習慣和運動習慣；而在募捐方面，我想讓受益的孩子從我所在的村子擴展到同鄉(xiāng)的其他村子，讓孩子們在幼兒園這幾年不會因物質(zhì)條件限制而喪失對學習的熱情和信心。

教學相長一直是我的最高目標。我們班有25個學生，其實我是第26個，我在教育他們的同時，他們那種對知識純粹的熱情，對生活的好奇心，對人不加設(shè)防的愛，也教育著我；我陪伴他們成長的同時，他們也陪伴我成長和進步。半年前的我和現(xiàn)在的我很不一樣，再過半年，再過三年五年，甚至再過十年之后呢？這份經(jīng)歷帶給我的財富，我將用大半輩子品鑒。

作者介紹：

穆巴拉克，女，維吾爾族，1991年生于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2014年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2017年9月前往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喀什地區(qū)疏附縣薩依巴格鄉(xiāng)恰熱克村幼兒園支教至今。

支教幼兒園情況：

疏附縣是全國突出的貧困縣，這里人口多，就業(yè)機會少，土地少，人均收入低。我所支教的幼兒園共有180個孩子，幾乎全部來自于貧困家庭。這些貧困家庭的年收入約5000元，很多孩子只有在幼兒園才能吃飽一日三餐，才能喝到燒開的水，才能得到照顧和教育。一家平均四五口人，卻只有幾畝土地，產(chǎn)出極低；大人受教育水平低，無法找到收入高的工作，一直在貧困線掙扎?，F(xiàn)在，國家對南疆的教育大力投入，孩子們有教室上課，有床睡覺，有一日三餐，但是玩具和文具等物資仍然不足。歡迎廣大家長和老師將閑置的文具、讀物和玩具捐贈給我們，這對于當?shù)睾⒆觼碇v意義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