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我有兩方印,印石很普通,是黃褐色壽山石。一方上刻“舍得”,一方刻“舍不得”。當初這樣設計,大概是因為有許多舍不得吧——許多東西舍不得,許多地方舍不得,許多時間舍不得,許多人舍不得。有時候也厭煩自己這么多舍不得,過了中年,讀一讀佛經(jīng),知道一切難舍,最終還是都要舍得;即使多么舍不得,還是留不住,也一定要舍得。
刻印的時候我在大學任教,美術系大一開了一門課教篆刻。篆刻有許多作業(yè),學生臨摹印譜,學習古篆字,學習刀法,也就會借此機會練習,替我刻一些閑章。
有一些初學的學生,不按印譜窠臼臨摹,用自己的體會,排出字來,沒有師承流派,卻自有一種樸實稚拙,有自己的個性,很耐看,像這一對“舍得”“舍不得”,就是我極喜愛的作品。
刻印的學生姓董,同學叫他Nick(尼克),或昵稱他的小名阿內(nèi)。替我刻這兩方印時,阿內(nèi)正讀大一,是師大附中美術班畢業(yè),素描底子極好。阿內(nèi)畫隨便一個小物件、自己的手、鑰匙,或者蹲在校園素描一朵花,都可以做到專心安靜,心無旁騖,像打坐修行一樣。作品的筆觸也就傳達出靜定平和,沒有一點兒浮躁。
在創(chuàng)作領域久了,知道人人都想表現(xiàn)自我,生怕不被看見。但是藝術創(chuàng)作,其實像修行,能夠安靜下來,專注在面前一個小物件,忘了別人,或連自己都忘了。
阿內(nèi)當時十八歲,書法不是他專攻,偶然寫泰山《金剛經(jīng)》刻石,樸拙安靜,不露鋒芒,不沾火氣,在那一年的系展里拿了書法首獎。評審以為他勤練書法,我卻知道,還是因為他專注安靜,不計較門派書體,不夸張自我,橫平豎直,規(guī)矩謙遜,因此能大方寬闊,清明而沒有雜念。
藝術創(chuàng)作,還是在人的品質(zhì)吧。沒有人品,只計較技術表現(xiàn),夸張喧嘩,距離美也就還遠。弘一大師說的“士先器識,而后文藝”,大致就是這個意思吧。
阿內(nèi)學篆刻,有他自己的趣味,像他凝視一朵花一樣,專注在字里,一撇一捺,像花蕊宛轉(zhuǎn),刀鋒游走于虛空,渾然忘我。
2012年,阿內(nèi)忽然打電話告訴我,說他入選了美國國家畫廊甄選的“40UNDER 40”——美國境內(nèi)四十位年齡在四十歲以下的藝術家,將在華盛頓國家畫廊展出作品。
我聽了有點兒感傷,不知道阿內(nèi)這樣不張揚的個性,如果留在臺灣,會不會也有同樣的機會被發(fā)現(xiàn)。但我沒有說出來,我只是感傷地問:“阿內(nèi),你快四十了嗎?”
啊,我記得的還是那個十八歲蹲在校園樹下素描一個蟬蛹的青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