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回歸之旅”

易升

對于大多數(shù)地區(qū)的人而言，返回故鄉(xiāng)，不過是搭乘一種交通工具，花一點時間而已。但對加沙地帶的巴勒斯坦人來說，卻可能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加沙位于埃及南部沿地中海岸一帶。埃及控制著這里南部的陸地出口。以色列限制了北部通行，并且禁止海岸線和機場的使用。1948年，30萬巴勒斯坦人遭到以色列驅(qū)逐來到此地，之后，難民們一直想回到已經(jīng)屬于以色列的故土。

但以色列人建起了圍欄。為了阻止這些人向以色列“滲透”，試圖越過圍欄的人將會遭到無情射擊。

在這片比北京海淀區(qū)還要小的土地上，生活著近200萬人?！拔覀儾荒艹鋈?，也不能像其他人一樣生活?！?3歲的艾哈邁德·阿特馬說。他是加沙的一名自由記者，出生在這里的難民營，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這里。“如果這個圍欄被移走了，是不是就可以獲得自由？”

這里成了世界上“最大的露天監(jiān)獄”。5月14日，成千上萬巴勒斯坦人涌到加沙和以色列接壤的邊境，希望可以穿越圍欄，回到故土，他們稱之為“偉大的回歸”運動。以色列士兵卻向抗議者實彈射擊，造成超過2400人受傷，50多人死亡。這一天也成為迄今加沙最為血腥的一天。

只是，這些沒有武器的巴勒斯坦人似乎并沒有被槍炮擊退。他們被莫名的力量驅(qū)使，試圖沖破這被重重鐵絲網(wǎng)包圍的“死亡地帶”。

“多年以來，絕望的民眾在狹長的無主之地進行著屬于他們自己的游行。”《華盛頓郵報》刊登的一封讀者來信這樣寫道，“而今年，人們選擇直面槍口，向那道圍欄撞了上去?！?h3>慶祝和流血的兩個世界

5月14日，就在巴勒斯坦人不斷地倒在槍炮之下的這一天，在耶路撒冷，美國駐以色列的新使館正式啟用。以色列總理內(nèi)塔尼亞胡在慶祝儀式上發(fā)言，收獲了熱烈掌聲。

“特朗普總統(tǒng)正在創(chuàng)造歷史?！眱?nèi)塔尼亞胡說，“我們的人民將永遠感謝他承認耶路撒冷是以色列首都的決定。”

臺下人群熙攘，館內(nèi)一派喜氣。在衣著鮮亮的貴賓中，特朗普的女兒伊萬卡和她的丈夫庫什納吸引了最多人的關(guān)注。在現(xiàn)場，伊萬卡身著灰白色外套，揭幕了大使館印章和牌匾，庫什納則發(fā)表了主題演講，表示“美國與以色列站在一起，因為我們知道這是正確的事情”。

耶路撒冷老城的城墻上，投射著“謝謝總統(tǒng)特朗普”的字樣。新使館的路標已經(jīng)成為人們爭相合影的景點，入口處的廣場被命名為美國廣場。

以色列人真的很高興，70年來他們一直都在等待國際社會承認這個東部城市是以色列首都的時刻。

如果說中東沖突的核心是巴以沖突，那么巴以沖突的核心則是圣城耶路撒冷的歸屬。2017年底，美國單方面宣布了遷移大使館的決定，這相當于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大部分歐洲國家堅持認為大使館應該留在以色列的特拉維夫，直到耶路撒冷的地位問題得到最終解決。危地馬拉等小國則緊隨美國的步伐，計劃將其駐以色列的大使館遷至耶路撒冷。

雖然特朗普本人沒有到場，但儀式現(xiàn)場播放了特朗普預先錄制的視頻，視頻中他稱美國是“自由與和平”的合作伙伴。

僅兩個小時的車程便到了加沙，巴勒斯坦人早早地聚集在了邊境的柵欄邊。大卡車的輪胎被點燃，冒出滾滾刺鼻的黑煙。以色列用直升機向抗議人群投擲傳單，警告任何接近邊界圍欄的人將會面臨生命危險。

但這并沒能阻止最前排的人們揣著石塊向前沖，他們試圖破壞柵欄進入以色列。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行為，為了擊退巴勒斯坦人群，以色列士兵不僅使用了催淚彈和橡皮子彈，還射出了實彈。

以色列軍方對外表示，開火是不得已情況下的最后手段。但以色列軍方內(nèi)部人員卻透露，士兵按規(guī)定可以對靠近圍欄300碼之內(nèi)（約274米）的武裝人員及100碼之內(nèi)（約91米）的非武裝人員開火。現(xiàn)場傳出的視頻畫面上，以色列的士兵將槍口對向了手無寸鐵背靠在圍欄上祈禱的平民。

根據(jù)加沙衛(wèi)生部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這一天結(jié)束時，死亡人數(shù)達到了55人，成為2014年加沙戰(zhàn)爭結(jié)束以來最“致命”的一天。

而后在日內(nèi)瓦舉行的聯(lián)合國人權(quán)理事會特別會議上，聯(lián)合國人權(quán)事務高級專員扎伊德譴責了以色列軍方的行徑，認為“幾乎沒有證據(jù)表明（軍方）試圖將傷亡降至最低”，他表示要對以色列涉嫌戰(zhàn)爭罪進行調(diào)查。

在當天美國的新聞媒體上，特朗普政府官員與以色列領(lǐng)導人一起歡笑和慶祝的錄像片段，被安排與加沙手無寸鐵的示威者被攻擊的畫面一同播出。

“兩個同時發(fā)生的事件營造出一種令人不安的對比。”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wǎng)評論。

最大的“露天監(jiān)獄”

美國正式將使館從特拉維夫搬遷到耶路撒冷的第二天，就是以色列建國70周年。但是對于比鄰的巴勒斯坦人，這一天卻是民族“災難日”。

1948年5月15日，猶太復國主義打響了第一次中東戰(zhàn)爭，流散了一千多年的猶太人試圖在這片流淌著奶與蜜的“應許之地”建立自己的國家。

戰(zhàn)爭肢解了當時的巴勒斯坦國。除加沙和約旦河西岸部分地區(qū)外，以色列占領(lǐng)了巴勒斯坦五分之四的土地，500多個村莊被清洗，近75萬巴勒斯坦人遭到驅(qū)逐被迫逃離原本的家園，成為難民。

大規(guī)模的難民流亡中，近30萬人來到加沙地帶避難，他們在加沙的城市外圍建造了臨時住所，等待聯(lián)合國關(guān)于驅(qū)逐行動的決議。對于其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里離他們最初的家園只有幾英里，卻再也沒能回去。

從那時起，5月15日這天成為了巴勒斯坦人民的納克巴日，在阿拉伯語里，是災難的意思。

以色列從未正式承認對這場災難負有責任，甚至試圖從方方面面抹去其存在的痕跡。在以色列國內(nèi)，阿拉伯語和希伯來語教科書中都沒有提到“納克巴”一詞，教師也從來不敢在課堂提及。

1948年戰(zhàn)爭后，得以留在以色列境內(nèi)的一小部分巴勒斯坦人被迫回避這段記憶。

2011年，以色列通過《納克巴法》，進一步壓制了民眾對驅(qū)逐歷史的敘述和討論，限制了境內(nèi)巴勒斯坦人民公開紀念過去的權(quán)利。法律規(guī)定，對于境內(nèi)一些將國慶日作為哀悼日紀念的機構(gòu)，財政部長可以減少甚至撤銷對其的政府資助。

對于流離失所，成為加沙難民的幾十萬巴勒斯坦人，以色列的影響更是從未遠離。

1967年，以色列在中東戰(zhàn)爭中占領(lǐng)了加沙地帶，獲得對該地區(qū)的軍事控制。1988年，巴勒斯坦建國，在約旦河西岸建立政府，卻難以顧及遠在以色列國土另一端、360平方公里的狹長加沙地帶。通過不停增加猶太人定居點，以色列對加沙進行了實質(zhì)上的領(lǐng)土侵略，直到2005年，才協(xié)議退出。

2006年，巴勒斯坦伊斯蘭組織哈馬斯贏得議會選舉，開始對加沙進行管轄。自此，因為害怕激進的哈馬斯武裝的入侵，加沙陸地邊境的埃及和以色列對加沙地帶開始了全面封鎖。“一度連薯片、小雞和巧克力都被禁止入內(nèi)?！敝袞|學者諾曼·芬克爾斯坦描述道。

如今加沙生活著大約200萬人，是地球上人口最密集的地區(qū)之一，一半以上是兒童。由于以色列和埃及的封鎖，大多數(shù)居民的生活條件非常糟糕。

據(jù)《華盛頓郵報》描述，加沙的失業(yè)率超過40%，97%的飲用水受到污染。加沙人每天只能擁有幾個小時的電。醫(yī)院面臨著持續(xù)的物資短缺，貨物的進出也非常有限。

希伯來大學已故的社會學家巴赫·金默林曾評價，加沙是有史以來最大的“集中營”。英國前總理卡梅倫則將加沙比作一座“露天監(jiān)獄”。

望向加沙的天際線，蕭瑟的景象隨處可見。年輕人閑坐在人行道邊，店主們玩著手機消磨時間，店鋪里空蕩蕩的，地中海的污水味在空氣中彌漫。

這里的經(jīng)濟已經(jīng)全面崩潰，人們卻無路可逃?！凹由澈孟褚粋€封閉的罐頭”，以色列《國土報》撰稿人Muhammad Shehada說：“加沙的兩個邊境口岸幾乎相當于永久關(guān)閉，以色列過境點每年只有約500人可以離開加沙，埃及一側(cè)的口岸每個月最多只開放3天?！?/p>

去年聯(lián)合國官員就曾警告，經(jīng)過哈馬斯10年的統(tǒng)治和以色列的嚴重封鎖，加沙地帶可能已經(jīng)“無法生存”。

許多生活在加沙的巴勒斯坦人有這樣的習慣，時不時就來到邊境線旁看看另一邊的景象。70年前，以色列人“回歸”這片應許之地，巴勒斯坦人的生活被連根拔起。如今以色列人已經(jīng)在那里安穩(wěn)扎根，他們卻遭到流放，艱難生活，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回歸。

回歸之旅

加沙邊界線的一邊，是全副武裝的以色列軍隊。另一邊，一片帳篷營地延展開來。

3月30日的清晨，加沙的居民法蒂·沙穆馬拉準備離開家。

7歲的兒子阿里問他：“爸爸，你要去哪兒？”

“到邊界。參加偉大的回歸之旅。”

1月，加沙自由記者艾哈邁德·阿特馬在Facebook主頁上發(fā)布了一條狀態(tài)：“感謝以色列讓我看清現(xiàn)實。如果邊境的關(guān)口是開放的，我們被允許擁有正常的生活，也許歷史上的糾紛可以暫緩。但如今我們不得不在抗爭和死亡中做出抉擇?！彼牒粲跞藗冎厥盎貧w故土的勇氣。這條狀態(tài)以“偉大的回歸之旅”的標簽結(jié)尾。

阿特馬的這條狀態(tài)迅速得到了地區(qū)內(nèi)眾多知識分子、社交媒體活動家、作家和民間組織的響應，并得到巴勒斯坦地帶的巴勒斯坦政黨的支持，包括哈馬斯、法塔赫和左派政黨。沙穆馬拉擔任執(zhí)行主任的加沙文化中心總聯(lián)盟也在其中。

巴勒斯坦人決定在加沙和以色列的邊界舉行歷時45天的抗議，并稱它為“偉大的回歸之旅”?？棺h于3月30日開始，結(jié)束于5月15日，分別代表了兩個重要的日子：巴勒斯坦人民的土地日和納克巴日。

1948年，聯(lián)合國通過了第194號決議，同意巴勒斯坦難民返回他們的村莊。此后的每一年，這個決議都會重新通過一次，但以色列總是拒絕接受并加以阻撓。

1976年3月30日，巴勒斯坦人抗議以色列強征他們的土地，6名巴勒斯坦人在這場示威中被殺。這天也成為巴勒斯坦人心中的“土地日”。

從被驅(qū)逐的第一天起，任何企圖回到自己的土地，或是收回原本財物的巴勒斯坦人，不是被視為“滲透者”，就是被鎖定為恐怖分子。為了防止“滲透”，以軍會開火應對。

隨著時間的流逝，難民的主張被擱置，一直無法解決。以色列第一任總理大衛(wèi)·本古里安曾說，希望“老一代會死去，年輕人會忘記”，巴勒斯坦的問題可以就此沉入地中海的海底。

然而，難民們從未忘記。

每年災難日的紀念就像是一個不斷的提醒，如今數(shù)量已經(jīng)增至百萬的巴勒斯坦“永久難民”仍在等待回歸。

從3月開始，成千上萬的巴勒斯坦男人、女人和兒童離開難民營的居所，來到離邊界僅700米的臨時帳篷營地。這樣的營地多達12處，散布在加沙邊界的不同地點。

年輕女孩穿著傳統(tǒng)的繡花衣服，女人們哼唱著巴勒斯坦民族歌曲。這里不全是悲劇性的抗爭，過去幾十年中經(jīng)歷了一場又一場悲劇的加沙人，在回歸之旅的號召下激發(fā)出了樂觀的情緒，他們都懷揣著同樣的愿望。

參加完周五的午禱后，歡呼的人群還進行了一場足球賽。人們一起舞蹈，品嘗傳統(tǒng)的烹飪。他們和老人坐在一起，聽他們訴說1948年以前的生活和家鄉(xiāng)的軼聞。天上有風箏飛過，人們把巴勒斯坦國旗掛在80英尺長的棍子上，在邊界的另一邊清晰可見。

85歲的多拉和她的孫子也在其中。1948年她被迫與家人一起從雅法市逃離，如今她居住在加沙北部海岸的難民營?！拔医裉靵淼竭@里爭取我的回歸權(quán)?！倍嗬f，“我想回到雅法。”雅法是歷史上的古城，在以色列建國后與南側(cè)的特拉維夫合并，成為國際上普遍承認的以色列首都。

這場“回歸之旅”是巴勒斯坦人幾十年來民間斗爭的延續(xù)。

2011年3月，巴勒斯坦人在敘利亞、黎巴嫩、約旦、加沙等地舉行回歸游行。一些人因此遇害，一些人在穿過邊界后旋即被以色列士兵逮捕。

2012年的全球耶路撒冷之行，參與者計劃從全球各地，非洲、亞洲、中東地區(qū)、歐洲甚至美國抵達。目標是確保有100多萬人到達以色列邊境，并前往耶路撒冷，在那里宣稱穆斯林對圣城的權(quán)利。

這一次，特朗普將大使館遷往耶路撒冷的決定，雖然并不是致命對峙的直接原因，但也加速了難民的絕望，因為在美國的強勢干涉下，通過巴以和談解除封鎖的可能性日漸式微。這促使加沙許多人愿意站出來參加游行——他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加沙的艾資哈爾大學政治學家Mkhaimar Abusada則認為，游行的主要目標是結(jié)束封鎖。“這是抗議的頭號目標，即使口號是偉大的回歸之旅?！彼f，“抗議最重要的意圖是打破圍困，得到自由和尊嚴，過上更美好的生活?！?/p>

在“回歸之旅”頭幾周的時間里，示威一直保持著非武裝和非暴力的形式。但災難日的前一天，形勢陷入了混亂?？棺h者開始向?qū)γ嫱稊S汽油彈，點燃輪胎，放飛燃燒的風箏到以色列境內(nèi)，并試圖用鋼絲鉗剪斷柵欄。

一些以色列媒體指責，是哈馬斯操縱了這些示威者，讓加沙激進派領(lǐng)導人混入抗議的人群，并敦促信徒破壞柵欄，涌入以色列。哈馬斯隨后也承認，他們有意使用平民在抗議活動中為軍隊提供掩護，擔當炮灰。但更多的巴勒斯坦人愿意相信，這是他們自發(fā)的行為。

成千上萬年輕的巴勒斯坦人一波又一波地奔向邊境線，帶著滿兜的石塊，手拿著鋼絲鉗，而柵欄的另一側(cè)則是高度武裝的以色列士兵。

聯(lián)合國一直在呼吁：“以色列安全部隊應最大程度限制開火，哈馬斯和抗議者領(lǐng)袖也應避免暴力行動和挑釁?！甭?lián)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堅信，巴以沖突只能通過“兩國方案”解決。事實上，2017年在巴黎舉行的中東和會也強調(diào)這一主張。當時與會的70個國家和國際組織的代表重申，“兩國方案”才是解決巴以沖突的唯一出路，即讓阿拉伯人和猶太人各自獨立建國，巴以兩國和平共存。

但這場血腥的殺戮，讓這個方案看起來遙遙無期。

當天下午，以色列數(shù)次空襲加沙的城市，抗議人群漸漸散開，但邊境線旁的帳篷還沒有撤去，空氣里仍彌漫著刺鼻的氣味。

一些人拿著從柵欄上搶過來的小段鐵絲網(wǎng)，一個臉上被圍巾覆蓋著的男人興奮地揮舞著一把鋼絲鉗，對試圖突破圍欄的巴勒斯坦人來說，那就是他們的“獎杯”。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看天下》2018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