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鴻
田里的苞米苗都快半搾高了,二寶的那片地仍然空著。
村長說,這地再不種,到秋就沒收成了。
種是種,就是這地太瘦,還沒想好種啥。二寶甩了甩手中的鞭子,想趕著羊群走。
村長攔住他說,還是種苞米吧,村里能補貼化肥。
我娘說了,地里老上化肥不好,我想想再說吧。二寶見羊群已經(jīng)走遠,急忙跑過去追。
村長在后面跺腳罵道,你個傻子??!
田里的苞米苗一搾高時,二寶在自己的地里種上了油葵。幾天后,一棵棵油葵苗便舉著小小的葉子,從土里鉆了出來。二寶把羊趕進田邊的樹林里,自己則坐在田邊一邊嗑油葵子,一邊看綠油油的小苗,一看就是大半天。
連著許多天沒下雨,油葵苗的葉子漸漸蔫了下來。二寶愁得吃不下飯,見領(lǐng)頭的黑羊為搶一叢嫩草把一只小羊頂翻,氣得掄起鞭子把那只黑羊狠狠打了幾下。那只黑羊跑出好遠,回過頭來瞪著二寶。二寶用鞭子指著它說,不服是吧?不服還削你!黑羊低下頭吃草,不再理會二寶。
二寶從山下的河溝里挑水。挑到山上時,渾身上下早已被汗水濕透了。他索性脫了衣服,用一個破瓢給油葵澆水,澆完,便光著身子跑到山下,在冰涼的河水里趴上一會兒,感覺涼快夠了,又挑著兩桶水往山上走……
到村里指揮抗旱的鄉(xiāng)長遠遠望見了這片地,問村長,那里種的好像不是苞米吧?
村長“嗯”了一聲,趕緊咳了起來。
你不說大田里都種上苞米了嗎?鄉(xiāng)長有些不悅,種子和化肥補貼可都給你們了。
那塊地是傻子二寶家的,地不好,也不打糧。村長抹了把臉上的汗,忙岔開了話題,你看,他好像光著屁股澆地呢。
鄉(xiāng)長仔細看了一會兒,皺著眉頭說,他那地里種的啥?
轉(zhuǎn)蓮,就是能榨油那種。村長說。
鄉(xiāng)長撇了村長一眼說,那叫油葵。
八月里,油葵開花了,黃燦燦的花朵引來成群的蜜蜂和蝴蝶,也引來了一個長頭發(fā)長胡子的男人。
二寶問,你這頭發(fā)咋比女的還長?還留這么長的胡子,吃飯不礙事呀?
這是藝術(shù),說了你也不懂。長頭發(fā)男人捋著胡子說,我是來攝影的。
攝影是啥?二寶問。
就是拍照,照相。長頭發(fā)男人用手指著胸前掛著的一個長長的黑東西說,用這個相機照。
我還以為那個是用來打野豬的呢!二寶咧開了嘴,你跑這窮山溝來照啥呀?
就照這片葵花,還有你。長頭發(fā)男人說。
二寶拍手說,好好,我好多年沒照過相了,拍了照片一定要給我,我要給娘看。
好,沒問題。長頭發(fā)男人摘下相機,讓二寶擺好姿勢,“咔咔”拍了幾下說,給你娘看的照片拍好了,我還想拍點別的,你能把衣服脫了不?
干啥?二寶警惕地問。
就是拍照嘛。長頭發(fā)男人說,我聽說你以前光屁股給這葵花澆過水,就拍那樣的。
二寶急忙搖頭,為這事,我讓村長罵夠嗆,我娘也說我不知道害羞。
長頭發(fā)男人勸了一陣,見二寶仍不答應(yīng)。便問,你這些油葵榨完油賣不?
賣呀!可這邊人都吃豆油,嫌這油不好吃,沒人買。二寶說,其實這油炸東西可香了。
長頭發(fā)男人掏出二百元錢說,只要你光著身子給油葵澆水,我就買二百塊錢的油。
二寶低著頭不說話,不時抬眼看著那兩張紅彤彤的鈔票。
長頭發(fā)男人把錢塞進二寶的手里說,還猶豫啥呀,這地里遠近沒人,誰也看不到。
二寶四處撒目了幾圈,終于開始脫衣服。剛脫掉上衣,正要解褲腰上的繩子時,遠處有幾只羊“咩咩”叫了起來。二寶停住手,轉(zhuǎn)身就往油葵田外跑。長頭發(fā)男人愣了一下,在后邊喊,要是能趕幾只羊回來,我再買一百塊錢的油。
秋天時,二寶把曬好的油葵籽運進城里,換回了三十多斤葵花油,裝進了兩個塑料桶,一個大桶里裝了三十斤,剩下的裝進了一個小桶。
二寶從城里剛回來,村長便拿著一個挺大的信封找到了他,孫寶才,有你的信。
二寶有些疑惑地看著村長,孫寶才是誰?
媽個巴子的。村長罵了句粗話,你是不二寶二寶的聽?wèi)T了,連自己叫啥名都忘了?
二寶捧著腦袋想了想,“嘿嘿”笑了。
就這德性,咋還有人給你寫信呢?趕緊拆開來看看。村長說。
二寶撕開封口,剛要把信封里的東西拽出來,看了村長一眼,急忙跑進屋里,好一會兒才出來,拿著幾張照片和兩張信紙遞給了村長。
村長挨個看了看照片,看著二寶說,別說,你這熊模樣和轉(zhuǎn)蓮在一起,還挺像樣。然后又拿起信紙看了起來,邊看邊說,這是一個姓馬的攝影家寫來的,說他拍的你和黑羊在一起的照片獲得了大獎。那張獲獎?wù)掌步o你郵來了。村長又翻了翻手中的那幾張照片,瞪著二寶問,我咋沒見到那張照片呢?
二寶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說,都,都在這呢!
二寶地里的油葵又開花了。
他躺在田邊的樹林里,拿出那張他光著屁股和黑羊在油葵花叢中拍的照片看了又看。嘴里小聲嘟囔,城里人真怪,這么難看的照片咋還能得獎呢?
他想,那個長頭發(fā)男人再不來,大桶里的油就該放壞了。
選自《天池》